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萌的錢包日漸見扁。所幸身在租居,不用與父母晨昏相對——每晚在網上流連,次日睡至日上三竿,泡個杯麵充飢,又繼續上網玩遊戲,再不就癱睡在床上連續24小時也不會有人異議。
堂姐丁秋看不過眼,幾次踩上門來扯她到外面吃飯。丁萌倒是非常合作,比她更快奔出門口。
飯畢,丁萌一口氣打包三五七個飯盒,連吃剩的半根青菜一匙肉汁也不放過,說要帶回租處明天肉汁拌白飯吃,氣得丁秋小臉發青,發誓以後再也不和她外出吃飯。
丁萌對她咧嘴,一副就是如此,你能把我怎麼樣的嘴臉。
這麼胡混了十來天,丁母終於察覺有問題,某天下午直殺到市區,把縮在被窩裡睡得昏天暗地,蓬頭垢面的丁萌給拉了出來,「正午十二點還在睡,給我起來起來!」
某女放軟著身子,眼睛也沒睜一下。
「精神點,跟我回家去!」丁母揚手拍一下女兒的小臉。
「天啊,讓我多睡一會吧……求你拜你了……」她瞇縫著眼睛用力一扯,向後一倒繼續大被蒙過頭。
「明天是你二哥生日,若不回去看二哥以後還給你零用不!買東西時還幫你結賬不!」
「嗯,啊,知道了……總之我會回去報到的……」丁萌翻個身,用後背對著母親。
「吃晚飯時才冒頭?!沒心肝的,難為二哥當你是寶貝,去年就你一句話,相親相中了的女孩也不要。」
「媽你放過我吧——」丁萌一下彈起來,雙手胡亂揉著頭髮,「要我說多少次才明白,那個女孩根本就有問題,相親前她步入酒樓時居然吆喝村尾的小珠跑得太快,濺起雨水弄髒她的裙子。拜託,那只是一小滴水印罷了,風乾後基本不留印跡,犯得著這麼橫蠻嗎?弄得小珠差點哭了。待進門後見了二哥,卻溫柔得像要擰出水來,其變臉絕技神奇得令我歎為觀止,這種女孩若當了我二嫂,咱家的安樂日子可就沒了!」
丁母笑罵她:「你長著千里眼,能隔牆觀物?」
「那時我剛好站在二樓窗前。這話說過一千次了,請相信我吧!阿門!」她呻吟一聲,扯被蒙頭。
「行了,我們都知道。二哥明晚會帶新女友回家吃飯,這個是他自己追回來的,快起來回家給二哥打氣!」
「真的假的?」她露出半邊小臉。
「難道我騙你不成?」
她眨眨眼睛,「既然我這麼重要,那當然要早點回去當判官!」然後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穿衣梳頭,丁母替她鋪床疊被,然後手挽著手,談笑著出門回家去了。
二哥的新女友是個學美術的女孩子,名字叫劉芯蘭,長得苗條秀氣,很慧質蘭心似的,丁家人都很喜歡。
丁萌以食指支著下頜,有意無意地盯著人家,經過一整晚的明瞅暗睨,認為此女無可挑剔,才朝二哥眨眨眼睛,做了個勝利手勢,以示審判完成,成績合格,然後朝眾人道聲「抱歉」,出門找丁秋明天約著一塊爬山去。
第二天一大早,丁秋來電說肚子疼不能赴約。
丁萌看看壁鐘,8點10分,便扎個馬尾辮,穿上短衫短褲,搭條毛巾背上小包獨自步出家門。
還沒走到村後的山腳,天色陰沉下來,薄薄蒙著一層雨雲。她皺眉,不甘心就此作罷,想著山上有個小涼亭能遮風擋雨,便越過馬路,朝花崗石堆砌的山梯走去。
身後傳來聲響,她轉身看去,一輛小車緩慢駛來。車子有點眼熟。想起來了,車主好像姓程,曾向她問路,說是向劉伯伯購置了村尾的別墅。事隔半月了,他大概早搬來居住了吧。
思考間,那男人旋下車窗張望過來——大概認出她了。
