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心目中,認定職業女性跟單靠丈夫供畫的太太們是對立的。
阮笑真這種剛攀上經濟獨立崇高位置的女人,最能以此心理把自己再抬高一層。
實則上,真正叱吒風雲的商界強人如郭嘉怡和宋惜梅都不作此想。
甚而,在宋借梅心目中,見得連俊美是可愛而偉大的。最低限度她肯聽從丈夫的囑咐,長途跋涉,獨擁弧衾冷枕,不是局中人,不知其中之苦。
宋惜梅身在苦難之中,她是衷心地向所有女太空人致敬的。
唯其連俊美不以自己居功至偉而稍為訴苦埋怨,宋惜梅更對她尊重。
連俊美實在是個頗單純的女人。
她越是出身在多姿多采的豪門,越艷羨簡單純樸的生活。
遠離丈夫誠是缺憾,但對溫哥華平淡如水的生活,甘之如飴。
目前,至大的頭痛問題於她,來來去去也不過是那幾百件水晶的處理罷了。
又缺了幫手,連俊美輕歎一聲,坐在廚房裡繼續孤軍作戰。
忽爾,門鐘響了起來。
連俊美一開門,見了翁濤,大喜過望,差點衝口而出說:「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這些天來,每逢新居舊宅有什麼頭痛問題,只消翁濤一出現,就可以迎刃而解。
翁濤之於連俊美是一個福星似,令她不期然地盼望他能不住出現在自己的生活圈子內。
翁禱看見連俊美一頓的細汗,髮絲貼畫在額前,那模樣兒教人頓生憐香惜玉之心。
翁濤不敢再往下想,他忽爾微垂著頭,視這個動作為逃避的一種反應與表現。
何其不幸,翁濤又看到連俊美捲起了褲管,露出的那一截雪白小腿,線條之均勻、肉色的吸引,追得他又急急抬起頭來,胡亂地沒話找話說:「來看你,剛路過!」
「我正忙著,為那幾百件水晶。」
「水晶?」
「要不要到廚房裡來看看?」
翁濤隨連俊美走進廚房,看見一台一地,儘是水晶器皿,擠得差不多沒有落腳處。
「包紮不好,怎麼能運往新居?」連俊美一邊說,一邊生了下來,不期然又要投入工作。
「我來幫你。」翁濤也挪動了一張矮椅,坐將下來,把一疊泡泡紙放在膝上,再伸手取了一隻水晶杯,準備包紮。
就在他伸手去取水晶林時,目光又不期然觸動到連俊美的小腿上,她正好斜斜的伸了過來,小腿的內,白裡透紅。
怎麼一個女人的小腿會如此吸引?自從第一次見到連俊美,以後的若干個晚上,一睡到床上去,閉上眼睛,腦海就活像個錄影機,重覆著一個個熟悉的畫面,都是那一雙雙勻白誘人的小腿。
由小腿,翁濤不期然往上聯想,看到了纖纖的細腰、豐滿的胸脯、柔和的輪廓,然後,就是那稍稍垂在額前的碎發。
都可愛!
都想親近!
自己想到那兒去了?
翁濤心裡頭一慌,手就發軟,水晶杯差一點點就摔掉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急急昂起頭,對連俊美說:「我們不要自己動手做了。」
「為什麼?」
「我找人幫你。」
「很難了,辛辛苦苦尋了個幫工,還不到兩天就跑掉。」
「不要緊,我熟悉一間專門包裝的公司,讓我安排好了。」
隨即站起來到邁上去搖電話,翁濤走回廚房來時,興致勃勃說:「來,來,今天外頭陽光正盛,我帶你去飲一杯下午茶,不要再為這勞什子的功夫實神。明天自有一間叫百嘉包裝的公司來為你處理一切。」
連俊美如狂大赦,忙道:「好,好,我正想到列治文觀音寺去一趟。」
隨即,連俊美接接層:「男人不上佛寺的是不是?」
「我不是善男信女,但可以是遊人。」
一路上,連俊美喋喋不休地解釋:「聽說觀音寺的黨很靈,我去為孩子們求枝簽。自從聽到女兒對鄰居的投訴,我就一直擔心。移民也無非是為他們的將來,如果淪落異邦,不是被同化,就是被欺侮,這有什麼意思呢?」
「占卜問將來,你原來這麼迷信?」
「但求心之所安。」
觀音寺的香火在本地是頂盛的,不但城內的中國婦女,要找一處求神庇祐的地方,也為中外遊人所實識。
廟宇巍峨,聳立在列治文近郊的一大塊土地上,甚具氣派。寺內那幾尊是有兩層樓高的金身菩薩,面目莊嚴肅穆,俯視著匍匐於祂跟前的信眾,裁定他們的生死福禍,更有無可想像的一重威力與架勢在。
