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叫鬼啊!人家才不是什麼女兒紅。」
「是呀,她叫花凋,就是那凋謝的花兒啦!」
「我咧花癡咧!」
哇哈哈哈……一堆女生笑得花枝亂顫,顯然別人的痛苦就是她們的快樂。
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將這票超世紀長舌婦的嘴巴,用布袋針縫得密不透風,讓她們連打啵都成問題。嘴裡喃喃背誦著早已滾瓜爛熟的英文單字,花彫握緊抖顫的雙拳,心中發誓。
「生氣啦?別這樣嘛!囝囡人,卡穿三斗火。」趴在窗台上恥笑個沒完沒了的阿嫚,見好友下沉的臉色有抓狂的跡象,忙使眼色讓一票笑得不能自己的同學閉嘴。
「小雕……」
「幹嘛啦!龜殼花。」花彫惱火地趴在桌面,不理她。
「哎喲,別用那麼可怕的爬蟲類當成我的綽號,好噁心哦!」尤嫚玲鬧著。
「反正你本來就很噁心了。」她軟趴趴的翻過課本。
「不難的話很有道理,阿嫚,你要檢討一下,為什麼一臉噁心相。」坐在花彫隔壁的同學拿下耳機,無比認真的說。
「基因是天生的,又不是我能控制。」阿嫚好委屈。
「所以呀,後大的保養就很重要了。」位於花彫後方的陳芳伊管不得大考將至,頂頂眼鏡,一副專家模樣,「「伊麗姿丹」是近推出一套少女系列的保養品,效果很不錯,你可以考慮看看。」
「啥?「伊麗姿丹」,嘿是冶米碗糕!」
「拜託,人家陳芳伊的螞螞是「伊麗姿丹」藍鑽級的總經理,你這種不敬的問法簡直是侮辱人嘛!」
「六十三號同學說得沒錯。」陳芳伊佯怒道:「四十二號同學,你嚴重的忽略我哦!虧咱們同窗、同寢室三載,睡在一塊、吃在一塊,情比姊妹深。」
花彫拿起英會課本用力往臉上貼,憤怒的背過身去,不堪其擾。同窗三年,她太清楚同學們對抬槓有多著迷了。
「沒關係,來日方長,我會好好運用未來的兩年時間深入瞭解五十六號同學的家庭背景。不過,在那之前,請五十六號同學先記牢本人的姓名,甚謝。」四十二號同學馬上還以顏色。
「如此聽來,就是五十六號同學不對了。」
「什麼五十六號、四十二號,你們是論斤待宰的家畜啊!」其它毒舌派依照常例,很快又一個個湊進來攪局了。
「五十四號同學,你說那是什麼話?!」被損的兩人同聲譴責。
一時之間,教室內號碼滿天飛,嘻嘻哈哈的互諷聲帶動了沉滯的氣氛。熱情奔放的女孩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活絡的聊起天來,證明考試這檔子事果然不及揭瘡疤一半重要。
花彫被周圍的噪音轟得十分光火,即使她用力摀住雙耳也不能減輕多少。彎下身子,她憤怒的加大背誦聲以示抗議,給果沒人甩她。
離英會段考不到五分鐘,她們竟然老神在在地舌戰了起來!
這票神經比大條的同學論優點沒優點,講起逃課、打屁,一個比一個有心得,幸好她們都很有被當的承受力。不過,阿嫚也實在厲害,待在國貿科的時間居然比在企管科還要長。她何不乾脆轉科!花彫惱得牙齒打顫。
聊到興頭上,尤嫚玲顧不得其它,激動的將傲人的上半身探進教室內,整個人掛在窗台上。
「啊!對了,小雕,你晚上有沒有空!」不知是哪根筋恢復靈光,她驚呼地收回視線,總算記得她不嫌路迢跑來國貿大樓的目的。
就知道這傢伙沒安好心眼!花彫假裝沒聽見,身子越壓越低,直到整張臉埋進兩膝間為止。
尤嫚玲拍了拍好友的背膀,低聲哀求,「別那麼無情嘛,我保證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
「小姐,你已經浪費我很多時間了。」
「別這樣嘛!小雕……」阿嫚撒嬌。
阿嫚這種毛病怎麼醫不好啊!再次興匆匆地跑來,總是有的沒的先扯一堆,難怪會和她班上的同學這麼投緣。花彫氣悶。
「小雕……」尤嫚玲對她冷淡的反應不以為意,反像樂在其中。
就算花彫的無動於衷是尤嫚玲故意鬧出來的,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陳芳伊也聽不下去了。
「花難,你同學那麼低聲下氣,再拒絕下去就顯得你比較無情無義哦!」
低聲下氣?!鬼才知道阿嫚為什麼低聲下氣!
