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員領她坐電梯進入九樓辦公室,敲了敲左側一扇寫著「副總經理室」的門。身後的丁萌溜眼一望,旁邊有一間「總經理室」——是應展的吧,她想。
門內回應。接待員領她入內,介紹幾句便離開。
丁萌謝過,抬眼看向坐在正前方辦公桌後的程昊。他的頭是抬著的,像在等待。視線在接觸她時隱去嚴謹,浮出笑意,然後按下對話機,「劉秘書,煮兩杯咖啡……哎,等等。」他抬頭笑問,「丁小姐想喝什麼?」
「不麻煩的話我想喝咖啡。」
程昊微笑,轉頭吩咐下去,然後特意離開坐椅上前招呼著:「快請坐。」
「謝謝。」她順腳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心中對程昊的熱情有點奇怪,不過現在滿心想著親眼目睹此地的應展是否是心中期待的,程昊的態度並不十分重要。一雙俏目四處打量,停留在半開的百葉窗上——那兒能望到總經理室的門。
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應展不在,你未能求證。」
她嚇了一跳,「沒有……老闆都會很忙的,這才是好事……」
門外響起敲門聲,秘書把咖啡輕輕放在茶几上,又輕輕走了。
丁萌知道剛才失態,微微內疚,沒話找話地遞了遞手中的牛皮信封,「這是我的履歷,很齊全了。」
「不急,先嘗嘗咖啡。」
她縮縮鼻子,「很香,藍山咖啡?」
「對極。」俏皮的模樣沾染了他,剛才的鬱悶竟又不知哪裡去了,程昊微笑著說,「把你的資料拿來,看平凡到什麼程度。」
她將牛皮信封遞過去,「好歹讀過點書,不會很影響市容。」
程昊哈哈一笑,看著她清一色B級的成績表點頭說:「果然平凡得很有道理。」
「早說了。」丁萌老實點頭,「我從不偏科的,直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喜歡哪一門。」
「為什麼會這樣?」
「聽話鴃A我從小就不愛動腦筋,爸媽要我科科合格,就合格給他們看行了。」
「你是首位在本公司面試中竭力自貶的人。」
「沒有沒有,實話實說而已。」
程昊笑了,遞手向她,「歡迎你加入展昊。」
「謝謝……」她伸手相握,觸碰的一剎那,纖細的手被他的手整個包裹著,竟覺寬大而溫暖,丁萌微微一愣,抬頭觀察他。
細長的眼睛瞇縫著,嘴角微微上翹,眼神深邃,沉靜安穩,明朗與深沉混合交織,令原本平凡的面孔,流露一股自然如專屬他的獨特氣度,尤其是他臉上既沉著又明朗的氣息,這令她無法猜測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卻又莫名地放心,覺得他是一個可靠的人。
這好像是一個新發現,突然引起她的注意,並為之思考——是否每一個男人,與生俱來就具備吸引女人的能力?不是外在就是內在?那麼她一向注重的是外在的吸引,還是內在的涵養?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這樣想,卻明白這一刻的思緒因程昊而來,在心頭留下掠影,如同那晚印下應展的音容氣度一樣,所不同的,只是深與淺的問題。
「知道我為什麼會聘請你?」他笑望著她。
丁萌略一回神,抽回被他握著的手,訕笑說:「道理總是有的,大概我們很有主僕緣分。」
程昊微笑不語。
「我好歹算是你半個同鄉,不至於來歷不明……」話未說完,她莫名心虛——會來面試,是因為想再見應展,與程昊無關。
程昊笑了笑,重新拿起牛皮信封,拉出裡面的資料仔細看著,似無意繼續剛才的話題。
良久,他還是垂眼看著資料不說話。
