這多月來,一直夜不成眠。
如果在香港,大清早就得起來上班的話,如此失眠法,真不知怎算好?
當然,這個憂慮是多餘的。
若還有一份要經常搏殺的正職在身,沈沛昌又怎麼會睡不著呢?
就是移民來了溫哥華,開始經年累月的過優哉悠哉、投閒置散的日子,精力心神長期處於寬鬆散沒、流離浪蕩的狀態,以致於身體不覺疲累,才不會渴睡。
此外,最重要還是心境迷離抑鬱,無所適從,長夜一至,益發容易胡思亂想,怎麼也不能進黑甜之鄉。
從前在香港呢,一盤金融投資與財務的生意在手,間有重大事故,或出現棘手問題,要在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集中精神細細思量,也不過一忽兒的功夫,眼皮就重得不能再重,體力分明因了早間在工作崗位上的衝刺,而終於不支,非睡不可。
完完全全是雞與雞蛋的問題。
在這溫哥華找分合身份、合心水的差事?
唉,比每夜希望能早點入睡,還要艱難百倍。
沈沛昌苦笑,轉了一個身。
正正對住了妻子的臉。
那面貌在黑夜之中是迷糊的。
沈沛昌想,如果是另外的一個人,會有多好?
她斷不會就這樣子不理他,昏昏沉沉的管自睡去。
她會一頭邁進自己的懷抱裡,然後用那甜得發膩的聲音,說:「沛昌,我跟你玩個遊戲好不好?」
然後,沈沛昌會得一把抱緊她,說:「當然好,當然好,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跟著吻如雨下。
她又會嬌柔無力的擋他一檔,嗔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又是甚麼意思了?
抱住心愛的人兒在床上的男人,除掉了那個獨一無二的遊戲,根本不作他想。
沈沛昌敢睹,十個男人,十個都跟自己的思維意願一式一樣。
只她強迫自己就範,要玩那個詩情畫意的所謂遊戲。她說:「沛昌,我們來猜猜今兒個晚上有沒有星星?」
「猜中有獎?」沈沛昌問。
「也可以。你要甚麼獎?」
真是明知故問。沈沛昌不假思索,說:「當然是玩我的那個遊戲!」
她我必定大喊不依,越掙扎、越反對、越頑抗、越撩動沈沛昌體內已燃燒著的熊熊慾火,一發不可收拾。
說真的,沈沛昌自問除了性慾的需要,也是真心誠意愛戀對方的。
他不會對一倜完全沒有感情的女人生甚麼慾念?
也不必說其他,現今,腦子去回想起從前的種種,原就可以乘機就地取材,發洩到妻子身上去。然,沈沛昌也有百般的不情不願。
他必須想望其他辦法,令自己快快入睡,不再胡想,更不要不期然地想起以往,憶念起她來。
否則,血脈緩緩鼓動擴張,熱辣辣的那種感覺,像被火燒,辛苦至極!
火勢一旦蔓延之後,要淋熄那團滾燙至沸點熱度的火焰,只有選擇一躍而起,衝出屋外去跑幾圈,或者閉上眼睛,乾脆幻想懷抱裡的妻就是心中摯愛,以解決難題。
要是採用後者一法,就更對妻子不起了。
然,或者洗錢惠青根本不會跟他一般心事與見識。
實際上,如果夫婦二人同心,也斷不會出現第三者了。
沈沛昌移民之後,其實更覺著與妻子在思想行為上的迥異。
枕邊人原來是陌生客。
這個發現與肯定,更便他傷心。
沈沛昌心上沒由來的不安與恐懼,教他下意識地伸手扭亮了床頭燈,要看清楚洗錢惠青這個女人。
妻子在睡覺時不施脂粉,那一臉的雀斑以及細碎的面痣就更肆無忌憚的展示出來。
妻子皮膚一向不好,這是無容否定的事實。
故而,當沈沛昌頭一回看見了她,最驚駭的莫如發現年紀已近三十的女人,那張臉依然可以如此玲瓏剔透,白裡泛紅、反光肉滑得不沾半分塵埃似。
沈沛昌當時表面不動聲色,心裡極其感動。
這以後,她也會睜著圓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追問過沈沛昌:「告訴我,告訴我,我是不是比你妻漂亮得多了?」
女人最大的毛病之一是永遠的明知故問。