她沒有躲避,朝著差不多的方向隨意一笑以示禮貌,扭頭輕步跑上山梯。感覺背後的車子行駛非常緩慢,有一道目光始終追隨著自己。
她微笑,突然想起在窄巷扶起她的應展,心底掠過一抹淺淺的快樂。
他必是一個講究品位的男人,不但衣著高雅,還塗灑古龍水。很多男人不用古龍水,所以並不知道,女人除了記著一個男人的容貌和衣著,還會深切記得那一股專屬於他的氣味。
很想問問應展,那種近似木香的古龍水究竟是什麼型號。
猜了一陣子,沒有答案,卻換來一陣落寞——一見鍾情,只會發生在帥哥美女的身上,應展是帥哥沒錯,可惜她不是美女。那晚的一切便如流星劃過蒼穹,永遠沒有重複的機會。
微歎一口氣,她埋頭朝山上衝去。
越往上走,水泥粘建的花崗石山梯越顯粗糙不平。有些是年久失修崩裂鬆脫,有些是人為破壞。
人開始微微喘息,頓足往後張望,山梯像一條破爛的斑紋腰帶,垂鋪而下,穿插在由加利樹、紅葉樹、蕨類雜草和美麗的杜鵑花之中,自然韻致盡在眼底心間。
不遠處立著兩個小小的長方形墓碑,再走前一點還有四個頗大型的半圓形墳墓,卻不害怕。小時候曾經跟著哥哥們在附近山頭亂跑,無聊的時候會彎下腰逐個墳墓看碑文,很多立於光緒或咸豐年間,乾隆年間的也見過,雍正之上就很少見了。
從背包掏出礦泉水仰頭灌了一口,她一扭身,繼續往山上走去。
九點剛過,早前的雨雲已不復見,陽光漸顯猛烈。光線穿透葉隙,灑在前方的石梯上,花崗石反襯出星點的白,像鋪了一層隨意撒下的水鑽。
風過,傳來陣陣幽香,是有若無的淡,再嗅,似乎又濃烈起來。
「是白玉蘭的味兒!」她很興奮,繞彎追尋,睨見前方一顆白玉蘭樹的枝丫上綻放著無數白玉並蒂蘭!
「呵,這太便宜我了!」她叫著衝上前傾身採摘,卻忽略了足下的石面長有薄薄的青苔,腳尖稍一打滑收煞不住,立時朝梯邊的斜坡直跌下去!
她尖叫,張手胡亂攀扯旁邊的樹木企圖增加阻力,然而急衝向前的身軀和恐懼的思維已經無聲告知這一切只是徒勞無功。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消瘦卻有力的大手自她身後伸出,扯住胡亂揮打的左手猛一拉,把她整個兒拉回石梯上!陌生的吆喝聲同時響起:「你瘋了是不是,在斜坡上攀摘花朵?」
丁萌暈頭轉向,整個蹲在地上,耳邊兀自聽到一連串的責罵:「成年人了吧,四肢發達卻毫無危險意識,若為了一朵白玉蘭跌死值不值得?若因此沒了小命你怎麼對得起父母?!」
她抬眼愣望向說話之人,一個高挑消瘦的白淨男人怒瞪著自己,嘴巴一張一合,「為一朵花跌死這理由會被千人譏諷萬人唾罵,要這麼著乾脆壯烈點當戰地記者去,萬一掛掉了也算為國捐軀!」
這話好毒啊,她正想頂嘴,卻覺得面前的男人有點眼熟,「你……你是上次向我問路的那個人?」
男人瞪著她。瘦長白淨的臉面,掛著一副銀邊鏡框,細長的眼睛藏在後面,內中怒氣未消,圓圓地瞪著,卻因為主人氣質太過斯文,阻嚇作用不大。
是個書獃子呢,和這種人相處最是臉不紅氣不喘了。丁萌自然而然地拍著手上的泥巴,「剛才明明見你開著車到前邊去了,怎麼會在山上出現?」話間抬眼打量,見他套著天藍色運動服,背著背包,足套登山鞋,脖子上搭著一條白色毛巾,恍然大悟,「怪不得了,原來也是來爬山的……」
「是的。」程昊的臉漸露笑容,朝她伸出手,「請起來吧,勇敢的丁小姐。」
「你怎麼知道我姓丁?」她沒碰他的手,自個兒站了起來,「我好像沒說過。」
「猜測而已,因為我身處丁家村。」
