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暇時,她會想起程昊。
想起那一杯微涼的甘苦茶,那日午後無盡的溫柔,還有他輕撫額角時的暖意……只要靜下心來,就會發現,那天的一切,就像童話故事一樣,順理成章地發生在雨後初虹的時刻,發生在美麗的銀白色別墅裡。
那一刻的程昊百般呵護著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如同撫弄心頭珍寶,謹小慎微得叫她心痛。
突然覺得他其實很寂寞,很想很想藏在他消瘦的懷裡,讓他感受何為親密,何為激情。所以她沒有退避。
程昊又驚又喜,流露著正常男人應該有的興奮,和溫厚男人的羞澀。
這令她很刺激,於是全情投入,跟著感覺走。如果沿此一直演算下去,如果她也愛他的話,便是浪漫如童話般的愛情故事,他們或會繼續,或會分手,過著所有平凡人要過的生活。
然而激情過後,混亂迷惑,無法確定是否喜歡他,無法原諒自動獻身的自己,更懷疑是酒精作用,抑或利用程昊平復被應展羞辱後的疼痛,因此愧疚得無法自已。
如此三天過去,情緒漸漸平復,她開始奇怪程昊為什麼銷聲匿跡,道歉電話也沒一個。甚至想過溜到村尾,瞄一瞄他的別墅是否亮著燈光。
猶豫了很久,最終沒有這樣做,卻不能掩飾越來越強烈的猜測心理。想過叫丁秋打探,但她好像還很喜歡程昊,這令她不太情願撥動那一串非常熟悉的電話號碼。
週六早晨,終於忍不住了,反正平時也會找她說話,這比完全不聯絡更顯得自然。
電話接通了半天,那邊傳來和丁秋極不相襯的慵懶聲線:「好早哇,誰這麼不識相……」
「是我……」
她「哦」了一聲,「啥事?」
「聊聊嘛……」她訕訕的,「這幾天為什麼不找我?」
「廢話。」
「什麼意思?」
「給時間你舔傷,同時趁機找程昊示愛,以便乘虛而入。」
「你……開什麼玩笑!」
「誰在開玩笑!現在良機驟現,若不把握時機我枉為丁秋。」
「這話太過了吧……」丁萌鬱悶。
「那天就和你說過了!如果你要,我立即退出!如果你不要,為什麼我不能追?」
「才幾天的事,哪能明確得了……」
「總得決定下來——對了,有一件事要和你說清楚,那晚我向程昊如實反映,就說你暫不想談感情事,這樣說沒錯吧?」她說得理直氣壯,然後側耳聽她反應。
丁萌呆住,不知要說些什麼——如果程昊真的成為她的姐夫,心一定會痛,是緩慢而來又真實存在的痛,這將會牽引著她,在突然的一剎觸動思緒無聲流淚,從此不敢再靠近那座美麗的白色別墅……
我其實是愛程昊的——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可惜這種感覺間歇而來,緩慢輕淺,稍一不慎,便被她的粗線條神經過濾了去。但此時此刻,終究顯露出來了。
「怎麼樣?不會覺得心痛吧?」丁秋追問。
「胡說什麼……」
「你不捨就直說,我可以就此打住,否則只要他不搖頭,我便如貼身膏藥般粘著,他是要結婚生子的傳統男人,說不準看多了我順了眼,會改變主意!」
她心刺,卻嘴硬:「這關我什麼事……」
「這就好——嗯,我一會約了他喝早茶去,得仔細打扮!拜拜!」
「你約了程昊?」丁萌驚詫,火速追問。
回應她的,是一連串「嘟嘟」的忙音。
「那個他是程昊嗎?是嗎?」腦子空白一片,她緩緩栽倒在床上。很想很想去電程昊求證一下,再不就說聲早晨好聊聊天氣,反正很想他立即知道,那天的事她不後悔,不後悔!
然而醞釀許久,仍然捂面枕間。她是個平凡的女孩,與全天下的女孩一樣,希望男人率性機動——該主動時不忍讓,該忍讓時不主動。但程昊沒有,三天過去了,他對她不聞不問,卻和丁秋相約喝香茶吃早點。那天的事,似乎他比她更渴望忽略不計。
想著想著,怒火莫名躥升!丁萌火速跳下床,在衣櫃隨意翻出衣裳穿上,緊抿著嘴一手抄起小背包,臉不洗牙不刷竄出房門,衝動地要去質問那對她根本沒有資格質問的男女。
丁萌奔至朱記茶樓,睜大眼逐個客人打量,卻不見丁秋和程昊——丁秋最討厭這間茶樓,程昊卻說過喜歡這兒的懷舊氣息。現下遍尋不著,必是男的遷就女的去了。
她鬱悶,轉身朝大門衝去,拐彎時看不清楚,朝一個提著茶水壺的中年女子直直撞過去!