花彫繼續無情無義背她的課文,對外界的譴責統統當成耳邊風。
不將好姊妹拉下海不甘心似的,開始有人出聲助陣,喧鬧的人聲嫚嫚將矛頭指向花難。
「陳芳伊的話我附議,女兒紅今天是冷酷了點。人家大老遠從企管大樓跑來這兒至少要二十分鐘,你這樣就很交代不過去了。」這位同學批判到一半,突然興奮的轉向阿嫚,「喂喂!聽說那個風頭很健的楊令悠,是你們企管一年級的學生啊?」
「對呀,他長得好帥哦!」對帥哥根本沒抵抗力的尤嫚玲,談到校內的風雲人物,很快又忘記來此的目的。「他的個性很奇怪,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有人說他很任性,偏有人吃他那一套,我們班和他交情不錯的男同學說他很難搞定。不過……」她賊兮兮地漾出詭笑。
「什麼、什麼?」這樣的神秘誘發了眾人的好奇心。
「告訴你們可以,可是你們不可以告訴其它人哦!」尤嫚玲將聲音壓到最低,增加神秘感,「他家就在我家隔壁。」
「我聽到了,楊令悠就住你家隔壁!」站在最外圍的陳芳伊放聲驚呼。
嘩!她的話立即引起連環騷動,留守教室的同學全都蜂擁而上。
再這樣下去不是她被氣瘋,就是她失去理智將這群人婆一一打昏。花彫的耐性已達極限,正在考慮行動的可能性。
「真的嗎!楊令悠就住你家隔壁,我好羨慕哦!」
「恁嘛卡差不多咧,也不想想自己專三了,還妄想老牛吃嫩草?」有人癡迷,自然就有人看不過去。
「少封建了,兩歲算什麼距難,愛情是沒有界線的!」
「沒有界線,總有條件吧!人家那麼帥,選擇女朋友的條件,至少要能見人吧!」
「哦……你在暗示她長得不能見人。」
又要開始了,這群八婆不鬥嘴像會死一樣!花彫被重重人海包圍住,無法動彈,有氣也爆發不成,只感到埋在雙腿間的臉熱汗直冒,呼吸困難,所幸上課鐘聲及時響起。
一票被鐘聲驚得頭暈目眩的女孩,臉色發白,總算有了大考已至的恐慌,各自慘叫著做鳥獸散。
捶打酸麻的腰間,花彫惱火的挺起身子。
「上課了,你還在這幹嘛?」見好友們倚在窗邊傻笑,她不禁有氣。
「安啦,我們這節是國父思想,有沒有上都沒關係。」
可憐的國父思想老師,可憐的國父。花彫想哭又想笑,最後選檡收拾課本走入。坐在後頭的陳芳伊見狀,趁她半起身之際,一把揪住她長長的髮辮,拉她回座。
「Shit!會痛耶!」
「啊……小雕嗲勁十足的聲音,在罵人時真是發撣到了極致,好好聽。」陳芳伊陶醉至極地感歎。
阿嫚得意地點頭,「對啊,所以我都故意惹她生氣。」
這些人有病啊!花彫臭著臉斜瞪兩人,把髮辮收回胸前,斜斜起身,開溜的念頭十分強烈。
「喂!快堵住你同學。她要逃了。」陳芳伊出聲警告,由相處三年的經驗,輕易判斷出花彫的意圖。
尤嫚玲哪敢遲疑,下意識就橫出窗台,撲向花彫。
早晚拆了陳芳伊這八婆!身子被緊緊地摟住,半掛在窗台,花彫邊揉頭皮邊以眸光謀殺陳芳伊。
「你是五十五號,學人家跑那麼快干麻,急著去英聽教室喂蚊子啊!」陳芳伊死不改其好事的性格。「花彫的同學,我告訴你,我們英會的隨堂考分成兩批,下堂課才輪到我們後半部,你別被小雕給騙了,儘管留下。」
「你實在是難婆得沒人可比。」花彫恨得牙癢癢的。
「大家都是這麼讚美著。」陳芳伊當之無愧。
「阿嫚,你這種舉動很容易造成誤會,快放開啦!」感覺到腰間的手越縮越緊,花彫小火又燃,卻不知道該先教訓哪一個才好。
「放心,這個誤會看了三年,我們已經習慣了。」陳芳伊抽空從課本後面探出頭,皮皮地笑著。
「奇了,你怎麼什麼話都對得上啊!」花彫再也忍不住怒吼起來。