沈沛昌當然不便明目張膽的作答。主要是為已經有了婚外情,對妻子不無歉疚,還要在她背後,當著情人跟前數落對方,也真太過份了。他實實在在的出不了口。
他只好答得技巧一點,道:「你的皮膚幼嫩美麗得無懈可擊,很多女人都不能及。」
這是實情。
認識交往親密之後,沈沛昌才發現對方根本不化裝,這更難能可貴。不像錢意青,一早醒來,首要事務就是一屁股坐到妝台前塗脂抹粉。整妝之後,不錯還是個像樣的女人,然,她與天生麗質,是真有個很大的距離。
沈沛昌瞪著熟睡的妻子,開始興致索然。
剛才因稍稍回憶往事而引起的情慾,已然慢慢消逝。
人的相貌外表固然是吸引的條件,內涵其實更加重要。
沈沛昌發覺跟錢惠青的隔離,還在於後者多於前者。
從前如是,如今更甚。
從前,因此而惹起了一段婚外情。
現在,孤伶伶在異邦,跟妻子表面上是長相廝守,實則上呢,他們的心靈感應更加疲弱,以致於接近奄奄一息。
當沈沛昌對這異域難於適應,惴惴不安之際,錢惠青覓非常享受在溫哥華的生活。
來了才不過一年多一點,錢惠青增了近十磅,一派心曠體胖的具體表現。
原本女人!怕發胖,但錢惠青不作此想。
一則,在未離港之前,為了丈夫的那段婚外情,錢惠青鬧得要生要死,肝腸寸斷,故而很落了型。原本珠圓玉潤的她,忽然掉了很多磅肉,那面相尤其顯了皺紋,很覺憔悴。
如今一下子把體重贏回來,她自覺滿身光彩,心上安慰。最低限度,走在人前人後,都聽到人家說:「沈太太,你胖了呢,沈先生把你供養得益發光可鑒人,年輕了十年似!」
這無疑是戰勝者的姿態。
勝者為王,她太樂於以這種王者之姿亮相人前了。
二則,現今在溫哥華,大把時間,可以隨便逛街購物。近年,此埠的名店陸續增加了,絕對不愁增添衣飾的門路。錢惠青正好以增了磅為借口,瘋狂選購衣物。
千萬別以為在溫哥華這麼寧靜的城市,既沒有甚麼喜慶應酬,居於其間的人,又都是樸實無華的多,買了件新衣服,都無從炫耀,那又何苦張羅?
特此論者,是太缺乏最新溫哥華市場資料,以及不曉得香港那起中上階層人家的心態了。
前者呢,十分容易解釋。
自從八三年開始,中英雙方同意在一九九七年以後把香港主權回歸中國,這楓葉國就打從心底裡笑出來,磨拳擦掌,準備接收香港的人材與財富。
果然,歷六、七年的光景,連比窮鄉僻壤稍勝一籌的溫哥華,都被移民潮感染得蓬蓽生輝,大異於前。
別說是一般水準的酒肆茶館,開得如雨後春筍似,連那些會所式的名實場所,都陸續營業。一兩個由華人投資營運的哥爾夫球會,頗弄得有聲有色、有型有格。
香港人已處心積慮,誓無反領地把溫哥華培養成類似香江的福地。
於是在聲色大馬、燈紅酒綠方面,居於溫哥華的華人,以他們大量的時間去安排,竟然在近兩三年間,營運得頭頭是道。
單是一個年底,華人社會內的人就以各種名目,諸如同學會,舊同袍會,各式慈善結社等等,把溫哥華的一流大酒店包起來,不斷籌組餐舞宴。
加上平日精心設計的各種社交活動,仕女們一樣需要身光頸槻地炫耀人前。
只要來往的圈子對了,不怕身上的一襲仙奴或聖羅蘭,會被誤認為加拿大的山寨貨。
真是不買白不買,沒有多少位疊埋心水在溫哥華過寓公生活的女人,會放過繼這盡情裝扮自己的機會。
錢惠青並不認為自己居住於山明水秀的地方,多吸幾日清冷的空氣,多飲幾口冰涼的清水,整個人就會出落得一塵不染,明麗爽快。
她只是抓緊了現成機會,立即重新聯群結黨,投入合適自己的節目之中。
幾難得能集打扮購物與應酬於一身,實在喜不自勝。
還有一富不是當事人不容易明白過來的心態。
單單是像沈錢惠青這種背景的人,會得對溫哥華情有獨鍾。
錢惠青既為專職沈家婦,那麼沈沛昌的社會地位與身份,就得與妻分享,同氣連枝,彼此都受到那階層的權益與制肘。
沈沛昌是受正途高深教育出的身,在港大畢業之後,到美國著名商管大學獲亞頓經濟手院攻讀,得到碩士學位,才回港去發展的。.