翁禱靜靜地站在一旁,望住連俊美非常非常恭謹地跪到神前去禱告。
一個女性以任何一種形態去表達她的母愛時,都是極端好看的。因而當連俊美為她的孩子祈福時,面容似在發放著異樣的光彩。
這已是一天之內的第二次,翁濤為這個女人而心動。
求了簽,要到寺後的另一個小靜室內讓人解籤。在未得到答案之前。連俊美的神情是異常緊張的。
那解籤者是個中年婦人,面目相當祥和,說:「太太,請放心,簽是上黨,陶淵明賞菊醉酒,可見孩子們在此地成長,會優我悠哉,且有一定成就,最低限度唸書成績優異,只是陶淵明性格不尚功名利祿,孩子在異邦建業,安居樂業絕無問題,但,不會大富大貴,名成利就。」
這可不算短處了,連俊美吁了長長的一口氣,心想,方家的財產足以使下一代豐衣足食,那就夠了。
她又把月一枝簽遞給對方,說:「這是問我們夫婦二人的情況的,第八簽,是個好號碼吧?」
解籤者搖搖頭,歎氣說:「但願此簽不靈就好!是下下籤。」
「什麼?八號不是發達的一意思嗎?」連俊美問得天真。
「這只不過是坊眾的迷信而已,跟簽號是沒有關係的。
「此簽主鵲巢鳩佔,賓主易位,相爭相拗,無一是處。如果你夫婦二人是聚少離多的話,只怕婚姻有劫。」
連俊美笑了起來,望望翁濤,再說:「這怎麼好算呢,上一支籤若是靈驗就好,可是這一支又令人如此不安!」
「施主多拜神、多祈福,或會好的靈,不好的不靈,亦未可料。」
也只好這樣了,是不是?
翁禱陪著連俊美走出觀音寺時,企圖安慰她:「那解黨婦人的說話,你謹記著就好。」
連俊美並沒有擺出個擔憂的模樣,她答:「我並不擔心,其實女人年紀漸大了,最緊要還是下一代平安幸福,自己的遭遇是可以放在次要位置的。」
翁轟還來不及答話,就碰到了陪著玩笑買到觀音寺一遊的金子衡。
小金熱烈地打呼,翁濤不得不回應,互相介紹了同伴,才跟連俊美上車。
俊美看翁濤一直是個態度溫和的人,對這位性金的可有點著逝的冷淡,於是不期然地開口問:「你跟那位金先生是同行?」
「可以這麼說,但,彼此執業的態度不同,故此沒有太大的來往。」
之後,翁濤就把話題轉到別些地方去了,分明的不想再討論姓金的。
連俊美心想,翁濤一定是個正人君子,對同行不滿,也不在人前乘機講一句半句壞話,看一個人的胸襟與風度,一般最好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上上找資料憑借,更易使她入信。連俊美本打算告訴翁濤,她認識那小金的朋友阮笑真,她來做幫工一天就跑個沒影見,但,翻心一想,不提也罷。
這一天,總算是盡興的。
黃昏時,連俊美才回家去,給孩子們預備晚飯。待女兒與兒子都做好了功課,看了一會兒電視節目,上床睡覺了,她才回到睡房去,做她一整天以來急著要做的事。
搖電話回香港去給丈夫。
今天晚上,尤其急不及待。
無可否認,那觀音寺的簽語令她不安。
重新檢討自己與方修華的關係與感情,也真真有點不寒而慄。
彼此都是世交才順理成章結的婚,感情基礎不算脆弱,但並不特別牢固。孩子出生成長後,夫婦二人就開始好像兩個合作的夥伴,無爭無吵,理所當然的生活下去,然,愛情的火花從未試過擦得艷麗光芒,連肉慾都在這幾年來理得可有可無。
這種平平無奇的夫妻,可能世界上有千億對。然,會長久嗎?若然其中一方在偶然邊上了另外一個更吸引的異性,會不會心旌搖蕩,移情別戀,以追求生命上的一段激情了?
會。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這個人可能是自己,可能是丈夫。
以現今的情勢看,後者的情況居多。
那簽語不是全無根據的,縱使是根據一般移民者的情況去堆砌故事,也證明「太空人」所面臨的恐懼與威脅,是普遍的。
連俊美從沒有想過,如果丈夫另外有人,她的反應會怎麼樣?現今看起來,她是有一點點的彷徨了,她要趕緊求證,於是香港時間還未到早上七點,她就搖電話回香港的家去。
電話鈴聲一直響著,沒有人接聽。
那是方修華的私人直線重話,電話機放在床頭,不可能幹響凡五分鐘都無反應,除非方修華不在家。
他不在家,於凌晨六時五十分左右,不在家。
那意味著鵲巢已被鳩佔了是不是?
