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母知道個中原委,首先贊同,說去多久都可以,反正家裡也不等著她掙錢回來過日子。丁父和哥哥們雖然疑惑,也不好再說什麼。
第二天早晨七點,丁萌不讓家人送行,提著小行李坐上的士直赴機場,乘機前往馬來西亞的檳城。
從機艙向下俯瞰,長長的機翼劃過長空,在藍色的蒼穹留下短暫的疤痕。身下萬物斑駁模糊,仿似一團團破爛的棉絮,隨意堆放,沒有了原來鮮活顏色。疲倦的心突然悲愴,臉頰涼涼的,抬手一擦,指尖全是淚。
這陣子總是輕易就流淚,腦海內是一種近乎麻木的感覺,既不哀歎也不傷感,只是喜歡獨自發呆。
原來,程昊和丁秋對她的影響,比心中猜想的要沉重得多。很擔心很長的一段日子都會這樣。
下午四點,丁萌步出檳城機場,招手喚來的士坐進去。臨行前沒有通知外婆,母親大抵打電話知會過了。
對於檳城,她相當熟悉——小時父母忙於工作,把她寄養在外婆家裡。十歲那年,她回香港居住,卻仍然把這兒當成第二個家。每逢寒暑兩假,必拉上丁秋到外婆家小住,除了幫助她避開尖酸刻薄的繼母和繼弟妹,更因為兩人都喜歡外婆的開明和檳城的懷舊氛圍。
那個時候,她們喜歡吃地道的波板糖,喜歡蹲在水井旁邊看婦人洗衣服,有時會鑽進草叢撿拾檳榔,然後從袋角摸出硬幣,到左邊廣場那一片很像廟街大排檔的露天小食街吃沙爹牛肉、咖喱米粉、米制的果條等等。她喜歡在小食上塗很多很多的魚醬,丁秋則喜歡塗很多很多的果醬,在檔主無可奈何的笑容中溜之大吉。
然後邊走邊吃,穿行於交織著時髦與古樸風情的街道,在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寺院,還有保留著殖民地時代的建築以及情調各異的南洋樓房外追追逐逐,流連忘返。那些屋子上灰紅的瓦交織成一片,散發古色古香的幽雅風情。每當朝陽或餘暉斜照時,丁秋便會指著天空說,覺得她們正佇立在滿身苔痕、斑駁滄桑的漫畫裡,時間彷彿凝固不動,變成專屬於她們的檳城。
出租車司機是個胖胖的馬來男人,留了鬍鬚,一路不停地吹著口哨,是馬來西亞的民歌,很好聽。哨聲伴著輕風穿行在種滿檳榔樹的原始石鋪街道上,她的心境漸顯明朗。
手機響起——
「萌萌,快到家沒有?」
「快了快了。」她努力收拾心情,「外婆,我帶了你最喜歡吃的元朗老婆餅,用木盒子裝著,現在還新鮮香噴!」
老人當場樂了,「就知道萌萌最乖。我也弄了很多你愛吃的東西,讓你吃香喝辣忙個不停,很快就能把不開心的事完全忘記啦。」
丁萌一愣,母親必定把所有事情告訴外婆了。
「是啦,你媽是把事情都告訴我了。」老人家醒目得很,「以前我就老大不喜歡丁秋,小小年紀一臉冷相,說話更是硬邦邦的不留情面,偏你要和她沾在一起,看吧,現在連男人都被搶了……」
她覺得揪心,看外婆無意結束訓導,只得朝話筒說:「信號不好,收不到了。」然後「啪」地斷了線。
二十分鐘後,的士停在南面海濱一幢白色小樓房門前。
一個身穿黃綠色沙灘服的老人坐在門前的椰子樹墩上扇扇子,見得丁萌下車,立時笑逐顏開,「喲喲,漂亮了漂亮了。」丁萌幾步上前摟住老人。
「來了就好,就好。」外婆輕拍她的後背,「快進屋子裡,我弄了咖喱炒蟹和『渣渣』(馬來西亞小食),香芋、紅豆、西米和椰汁花奶全都放了,甜甜潤潤的,吃了心情就會好!」
她笑了笑,「每回見面都是這開場白,外婆很沒新意。」
外婆拖著她大步朝屋裡走去,「卻總能令你微笑。有些事情只要不去想,它就不再存在。」
「自欺欺人罷了。取而不快,捨而不樂,終究左右不是人。」
「這個時候你就該明白,不取不捨,中立處之,也是選擇之一。」
她輕問:「這麼說,我放逐檳城也是對了?」
「如果現在的你比在香港時心情輕鬆,那就是對的。」外婆笑著捉住她的手輕拍著,就在兩人肌膚接觸之時,突然一把將丁萌推離半步,再扯住她的手臂自頭頂到腳尖仔細打量!