十年下來,在一間銳意在港發展的英資金融機構富百達任事,跟之同步前進,結果,年紀才不過三十多歲,就已擢升為富百達母公司的執行董事。
年薪二百萬自不在話下,其他沈沛昌個人投資賺蝕如何,不得而知。無論如何,他已名正言順地成為金融界內的打工皇帝。
至於皇后的際遇又如何呢,實情是比皇帝差得多。
問題出在皇帝擁有江山的性實上頭,不論如何兵強國富,總的一句話,領土並非專有,無論如何威煌、如何架勢,都是在耕種別人的田地,在打理別人的地盤,在種別人的瓜與豆。
沈沛昌的打工皇帝,要面對的為難不少,但仍有他表現自己才學才華才幹的直接機會。
錢惠青呢,完全不同。一站到人前去,明顯地被丈夫的光芒掩蓋,她是徹頭徹尾的附屬品。
這還不打緊,人們對她這種附屬品,也是要求的。譬如說,一般沈沛昌的上司、下屬以致於業務對手,都認定才高八斗,英明神武的沈沛昌應有個在學養見識上與他等級齊量的太座,那才叫好。
錢惠青無端端的要備受眾人的批試與考驗。
在香江,一旦跟在丈夫身邊出席商政界的重要宴會,何只要言行得體,且要出眾。
很多時一談到時事分析,別說錢惠青力有不逮,就算要她對新聞發生興趣,也是困難。
她可以及領意熟讀的只是坊間的影視週刊。
這還不打緊,最令她難受的是,不住出席香江的名流夜宴,她那一襲襲以沈沛昌銀行信用咭買來的名牌貨色,在那種場台,完全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分明的不起眼,極其量是拿個合格成績而已。
不合格的成績當然是首飾。說到底沈沛昌的發跡,在各大富賈之中,根本不是一回事,自無能把妻子在這方面裝扮得寶光流轉,金碧輝煌。
再下來的一件事,更要命。
在高貴的香江揚合,一定得以流俐的英語應對。
這就是錢惠青的致命傷了。
錢惠青不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然,中學畢業之後,如念了兩年商科,英文程度是真正高不到那兒去的。
這不怪她,根本上別說是中學,就算很多大學畢業生,要他站在洋鬼子面前口
若懸河,實在是太艱難的一回事了。
中英文水準的普遍低落是香江這兩年來不容否定的社會現象。無他,青少年一代太多節目,因而直截了當地削弱了他們閱讀的興趣。加上五、六十年代流行英文歌與西語電影,這以後,廣東歌與電影崛起,青少年又大大損失了一些非常能寓教育於娛樂的機會。
錢惠青少年十五二十時,還真是活潑好動的一個少女,書念得不怎麼樣,更不注重第二語言的進修。只為人長得五官秀美,偶然臉上長些青春豆,也不礙她吸引異性的能力,於是在同濟之中倒算相當受歡迎。
沈沛昌在大學畢業那年,於一個舞會中認識錢惠青。當晚,他見得她美麗。這以後保持了來往,直至沈沛昌學成回港,在社會上站穩了陣腳,給家裡頭一催,就水到渠成了。
婚後的錢惠青更談不上甚麼進修了。況且丈夫在事業上的發展成績太凌駕於她的心智進取上頭,既然追不上,錢惠青乾脆放棄。
夫婦二人在學識與品味上的距離一遠,沈沛昌回到家去就更不便給妻子報道外頭商業世界的事。講不明白的道理是白講,更何況教育一個沒有興趣接受教育的人是枯燥無味,吃力不討好,甚至是煩惱的。
沈沛昌在家裡頭於是成了個沉默文言的人,他的言論才幹理想,通通留待在人前表現。
錢惠青剛剛相反,她在沈家像只開籠雀,吱吱喳喳的,每天每夜都好言好語好動,非常活躍。只是一站到人前去,她就被迫變得溫文雅稱,少於發言。
錢惠青其實有小聰明,她深明獻醜不如藏拙的道理,在那起翻雲覆雨的達官貴人面前,輪不到她有任何表現自己的機會,倒不如扮演依人小鳥的角色還穩陣兼化算。
當然,有某些場合,出現了某些埋身肉轉戰,實在也輪不到入不招架。誰的功夫斤兩如何,一交手,立即無所遁形。
那晚,在他們作出移民決定之前,是錢意青堅持要沈沛昌帶地出席那個歡宴上頭政要的晚宴的。
錢惠青原本有她的如意算盤。在沈沛昌兩個女人未分誰勝誰負時,她偏偏要在那起富貴場合亮相,乘機炫耀自己名正言順的身份與地位之驕貴,意圖煞一煞對方的威風。
錢惠青悉心打扮赴會,臨出門時,在鏡前時了幾個身,自覺相當滿意才成行。
晚宴在六星級一流大酒店舉行,先在位堂前舉行的酒會,真個衣香鬢影,萬頭攢動,極盡堂皇富貴之氣氛與架勢。
沈沛昌說到底是財經大機構的要員,一腳踏進酒會,四方八面都是熟悉的業務朋友,忙不迭地跟各人打過招呼之後,就三五成群趁機商談政事與業務。
這等表面上是風花雪月的場台,實則上是很多商政大事研討與決議的好時機。
很簡單的一條道理,企業商賈與政治家都喜歡假借自然的場面與氣氛,輕鬆地試探目標對手的動靜口氣,一旦發覺能在某一宗事務上有機會合作,翌日立即囑咐手下正式積極聯絡進行。如果試探出口風有異,彼此也只不過當作閒談,容易下得了台。
故而,跟在男士身旁出席這起宴會的女人,其實應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未到入席之前,必須設法照顧自己,否則,甚多冷場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