「噓……」教室內其它用功的同學噓聲四起。
「哈哈哈,你看,她原形畢露了。」拿高課本當擋箭牌的陳芳伊笑得好樂。「我說嘛,花彫的耐性怎麼可能比得上我。」
遇到這種不知痛癢的雷龍,她投降!花彫氣餒地垮下雙肩,知道沒讓阿嫚說完地想說的,她永遠也得不到安寧。
「小雕,你不要繃著臉嘛!」尤嫚玲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雕什麼雕,你就不能等我們考完再來嗎?」死阿嫚,又不是不知道英文對她有多重要,欠扁的傢伙。
「不行啦!考完試你們就沒課了。你這個好動兒只要一出校門,就很難找得到。人家只是想問你晚上可不可空出來而已。」
「知道我要打工,你還來煩我!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成天閒閒只要打扮有花枝招展等男人。
凱子來釣就好啊!」花彫真恨自己,她沒事幹嘛要認識阿嫚。
「哎呀,不管啦!今天是阿南的生日,他那票哥兒們說要有有我,你一定要幫我。」阿嫚耍賴地嘟高嘴。
又來了。「小姐,你讀了那麼多年的書,在所學的詞彙裡,難道沒有「不要」這個淺顯易懂的詞句嗎!」花彫用力拍開她纏人的手。
「沒有啊。」阿嫚臉不紅、氣不喘地承認。
「哇,你還真是坦白耶!」花彫一臉匪夷所思。
「不管啦,你到底要不要幫人家嘛……」阿嫚的手再次不依地繞上她的脖子。
「我有「不要」的權利嗎?」煩死了!
「唷呼,就知道小雕最好了,謝謝。」阿嫚熱情地賞給好友一記大大的飛吻,並朝滿臉納悶的陳芳伊擺擺手,這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喂喂喂,花彫,你到底答應她什麼了!」很努力地從頭聽到尾,卻完全捉不到重點的陳芳伊,好奇死了。
花彫眼睛微瞇,回頭嘿嘿奷笑。
「飲恨了吧?」她扮了個大鬼臉咂她。「不?告訴你!」
***
「小雕,先來吃飯。」
尤香琳把便當放在收銀台上,那張四十開外的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容,將她極平凡的臉孔妝點得出奇耀眼。
三年前,尤香琳摯愛的丈夫猝死於意外,本以為這樣的青天靂霹必然擊垮眾人眼中的嬌嬌女,但誰也想不到喪事一辦完,尤香琳恢復得比誰都快。
有一個心愛的女兒要照顧,還有三間丈夫沒日沒夜奮鬥出來的便利商店待打理,她沒有時間頹喪,也不能頹喪。所以在淚痕沒能完全拭乾之前,尤香琳就叫出人意表的堅強走出溫室,默默扛下一切。宅心仁厚的夫家在駕愕之餘,未曾質疑半句,默默給予她衷心的支持與祝福。
從全然的外行跌跌撞撞一路摸索過來,她不敢說自己做再有聲有色,然而初接手時的驚慌無助,確已成為令人難忘的經驗。她已不會再因進錯貨物而一籌莫展,懦弱的抱著丈夫的牌位埋頭痛哭;也不會在發現零用金嚴重短少後,心再大亂地躲進商店的浴室暗自飲泣。
所有曾經輕易使她流淚的紊亂,皆已步上就道,在她的掌控中井然有序地運作著。
每年丈夫的忌日,尤香琳會允許自己哭一坎,為了心愛的丈夫,當她是溫室花朵在呵護的丈夫哭一次。
今年她告訴丈夫,由明年開始,她可以在兩人的結婚紀念日也哭上一哭,以犒賞自己辛苦熬過整整三個年頭沒有他的日子。待滿十午時,若她覺得自己又堅強了點,那麼她會考慮再增加於丈夫的生日來流淚。
如此逐年逐年遞增,當她能夠面對所有的紀念日時,必也是她無所懼之時,也唯有在邢時,她才能痛痛快快流下淚水而不致崩潰。