丁萌漸漸覺得不自在,「有問題嗎?」
他睨她一眼,「你23歲?」
「是啊,不會懷疑我虛報年齡吧?」
「不像。」
「哦,朝前減還是朝後加?」
程昊再次被她逗笑。
丁萌放鬆下來了,眼睛一眨一眨的更顯俏皮,「你說老實話吧,我挨得住的。丁秋就老說我這種外形長得最沒個性,穿少女裝就像少女,穿婦女裝像婦女,倒沒試過穿婆婆裝,不過若穿起來,再彎著腰身,大概也會很像。」
程昊大笑,初遇時滋生的細碎情愫得到滋養,急速膨脹,非但不會措手不及,更是樂在其中……
門外突然傳來幾聲敲門聲,不等程昊回應便「卡嚓」一下被推開,一個頗為熟悉的渾厚男音傳來:「離門三丈都聽到笑聲,什麼事這麼開心?」
丁萌一愣,扭頭張望,來者竟是應展!胸口霎時劇跳,愣是張著嘴巴目不轉睛地看過去。
程昊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眼角眉梢是一貫的泰然自若望著應展,「容光煥發的樣子,看來這趟上海之行收穫頗豐。」
「不過不失。」應展一屁股坐在他前面,視線溜向正傻傻盯著自己的丁萌,「這位是?」
一顆芳心霎時涼卻——原來應展早已忘記了她。
「我新聘的助理丁萌,這位是應總。」程昊望去,見得一張小臉表情僵硬,憐惜霎時自心頭悄然湧動。
任何人都有權利一見鍾情,比如她對應展,他對她……他對她?程昊為這個發現而微微怔忡……這女子,彷彿有一種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能力——能夠輕易把他逗樂,即使只是一句無心的閒話。
或許,早在見到她兜著滿袋子小芒果呼喚黃毛的時候,已被她可愛的模樣、爽直的言行吸引,於是跟著她走了一段又一段的小路,爬過一個又一個的山坡……
如果這不是一見鍾情,又是什麼?
「歡迎。」應展朝她隨意一點頭,掏出香煙點燃,挨枕在沙發上吞雲吐霧,視線沒再看過去,即使她垂眼扶膝,淑女般僵坐著。
半晌,他大力一拍膝蓋站起來,「我走了!有點事。」然後叼著香煙朝大門走去,沒幾步又回頭說,「美國歐亞公司的羅素把傳真發到我那邊去了,一會叫秘書拿來給你處理一下。」
「什麼事?」
「提醒你下週二船期變更,盛泰行的冷凍食物將會早到十個小時,天氣熱,要及早安排運輸。」他返身上前把煙按在煙灰缸左右一扭,黑著臉罵道,「羅素最擅長逞能,這陣正和分公司一位同事搶風頭耍手段,誰把對方壓下去誰就當其上司!他拼了命地工作,把一干下屬耍得七魂不見了三魂,現在連我們也被他耍得團團轉,兩個月就變換了八次貨期!該死的真不是東西!」
「小事一樁,不傷皮肉,依他就是。」
「這王八可別惹上我的火,否則不給他一頓好看我就不姓應!」應展罵咧咧地摔門而去,目中無人的脾氣盡露無遺。
丁萌眼巴巴看著,眼神流露著毫不自知的迷戀,及至聽到摔門聲,身子微微一震,才慢慢恢復過來。
程昊臉色淡淡的,返回辦公桌按下對話鍵,叫劉秘書領丁萌熟習工作環境並安排工作地方。
她覺得開心,外出跟隨劉秘書各處看去。
看著因期待而顯得輕快的倩影快速隱於門後,空間裡,專屬於她的純真氣味也淡淡瀰散。程昊輕歎一口氣,緩緩靠向椅子——
兩人相識多年,應展是那類從小錦衣玉食,目空一切,會把吃過一口的蘋果砸向街邊撿破爛的小孩、舉著貴價的雪糕讓他們看著它慢慢融掉;在女同學面前把嶄新的真皮外套扔進垃圾桶、在乖巧木訥的男生面前挑逗他們暗戀女生的男孩子……
程昊不喜歡這種人,卻不會反饋在臉上,甚至能夠微笑看著他手中的雪糕融掉、高傲地把真皮外套扔進垃圾桶、任性調戲其他男生心儀的女生。
不知從何時開始,應展發現有這麼一個漫不經心的同伴,他很生氣,覺得這是無聲嘲弄他的幼稚和淺薄,命令同學疏遠和冷落他。程昊視而不見,掛在臉上的始終是一貫的神色。