伸出的手緩緩收回,他扯了扯搭在脖子上的毛巾,
這反而令丁萌有點不好意思,「我叫丁萌——你真的買了村尾那間三層小別墅?」
「是的。」他笑,「只是想不到我們再見的過程如此驚險。」
她伸出脖子看了看斜坡,吐吐舌頭,「就是,摔下去可成仙女了。」
程昊笑了,平凡的臉面生動起來,有一股乾淨平和的味道。
彷彿感染了他的氣息,丁萌放鬆下來,腳步也顯得輕快,「哎,我說程先生,這山嶺你不太熟悉吧?前面數條岔道,萬一走錯了,可會越走越遠,找不到回頭路了喲。」
他眼神一閃,「既然相遇,結伴可好?」
「好!我就一盡地主之誼,領你一路而去,橫跨八個山嶺吧!」
「八個?」他嚇了一跳,「太多了吧,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傍晚吧,傍晚就能回來了!」她揚了揚手,大步朝前走去,「不過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走八個山嶺太多了,運動不宜過量。」
「你累了可以折回去啊,不會不記得來時路吧?」
程昊張了張嘴,不想被她看扁,只得跟上前去,「你往常都按這路線行走?」
她跑到平地上,轉過身子倒後走著,「說不准的,剛好有這心情就這樣決定嘍。」
「小心,後面有梯級了。」程昊叫。
「放心吧,這裡我十歲帶一個水壺包兩個麵包就跑遍了!後來到外面讀書才不得不安靜下來,現在回家了,閒著也是閒著,這八個山嶺上又留下不少我的腳毛。」
又提八個山嶺?程昊暗覺不妥,只得轉移話題:「你不用工作嗎?」
「暫時閒著,遲些當然要工作,這麼大個人總在家裡白吃白喝,不光彩。」她轉身拍摸著石梯旁邊的樹木,不時抬頭打量各種葉子,半晌,停下腳步從背包掏出松林帽戴上,「戴帽吧,這兒很多毛毛蟲的,落在脖子上會皮癢。」
他點頭,果真也掏出一頂太陽帽套在頭上,「你是一名學生?」
「這想法令我愉快。」
「是因為看著不像,我才詢問。」程昊老實說。
小臉不由一長,「你可以說我像一名大嬸,無所謂的。」
他失笑,覺得這女孩很有意思,「因為學生通常不敢漂染頭髮,而你則滿頭黃褐。」
「天生的。」她白他一眼。
「可省了染髮的錢。」
「是譏笑我髮質乾枯吧?」
「怎麼會。」他微笑,聰明地轉移話題,「對了,你為何不工作?」
丁萌噘了噘嘴,一副「懶得說」的模樣。
程昊越發覺得她有趣,「學生時代結束,工作又未落實,想是嫁人了?」
小臉微紅,她扭頭瞪他,「我不嫁的!」
他正兒八經地點了點頭,走了十來步,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笑嗎?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她有點惱怒,扭身朝他叫,「我先走啦,你自己處理自己!」話畢大步朝前面山坡衝去。
程昊急了,山林野外,再遇到意外可不得了,何況這女孩挺有趣的……「喂,請等等。」
丁萌不理他。
「結伴同行好,有說有笑又安全。」
馬尾辮一甩,她轉到前面去,「你好像很樂意把肉麻當成有趣,自我感覺良好,可惜本姑娘不想苟同。」
「但我還想再走一會。」他追上來。
她裝作聽不見,扭頭大步前行,沒一會又和他拉遠了距離。
「請等等。」程昊在後面叫,「你剛才不是說沒工作嗎?想不想找工作?」
身影頓住,丁萌回頭,「什麼?」