日前,她只要一年哭一、兩次就好。
當花彫聽尤嫚玲說完她母親小小的願望後,曾經欷吁不已。她之所以願意無怨尤踏尤嫚玲代班,說穿了全是為了這位堅毅的女性;同情弱者的她不想見尤香琳在手忙腳亂之際,還要為女兒青春期的逆叛行為傷神。
「尤螞媽,你先放著,等我把這位客人的帳結清,很快就好。」左手熟稔地敲著收銀機,花彫偏頭對她一笑。
尤香琳走進櫃檯接下她手中的東西,輕輕推出她。
「你去吃飯,我來。」
「對啦!小孩子要吃飯才會長大。」正待結帳的客人出聲調侃。
「和老伯比起來,我是小了點。」花彫白他一眼,不屑地撇撇嘴,拿起便當移到角落。
「老伯!我今年才剛剛高中畢業,你居然叫我老伯?」趴在櫃檯上偷瞄花彫的男孩尖聲怪叫,自尊心嚴重受創。「尤媽媽,你要幫我作證啦!」他會進來買東西,全是衝著這位聲音嗲得夠味的女孩,沒想到她竟然這樣瞧不起他!
「抱歉哦,完全看不出來。」花彫沒好氣的說。
便利商店實在充斥著太多這類愛占妹妹便宜的豬哥客人,幫阿嫚代班多年,她早已練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好功夫。
「小雕,阿華真的剛高中畢業,尤媽媽可以作證。」尤香琳咯咯輕笑,充分享受年輕人間毫不修飾的活力。
「看吧!是你有眼不識泰山。」有人幫腔,男孩難免得意了起來。
本想有在尤媽媽的面子上饒了他,偏偏他喜歡自討苦吃,這可就怪不得她。
「好吧!泰山,你自己去問問店裡的其它客人,有誰看得出來你這張歷盡滄桑的臉才剛高中舉業。」花彫替他覺得丟臉。
叮咚!自動門悄然滑開,門口進來一位嬌小的女孩,她入門乍見櫃檯旁圍著一呈笑得東倒西歪的人,一時卻步不前,又不敢貿然走開,竟杵在吹風口進退兩難。
「也恬,進來沒關係。」尤香琳好意招呼,不料適得其反。女孩見所有的注意力皆移轉到她身上,臉色死白的轉身跑走。
「她的膽子還是那麼小啊!」花彫含著竹筷,同情地透過有側的玻璃窗追眺那個倉皇的背影,喃喃自語:「看不出來她和我同年……」
「你以為每個女生都跟你一樣「活潑大方」,不知害怕為何物呀!」被損的面子還沒掙回,男孩逮到機會哪肯輕易罷休,當然是能「虧」多少就「虧」多少。
這人還其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有夠賤的!花彫收回眼神,直勾勾凝視男孩逞猛的臉。
「我懷疑你看我不順眼哦,先生。」
「沒有哇!我哪有!」被瞧得方寸全亂,男孩抬腕有看表,佯裝有宰要忙,一溜煙跑掉
「笨蛋!」花彫沒好氣地啐了句。
「小雕。」尤香琳輕斥。
「沒辦法嘛,他真的好討厭。」花彫蹙眉皺眼,嗲柔的嗓音不自覺放輕。
小雕一旦撒起嬌來,任誰也拿她這副嗲嗲的軟嗓沒轍。尤香琳莫可奈何的苦笑,等店裡的客人全走光,才挪到花彫身邊,幫她把長及腰的髮辮盤成優雅的發髫。
經由尤香琳嫻熟的巧手一妝點,花彫那張透溢著少女青春氣息的臉蛋,多了絲她以為不可能有的典雅氣質。
她和女兒都是短髮,空有一手好技藝卻苦無展露的機會,尤香琳有些悵然。被丈夫嬌寵呵護的前半生,為了排遺寂寥,她幾乎什麼都學,現在卻連休息一天也變成遙不可及的奢想。
夫喪那年適逢阿嫚國中畢業,她堅決不願再受升學壓力之苦,鬧著要追隨小雕進五專就讀;拗不過女兒吵鬧,自己亂糟糟的心情亦跌至谷底,亟需調適。母女倆商量多次,決定將永和的本店移轉到板橋的分店,並在附近購屋定居,以免觸景傷情,什麼事都做不成。