應展由惱怒漸漸好奇,企圖改變一些什麼,比如初期想得到他的臣服,後期覺得他與眾不同,開始有意無意想瞭解他。程昊依然故我,心底其實佩服他表裡如一的性情。加之應展主動,兩人開始相交,至此十數年,感情逐漸深厚。
可惜這位富家少爺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當年目空一切自以為是的惡習不可能完全根除,更轉移到男女關係之上——非精緻如水的女子,難以安撫那顆放不下半點雜質的心。
丁萌上班已有兩月餘,卻因應展經常出差到上海分公司,只見過幾次,她覺得失望。
倒是程昊,上班見,下班也要見——不是加班就是送文件給不知身處何方的他,然後無法推辭地坐上他的車,再一起吃飯,安全無恙地回到租居。
有時會疑惑——謹小慎微的程昊怎麼老是漏拿了文件,更奇怪的是就算同事接到此類電話,也特意交代由她送去,害得一干同事交頭接耳,捂著半邊嘴巴陰笑。
丁萌覺得生氣,同時疑惑程昊是否喜歡自己。每當這樣想的時候,體溫逐漸升高,思緒變得飄忽,他的笑臉若隱若現,朦朧掩蓋自以為魂牽夢縈的應展的面孔。然後一整天心神不定,卻有一點點說不出來的愉悅。
某些時候,她覺得程昊比應展更能影響自己。不過那人挺慢熱,她也不擅主動,加之午夜夢迴,仍是渴望激情跌宕的美麗愛情,內中的男主角除了體貼溫柔,最好長得英俊瀟灑,如同應展一樣……
隔天上午,丁萌伏在辦公桌上慢吞吞地按著計算機。
背後傳來程昊的聲音:「那文件不急的,別弄了,回家拿點東西。」
「回家?」她扭頭看著他,「回誰的家?」
「我的家。」他微笑。
她小臉微微一紅,「我不是住在那裡,更沒去過,怎麼回呢……」話未說完,心頭卻不知被什麼突然一敲,「怦怦」急跳起來。
「抱歉,是我用詞不當。」程昊笑著遞給她寫著地址的紙條和一串鎖匙,「不過,如果你很看不過王老五的家居,可以像收拾自己的閨房般收拾一下,本人無比歡迎。」
她白了他一眼,覺得他剛才是故意用錯字眼,便賭氣說:「希望你歡迎我幫你掃蕩冰櫃存貨,事後清理現場兼倒垃圾就是。」
「先行謝過,留一罐啤酒給我行了。」他的笑臉明朗而實在,令普通不過的模樣在某一時段某一牽引下,萌發出連他也不自知的迷人魅力,
丁萌突然覺得很開心,笑著接過鎖匙,「會不會我一開門,就嚇著內中那個千嬌百媚的女孩子?」
「有可能。」
「咦……」她酸酸的,「那你叫她送文件來不就行了?」
「我不想另外付費。」
「要付費?她、她……」
「是鐘點女傭,超出工作範圍當然要付費。」
丁萌一呆,「撲哧」笑了,「都一把年紀了,就算有女人也很正常啦。」
「我獨居。」他淡淡轉移了話題,「傳真機在書房裡,走廊末那間,你直接進去取就成。」
她點頭,收拾桌子準備離開,半晌,仍然感覺程昊站在身後,扭頭一看,見他失神般望過來。心中奇怪,再次扭頭求證,卻見程昊望著自己勾起嘴角,似是聯想起什麼。小臉莫名漲熱,連忙擺正腦袋,把才剛收拾好的文件夾豎起來「撲撲」地拼著。
程昊微微一笑,返身離開。
身後傳來關門聲,丁萌悄悄扭頭,果然不見他了,覺得怪怪的,突然擔心剛才他看穿了自己其實很窘迫。
她抓起手袋,無精打采地朝大門走去。拐出去時,眼尾向後一瞟,竟見程昊撩起百葉窗看過來,霎時尷尬非常,飛快縮出門口。
公司至程家不過一公里路程,丁萌懶得坐車,沿著行人道慢吞吞朝前走去。
心裡還想著剛才的事,突然覺得很討厭程昊,很想大聲告訴他剛才自己並沒有臉紅、沒有心跳,充其量只是有點驚訝,甚至想衝過去搖著他問是不是看她不順眼,不然為何總瞪著她。
那人也真怪,和她說話老是笑個不停——別人都覺得不好笑的話,獨他聽了就笑,顯然並非她幽默,而是他有問題。