「當、砰、嘩啦!」茶水灑了一地,仿銅的壺骨碌碌衝向旁邊的桌子底,躲著不肯再出來。
她不管了,連聲叫著「對不起」,身子仍如剛才般朝外衝去。
才剛衝出大門,身後便傳來叫罵:「趕投胎呢?瞎子一樣撞過來!」
「現在的閨女真沒修養,橫衝直撞的,早該淋她一頭一臉的髒水!」另一個女高音說。
「就是,這種女孩將來誰娶誰倒霉。」受害者立即附和。
「興許人家已經嫁了,嘿嘿。」這個顯然是從旁邊走來張望的。
「切,那只代表多了一個即將離婚的女人。」女中音出場,尖酸程度比眾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喲喲,你的嘴好毒。」
「哈哈——看不清樣子,毒死也不關咱的事!」
一夥陰險小人!丁萌喃喃低罵,心裡越發鬱悶,跑過一個彎路後軟軟停下來,無精打采地拍打著路邊低垂的葉子……突然覺得非常無趣——即使發現程昊真與丁秋走在一起,又與她何干?
丁秋傳話兼安慰,程昊彷徨又內疚。兩人惺惺相惜,越聊越投契,感情一日千里。自己便如過氣明星,無心無力,進退兩難。
水汽漸漸迷濛視線,輕抽一下鼻子,她後退一步站在芒果樹後朝前方酒樓張望。遇著熟人就別過臉去裝作講電話,試上五六次,越發覺得無聊,心一橫,想著要進酒樓查看之時,嘴巴突然張開——她老爸老媽叼著牙籤正從酒樓裡施施然走出來!
她嚇了一跳,轉身準備跳下路邊的田埂。
丁母眼尖,別的不好認,就是認得她背後那只昨天才清洗過的紅色小背包,立即揚手,「萌萌?是萌萌嗎——哎,那是不是我們的閨女呢老頭子?」她一邊叫一邊扭過頭大聲地問丈夫。
丁父抽出牙籤瞇眼一看,「是啊,是咱家的閨女沒錯——」
「我就說了。」丁母大步走上前扯她出來,「別站在樹下,這芒果樹老長毛毛蟲子,掉到脖子裡可得發癢。」
丁萌只得從樹後轉出來,訕笑著想說點什麼掩飾不安,還未開口,丁父便指著後方的酒樓說:「閃來閃去幹嗎?丁秋就在二樓吃早點,上去找她。樓梯口左邊第三間廂房,她特意找上我們一塊坐的。」
她「哦」了一聲,抬手輕拍樹幹,「她和誰一起?」
「不認識的喲。」丁母上前扯她手臂,「都說別站在樹下了。」
「男人還是女人?」丁萌一步跨出來,拍拍手,裝作很隨意地問。
「男的,聽說是她的新男友。」丁母指指後面,「他們還在,你不進去看看?」
那人真是程昊?!她胸口一悶,語氣有點艱難:「不了……免得當人家的電燈泡。」
「那就別礙著人家了,丁秋望著那男孩時笑得不知多甜蜜,總有機會見面的——來,陪媽一塊到菜市場買菜去!」丁母拉起女兒朝前走。
丁萌應了一聲,眼尾無意識地飄向身後的酒樓。
「快點!買完東西咱到市集買毛線去,媽給你編圍巾。」丁母拽她一把,然後扭頭瞅著丈夫,「你去不去?」
「你們母女慢逛吧,我到榕樹腳看人家下棋去。」丁父乾咳兩聲,轉身就走。
「給我回來!」
前面的人一下頓住,去也不敢留也不是,硬是僵在那裡。
丁萌看不過眼,扯扯母親的手臂,「算了吧,爸只是去看看嘛。」
「我管他!這死人去年因為和人鬥棋斗足三天三夜,弄了個胃出血,在醫院躺了一個月才恢復過來,現在一提起那個『棋』字,我就會無名怒火三千丈!」
丁父心虛,「我、我只是看看嘛,絕對不沾手就是……」
「行了,媽只是嘴皮硬,爸你快去吧!」丁萌朝父親猛打眼色,然後拉著母親親熱說,「去啦去啦,我們買餃子皮包餃子吃!煎的煮的炸的全弄出來,讓哥哥們讚不絕口!」
丁父暗笑,正準備開溜。
後面又在吆喝:「只能圍觀不能參局!若超過12點回來不留飯菜!」
「放心啦,我絕不下場的。」
「若回不來可要小心你的耳朵!」
丁父哪裡還敢回話,身子一閃,拐進旁邊一條兩旁種滿南瓜的小路,腳不沾地跑了。
「記著,別過了12點回家!」丁母還在後面叫著。
丁萌煩躁,「哎呀,算了吧媽……天天這樣叫煩不煩啊!」
「誰叫他總不改!」
「圍棋是爸爸的嗜好,幹嗎硬要逼迫他改變呢?」
「這叫玩物喪志——對於吃喝玩樂這些事兒,男人的意志比女人薄弱得多!」
「沒這麼嚴重吧?」
「這我可不管。」丁母理直氣壯,「他喜歡面對黑白棋子多過面對我就很有問題!」