俊美在紙巾盒內抽了條紙巾出來,把額上的細汗印掉。
當然,還未到傷心的階段,她只是心急。如此這般的,每隔五分鐘,她就拿起重話筒來搖一次電話回港。同一個動作做足了兩小時,她累得不成話,悄悄睡到床上去,呆想。
如果事情終究發生了,她將要如何打算?
立即趕回香港去,守在方修華身邊,再不離開。
那女人會是個什麼人?是逢場作戲的歡場女子,抑或有名有姓的正經人家?
不論對方的身份如何,那是丈夫除她之外的女人,要連俊美接受,仿似卡在喉嚨的骨刺,痛癢攸關,且極不願意便生生地吞掉,一定是不吐不決。
一直胡思亂想,直至電話鈴堅響起來,她接聽。
「還未睡?」對方說。
是方修華。
連俊美本想立即問:「修華,你剛才到那兒去了?我足足搖了兩個鐘頭的重話給你,無人接聽!」
然,她翻心一想,不能如此打草驚蛇,且聽聽對方說些什麼。於是她答:「孩子們剛看完重視上床去,家裡的零碎功夫才做畢呢!」
「真難為!你不會太勞累吧!」丈夫的口語仍是和善而關切的。
「不要緊,」俊美說:「我有足夠的睡眠,你呢?富華,你也別太忙累,休息一定要足夠。」
「放心,」方修華答:「我昨晚應酬晚了,差不多十二點才上床,直睡至如今八點多,有足夠的八小時睡眠。一睡醒了,睜開眼,就想起要打重話給你!」
「富華!」連俊美輕喊。
「俊美,我想念你!」
天!連俊美嘛得背上發冷,渾身侈嗦。
方修華對她撒謊!這是肯定的。
原先連俊美還有一絲希望,以為丈夫會告訴她,今早起來到哥爾夫球揚或網球場去了一轉,這才回家來吃早餐,又可能有個什麼重要的早餐例會,七點半就在公司舉行,故此一早爬起床上班去。
都不是,方修華大言不慚地說,他在家中睡至八時多才別轉醒。
除非方修華指的家再不是連俊美的家,他睡的那張床再不是跟連俊美共同睡過的那一張!
「俊美,為什麼你不造聲?」
「沒有。」想想,她又說:「我覺得沒有什麼話要說。」
「一切如常是嗎?」
「是。」
「修華,」連俊美欲言又止,她的心在絞痛。因為她正在盤算如何進一步奪取丈夫不忠的資料。
這重心意與思維於連俊美其實是陌生而帶著恥辱的。
她從來不是一個多疑、狡滑、奸詐的女人。
別說對自己的丈夫,就算對一般朋友,只要跟他們保持了來往,就一定付予充足的信任。
用人勿疑,疑人勿用。
連俊美內心苦苦掙扎,不知道是否應該布下她的天羅地網。
「俊美,俊美,你還在嗎?」方修華在實話裡頭問。
「在。」
「你是有話要跟我說嗎?否則,就明天再談吧!」
「明天早上我搖電話回香港給你吧?」
「為什麼呢?我一起來給你電話豈不是好?萬一你早搖了電話,又把我吵醒。」
「我明天晚上有朋友請吃飯,或會回家退了,侯不到你的電話。」連俊美這樣解釋著。
「那我就等到上班後,在辦公室內給你搖電話好了。」
連俊美再無分辯,輕輕地掛斷了綾。
太多大明領的蛛絲馬跡,擺在連俊美跟前,輪不到她視若無睹。
然,知道了,確實了,又如何?
自己還不是在這間異邦的屋子內,日出而起,日入而息,一天過一天。
長夜漫漫,沒有事故發生,生活沉悶得發昏,百無聊賴,久久不能入睡。
現今泰山崩於前,愁苦無告,淒惶自知,又是一整個無眠的流淚之夜。
直至微明,連俊美頭昏腦脹,完全想不到任何法子去解決難題、去開解苦惱。
她麻木地起床操作,跑到廚房去為兒女們預備早餐及午餐盒。
手是分明在抖,否則不會一連兩隻雞蛋敲碎時,都弄到一台都是,火腿煙肉也煎得過了火,才曉得上碟。
孩子們只大口大口、開開心心的吃,吃飽肚就上學去。
又是一天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