在板橋落地生根是個全新的開始,也正是在這樣一倜全然陌生的環境下,她可以無慮的順利出發,不用承受太多的同情,也不必擔心隨時會看到傷她更深的憐憫;有時,愛之適足以害之。
同在一條街上為生活汲汲營營,這裡的左鄰右舍天性和善,以濃厚的人情味輕易接納心力交瘁的她。她慶幸自己做對了選擇。
「小雕,你想不想學盤發髫?」尤香琳收回走遠的心神,輕聲問道。
花彫興趣缺缺地搖頭,「不要了,學會編辮子,我已經很偷笑了。」全天候放送的收音機適時流洩出整點報時的聲音,提醒花彫她為何會在這裡。「尤媽媽,你今天不是要去參加親戚的婚禮嗎?現在已經六點了,快去、快去,這個時間很容易寨車的。」
門口陸續有人進來,花彫咬住筷子,直覺的放下便當,尤杳琳擺擺手走回櫃檯,讓她安心吃飯。
「不用緊張,餐廳在土城,開車沒幾分鐘就到了。」這些年只要阿嫚開口要小雕幫忙,她即使再忙,也鮮少有不幫的時候。尤香琳朝熟客點點頭,歉意感油然而生,「小雕,我們家阿嫚經常給你添麻煩,真是抱歉。」
「哪裡。」為了讓她盡快赴宴,花彫埋頭猛吃。
「小雕,你這樣吃會消化不良的,慢慢來,沒關係。」尤香琳好笑地走過來幫她把湯倒在碗裡。「我聽阿嫚說你從專四開始就不打工,要專心補英文了是不是?」
「嗯。」她加快吞飯速度。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來幫尤媽媽看店?」花彫是個獨立上進的孩子,從國二決定讀完專科出國留學後,就開始利用課餘時間打零工,以賺取留學期間的生活費;聽說學費是由她的雙親負擔。
「嗯嗯嗯……」像在應驗尤香琳的警告,花彫的喉頭忽然被飯噎著,難過地打起嗝,尤香琳趕緊把湯碗遞給她。
「慢點……別喝太急……」尤香琳替她順背。小雕有起來很粗率,沒什麼耐性,其實是個很貼心的好孩子。
一鼓作氣灌完湯,花彫癱向牆壁,明顯的鬆了口氣。
「謝謝尤媽媽。」吁……
「吃東西時記得細嚼慢咽,最好是定時定量吃。尤媽媽很擔你只顧著打工,囫圇吞棗,長期下來,再好的身子也會撐不住。」
上專科後,除了偶爾替任性阿嫚代班,小雕總是來來去去,四處打工。幾年下來,只見活力充沛的她一會兒襬地攤,一會兒兼家教,在PUB、餐廳裡服務生,甚至連診所、藝術工、攝棚她也待過,她還曾經在加油站和快餐店遇見過小雕。
經年累月如此,她竟從沒聽小雕吐過半點苦水,實在難得。
強制女兒和自己輪值晚班,有大半是被小雕源源不絕的精力和衝勁給激發的。沮喪時,奇異的,她只要看見小雕那張年輕、執苦的笑臉,心情便會莫名的好轉。在那張信心滿滿的臉上,她很難找得到所謂的困難。
「安啦!我向來按時吃三餐,少一餐都不行,我媽常說我這人沒啥長處,就是好養。」花彫嘻皮笑臉,起身將尤香琳推至走廊,「所以尤媽媽不用煩惱我了,你還是趕快去赴宴比較要緊。」
尤香琳轉身將她的手收握在手裡,含笑的眸子滿足誠摯。
「小雕,尤媽媽打算在中和開第四家分店,短時間內無法再輪晚班。阿嫚那孩子你比我更瞭解她,一個禮拜顧三天店她已經受不了了,何況是天天。」
「我肯定阿嫚知道後會發瘋。不過,哇啊,尤媽媽好厲害,要開分店了,恭喜。」花彫既驚且喜,由衷替她感到高興。
「謝謝。你考慮一下來幫尤媽媽的忙,好嗎?」尤香琳懇切地講求。她真的不想讓小雕再辛辛苦苦四處躲警察了。她不累,她卻是好心疼。
「好啊,既然是尤媽媽開口,我當然是義無反顧幫忙到底。」反正錢攢得差不多了,擺不擺地攤已經無所謂;再者,這是尤媽媽開的第一家店,當然要幫忙到底囉!