「因為棋子不會罵他,你卻會罵他……」丁萌長歎一聲,自顧自朝前走,「女人對男人不能要求太多,知足才能快樂。」
「很感歎似的,還說大道理,有點反常。」丁母快步上前扭頭觀察她,「臉色青白白的,不舒服?」
「沒。」
「那幹嗎無精打采?」
她不做聲。
「剛才在酒樓門前閃閃縮縮的,為什麼?」丁母再問。
「哪有閃縮了!」原本懶怠的聲線一下高調,「我是想進去吃早餐的,走到門口時又不想吃了……」
「你不是很喜歡去村尾的朱記茶樓嗎?自個兒也去的啊。」
「轉口味不行嗎?」她一嘟嘴,「媽你很煩喲!」
「哦,嫌我煩。」丁母輕打一下她的屁股,「人家丁秋都有男友了,我的未來女婿浮出水面沒有?」
「不知道……」她舔了舔發乾的嘴唇,輕問,「媽,丁秋……的男友長得什麼樣子?」
「普通男人唄。」丁母噘噘嘴,「她有父如無父,自然想早點嫁人生子,若嫁得好,在繼母繼弟妹面前方抬得起頭來。」
「那……男人有和你們聊天嗎?」
丁母點頭,「是個斯文禮貌的男人。眼睛小了點,身材瘦了點,但看著挺和氣的,配脾氣強的丁秋不錯了。」
丁萌倒抽一口冷氣,果然是程昊!「秋秋親口說他……是她男友嗎?」
「是啊!」
「他……那男人……怎麼反應?」
「沒做聲,就笑了笑。」丁母回頭看著她,「你和丁秋這麼好的姐妹,她拍拖也沒告訴你嗎?剛才在酒樓門口也不進去,現下又問這麼多她的事,怎麼了?」
丁萌眼眶一紅,垂頭不做聲,察覺母親還是盯著自己,只得胡亂說:「我、我和她吵架了!」
「為什麼?」
當然不能說是為了男人,「她……她重色輕友!我有病也不聞不問……」
「但這幾天你說不想見任何人,連我和你爸,哥哥們也不太想見,還好意思埋怨人家。」
她只得嚷嚷:「她……她借了我一千元——借了很久很久了,每次見面都裝作不記得的樣子。」
「小氣!又不是等著這一千元過日子!哎,拐這邊來,咱到張婆婆那兒買點酸菜乾做餃子餡。」丁母領前轉進右邊的田埂,「丁秋那人雖然臉冷心冷嘴巴臭,但你們多久的感情了,不會為這點小事結仇的。還記得嗎?小時候你因為她說了一句怕人家看不起的話,就偷我的化妝品替她化妝,還掏空自己的錢罐子替她買裙子參加同學的生日會!而她也因為你,和那些說你是『男人婆』的小男生打架打至鼻血直流也不吭聲,一味揪著他衣領要他向你說聲對不起……諸如此類的事太多,任她對誰不好,也不會真對你不好的,你對她也一樣。」
她不做聲。
「放心吧,沒過兩天她又會上門找你來了。」丁母看了女兒一眼,還是臉黑黑的,「若她不找你,媽親自找她和解去!」
「才不擔心——」丁萌噘著嘴揚手輕打一下路邊的芒果樹葉子。
丁母歎了一口氣,「看你神不守舍的樣子,必定不是為了丁秋,有心事就說出來,媽替你出主意!」
眼眶霎時酸熱,她垂著頭不做聲。
丁母越發覺得異常,一邊走路一邊起勁瞅她。
「別這樣看過來好不好——」她跨前一步和母親拉開距離。
「誰叫你古里古怪,還眼紅紅的——」
「沙子吹入眼。」她抬手做揉眼狀。
「現在沒半絲風,沙子哪來?生女何會不知女心肝,你這是心裡有事!快快說出來!」
心一激靈,更是咽間堵塞,她啞聲說:「我喜歡的男人不喜歡我,不喜歡的男人卻說愛上了我,等我發覺有點喜歡後來這個男人,他卻對我不聞不問……」
丁母詫異,「啥時的事?沒聽說過你在拍拖啊?」
「沒成,兩頭不到岸的……」
「那男孩人品怎麼樣?是你先前不喜歡後來又喜歡的那個。」
「為什麼不問我先前喜歡的那個?」丁萌扭頭輕聲詢問母親。
「先前那個必定風流倜儻,你一見鍾情;後來那個必是平凡普通,最終憑人品感動你,這才叫日久生情。」
她咬牙不語。
「說對了吧?」丁母輕歎一聲,「媽也年輕過,當年我不也這樣!你外婆說得好,選老公太英俊不要,太有錢不要,太懂情趣也不要,總之好男人都不脫誠懇正直和腳踏實地這兩項優點。倒是那個不喜歡的,不怕費時間瞭解瞭解,有值得發掘的優點就立即把握機會,那既顯得自己矜貴的同時又得了個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