「反正大家是同鄉,如果你需要工作,我能幫忙。」
「怎麼幫?」她眼珠一轉,「你開公司?是老闆級人馬?」
「算是吧。」他大步走到她身側,「我自問有權力安排一份工作給你,只要別太挑剔。告訴我,你特長是什麼?」
「這個……」丁萌努力地想了想,「我這人一般得不能再一般了,沒啥特長啊。」
程昊忍不住笑了,與此同時,也把她率真的眼神攝進腦海,語氣更顯溫和:「那你總會打字複印接傳真吧?」
「當然,現下只有老婆婆才不懂這些。」話音剛落,又覺得剛才太過自貶,聲音隨即增加分貝,「我可是商學院第二十六屆工管畢業生!成績中上,曾任職校刊編輯,以上句句屬實,不信可以去查的。」她抬起頭理直氣壯地望著他。
「那很好。」他掏出皮夾抽了一張名片遞給她,「這是地址,什麼時候有空去一趟?」
丁萌接過名片細細讀著:「展昊貿易公司……副總經理程昊……你是副總啊?」她瞪大眼睛上下溜望著他,「有名有利啊,幹嗎獨自爬山呢,萬一被綁架了去可不得了!」
「只是小公司,職員不過數人,掙的錢剛夠花費罷了。」他笑著指了指名片,「我還有一個合夥人,展昊這個名字是按我們的名字拼湊而成的。」
「原來這樣。」丁萌點頭,這程昊外表斯文,沒啥活力,怎麼看怎麼像那類整天縮在一間小房子裡被計算機輻射打擊至臉青唇白的IT男人,想不到竟是個老闆。
不過,他氣度安閒,眼神自若,似是一個善於把自己的長短處都掩蓋起來,徒留一副無害表象的人。這種人心思細密,比較難伺候,不過總比外形如虎,內裡如狼的守舊僱主略好一點。
她眨眨眼睛,「不曾考核,你就決定聘用我嗎?」
「還得看看詳細履歷,如果雙方合適,試用期為三個月。」程昊笑了笑,自她身側向前走去。
前方漸漸出現一個弧形低陷山谷,四周雜草叢生,蕨類植物和松樹桉樹夾雜其中,異常茂盛,令原本破爛的花崗岩石梯更顯狹窄。程昊指著前面說:「如果我沒記錯,這兒是第三個坡谷了。」
她隨便應了一聲,又問:「你聘用員工不用徵詢你的合夥人嗎?」
「這些事一向由我負責。」程昊微笑——別看那傢伙姓應,卻不是個好相處的人物,要他點頭認同的事情更是少之又少。他程昊的建議除外。
至於剛才出言聘請丁萌,是突然產生的念頭。如果條件合適,她會擔任他的助理。這是個和自己交集頗多的職位,她性子直率可愛,相處起來應該會很自然。
他渴望精幹與隨和同時存在。如果一定要選擇,前者標準可以略略降低,後者卻要維持原意,只為不想因為個人反感,宣判一名員工「死刑」,並立即執行。不過話雖如此,他是生意人,事事須考慮利益,若丁萌工作能力太差,也有可能過不了試用期。
丁萌不笨,不諳對方底細不敢貿然應允,「我得先和父母商量……」
「今天週六,週一下午到我公司看看,屆時答覆好不?」
「一言為定。」這男人果然心思細密,知道她要徵詢家人,更要整理個人資料和打印履歷,後天回市區最適合。圍村到市區要一小時路程,下午約見是再好不過了。
心裡盤算著,她恍恍惚惚朝人家送出笑臉,卻不知自己眼睛半瞇、鼻子微縮、嘴巴咧笑,一張小臉寫滿純真,像一隻期待關愛的貓。
他胸口微微急跳,驀覺心神微蕩,同時朦朧感覺,只要她應聘自己提供的工作,必有一些事情會發生……或許不一定美滿,然而能夠經歷,不,應該說,能夠和一個可愛女孩一起經歷,便值得期待。
心,為這種認知而快樂。也不想壓抑,甚至鍾情這種期待,覺得這才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