「古古怪怪,現在可不是懷疑你喜歡我,反倒懷疑你眼睛有毛病。」丁萌喃喃自語。一陣秋風襲來,她打了個冷戰,連打了兩個噴嚏,心底又再想起程昊剛才的注視,覺得很煩惱。
手機響起,她拿起一看,是丁秋。
還不曾吱聲,那邊就叫:「萌萌,過幾天是復活節假期,咱們約上程昊一塊爬山去。」
「不!」丁萌大聲抗議,「我不會去的,要去你們自己去。」
「你明知他不喜歡我。」
「爬山和喜歡是兩回事。」
「他想不想和我溝通卻是一回事!」
「總之我不會去!」丁萌決絕得很。
「你發什麼神經?」
「不去不去,也別要我幫你約他!我要斷線了!」她噘著嘴「啪」地合上電話。
中午回到公司,丁萌面無表情地把牛皮信封放在他面前,「這是你要的東西。」
程昊停下工作,抬頭望了她一眼。
「如果沒什麼事,我……」話未說遠,她摀住嘴巴連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感冒了?」他皺眉審視著她。
「不會傳染你的。」她很生分地說,然後把擦鼻子的紙巾揉成一團握在手心,「我會連這紙巾都衝到馬桶裡去,你放心好了!如果沒什麼事我出去工作了。」她扭頭就走。
程昊皺眉,半晌,眉頭漸漸舒張,他又想笑了,不過沒有立即這樣做,直至聽到「砰」的關門聲,才依著思路慢慢牽起嘴角。
伸手把牛皮信封拿過來,他掏出傳真看了看,按下對話機欲叫劉秘書進來,語到唇邊時卻鬆了手。腦袋有點混亂,彷彿集中不了精神;胸口有點悶,不難受,卻分明存在。
他閉目不語。半晌,徐徐睜大眼睛,側身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掏出兩個橙紅色的甘苦茶包,起身步出辦公室……
午飯時間,大辦公室內空無一人。程昊拿著茶包擰開茶水間的鋁門,見對牆側的小沙發上縮躺著一個粉紫色的纖細身影,「呼呼」正睡得香甜。
長碎發、圓臉蛋,沙發前擺著一對紫色的皮涼鞋……正是丁萌。
溫柔在胸口膨脹,速度之快令他一時間措手不及,幸好佳人酣睡,不必表現泰然自若,寵辱不驚的表情。
突然,熟睡的丁萌「吧嗒」地動著嘴巴,不一會兒又「嘎嘎」磨起牙齒。程昊很想笑,卻忍著。
夢中的丁萌一踢左腿,蹬在沙發的木扶手上,大概吃痛,雙腿縮得老高,像只蝦子。
程昊笑了,躡足上前,脫下外披的棉衫輕蓋在她身上,眼神凝視在她的臉上,久久不曾移開,垂在身側的手在猶豫——很想抬起來,輕撫一下她的臉面,看看是否如蘋果一樣,清香滑膩,甜美誘人。
手,最終沒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宜褻瀆。這世道不是人人都如應展,永遠有條件站在主動位置。
輕歎一口氣,他走到櫃子旁把甘苦茶倒進保溫杯隔網,用杯子接了開水,搖動半晌才再衝進保溫杯——甘苦茶不能用沸水沖泡,會把部分藥性揮發了去——是母親自小教導的方法。
然後,慢慢回身凝視面前熟睡的女孩——睡相嬌憨可愛,彎曲的雙膝懸空在沙發邊沿——這樣睡醒後腿會酸軟,他突然衝動地想上前把她的姿態挪好一點。
不過這僅僅只停留在想像,不會做也不敢做,但仍然會替她擔心。於是上前把棉衫蓋上一點,空調調低一點,然後輕輕拉過茶几,放在沙發旁邊承托著她的膝蓋。
一切妥當後,程昊拿著保溫杯輕步走出茶水間,把它放在她的辦公桌上,下壓一張小紙條:感冒茶,抓著鼻子喝下它。
頓筆,想了一想,再多加一句:這茶特效。明天你有任務,不能告病假。程昊。
寫畢,很覺妥當,然而內心深處,因刻意而為的失落卻緩慢滋生,久久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