「謝謝你。」尤香琳喜出望外,原以為獨立成性的她會拒絕。「細節等我晚上回來再談,時間快到了,我先離開。」
「拜拜。」花彫臨入店裡之際,忽然回身朝已走至三間店舖外的淺綠色身影,沒神經的大聲恭維,「尤媽媽,忘了告訴你了,你今天是全台灣最美麗的女人哦!」
結果這記大喊,喊住聲音瀰及範圍內的所有人。
不管是右側的機車行老闆,右側再右側那問西藥房的夥計,左側五金行的老闆,大家皆不約而同探頭一瞧全台灣最美麗的女人。
尤香琳不自在的臉即使在遠距離外,也可看出全紅了。無法忽略鄰居們飽含興味的笑臉,她尷尬至極的逐一頷首致意。
「拜拜、拜拜。」沒意識到自己造成的尷尬,花彫一派樂天的揮手。
「小姐,可不可以請你幫我送兩罐運動飲料過來?」隔壁機車行那位高瘦的伯伯,舉起他一雙沾滿油漬的黑手,有禮的請求。
「好,你等等哦!」知道不拘禮是這條街的文化,花彫二話不說便跑進去拿了兩罐飲料和一張發票出來。「伯伯,飲料我幫你放在這裡。」將飲料放在展示在廊上的機車上,她隨意瞄了眼蹲在解體的機車零件堆中的人。
背對著她的人,沒表示也沒哼聲。
「伯伯,你聽見了嗎?」緊盯著便利商店,花彫心不在焉的問。
蹲著的人還是不吭半聲也沒抬頭,執著地沉溺於工作之中。
「伯伯……」花彫的注意力被對方的靜默叫回,她輕拍對方的背膀。
對方終於給了反應,卻只是變換姿勢,改蹲為半跪。
望著他那羞辱人的反應,花彫的笑臉不免有些偎硬。
「伯伯啊!」他在跟她玩遊戲嗎?
「小姐,對不起,我在這裡。」從裡面快步走出來的歐吉桑迭聲抱歉,看得花彫一陣愕然。
這……那……來回端詳體型神似的兩人,花彫自我安慰。這兩個人穿著同款式的黑色背心、牛仔褲,不能怪她認錯人,是對方不好。
還是頗為自己的莽撞汗顏,花彫滿臉羞愧,挨近歐吉桑小聲問道:「伯伯,你請的師父耳朵不好嗎?」
「他是我兒子啦!我兒子的身體很好,半年前剛從海軍陸戰隊退伍。」憨厚的老實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在工作的時候很專心,不太喜歡理人。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了。」
哦?原來人家不僅耳聰目明,體格還是甲等的!花彫心底有把無名火熊熊悶燒起來。
「沒關係啦!」她皮笑肉不笑,眼神陰幽,直想一腳踹死那個工作時很專心」的人。
就算她眼力差認錯人,他也該維持基本的禮貌,出聲指正她吧!
Shit!想到他連指正都懶,她就更想踹死他了。
「哈囉,有人在嗎?」便利商店內有人調皮的聲聲喚,花彫按捺住山腳的衝勁,氣呼呼回轉店裡。
埋首在零件堆的男人,伸出沾滿黑漬的大手,將機車上的飲料抓下來,頭始終沒抬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