她嚇了一跳,「怎麼了?我變醜了?面髒了?還是……」話未說遠,卻莫名心虛。
外婆面一沉,一言不發地推開院門,越過種滿粉紅色芙蓉花的院子,「蹬蹬蹬」幾步走至大廳沙發一屁股坐下。
丁萌越發不安,企圖自沙發旁邊躡足上樓關房門,反正洗澡、睡覺、看書、聽歌等等一大堆借口可以沿用,總之不給一副洞悉人心女巫LOOK的外婆有機可乘!
這說法可沒誇張,外婆年輕時總喜歡和本地一些替人看病問卜的女巫交往,久而久之,看人品事很有一套。
「站住!」一聲尖喝自身後傳來。
丁萌一窒,裝作聽不見,繼續朝樓梯挪去。
「聾了嗎?給我站住!」
「什麼嘛,人家累,就想歇會子……」
「回答了我再去歇,再累也不差這幾句話。」
她廝磨了好一陣子,才慢吞吞地走回來。
「來這邊坐!」
「行了,又不是聾子……」丁萌嘟囔,坐在離她最遠的小沙發上。
「坐過來!」
屁股不情不願地挪過一點。
外婆木著臉面定眼瞪了她半天,突然一把捉住她的手臂用力捏了幾下,低叫:「你這笨蛋!」
丁萌自小跟著外婆長大,早已猜到她的意思,垂首咬唇,哪裡還敢說話。
半晌,外婆略帶青筋的手突然一滑,按住她的脈門!
丁萌心虛,立即縮手——外婆算是半個修煉的人,手勁有若暗流湧動,丁萌哪裡是對手,當場被牢牢攫緊,不能動彈!
「不就幾天時間,竟然失身、失勢、失面子!你真叫我火大。」外婆臉色陰沉。
她垂眼不做聲。
「我不是為這個罵你,畢竟你一把年紀,要求又高,再不貢獻出去便成老姑娘了。」
小臉熱漲,心情卻漸漸鬆弛,「怎麼這樣說人家的……」
「但你笨死了,曉得偷吃卻不曉得抹嘴,終致後患無窮!」
丁萌一呆,神經再次高度緊張,「怎……怎麼了?」
「你明知我在說什麼!」外婆瞪她一眼,執起她的手再次把脈,「咦,怎麼又不像了?」
魂魄立即扯了回來,她顫聲叫:「是啊是啊,外婆你又不是醫生,把錯脈很正常!很正常的!」
「不就幾天時間,神仙也不一定把得出來……」外婆緩緩挨向沙發,「丁秋雖是可憐人,卻要學母親般做些不光彩的事。至於你,自小大咧咧的,如果自己不太喜歡,她又喜歡得很,自然要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但若你真的有了孩子,她還怎麼好意思要你的男人?」
「別說得真的一樣好不好……萬一真的有了,該怎麼辦啊……」
「一切還是未知之數。」外婆拍拍她的大腿。
她喃喃說:「如果真的懷上了呢?」
「那就把那男人搶回來,她不仁你不義好了。」
丁萌張了張嘴巴,突然瞪大眼睛,「如果他們也上床了呢?丁秋也懷上了呢?」
外婆看她一眼,「依你性子,定會把他讓給丁秋,然後像現在一樣,躲起來在後悔與自我安慰中度日。」
「然後趿著拖鞋,蓬頭垢面地蹲在這幢小樓門前,一邊看著孩子長大一邊發呆。」
「哪有這麼恐怖。」外婆忍不住笑了,伸手拍拍她的大腿,「別太擔心,你心腸好,不是福薄之人。」
丁萌幽幽一歎,仰望著天花板不再言語。外婆說得對,沒有人比她更瞭解自己,就算母親也不行。
同樣,沒有人比她更瞭解丁秋——沾上程昊,她絕不會放手。
突然無比渴望回到圍村,回到他的白色別墅裡,一同挨坐在大廳的米色沙發,看著飄飛的紗簾、啜著微涼的甘苦茶、曬著午後的陽光,等待日出日落……
可惜那一天午後的時光,將永不復再。不久的將來,她便要叫他姐夫,他叫她小妹……
眼眶霎時漲熱,回頭看一眼半閉著眼睛假寐的外婆,悶聲說:「累,我想睡了。」
外婆發出淺淺的鼾聲。丁萌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或許不是,或者是。
起身慢慢朝樓梯走去,及至梯間,再是忍無可忍,淚水終於沖閘而出……
她在檳城的日子,便在彷徨和憂傷中緩緩流逝。手機如常關閉,哥哥們的電話直打至外婆家裡,埋怨丁萌幹嗎不開手機,她的理由非常簡單——弄壞了。
每隔兩三天,她都用外婆家的座機打電話回家,總是故作興奮地說一會要到哪裡哪裡玩去,沒時間再聊,幾句下來便「啪」地斷了線,然後傻子似的癱在床上,等待臉上早已僵住的笑容慢慢平復。
萎靡無法驅除體內,卻又微顯期待。她害怕聽到丁秋的消息,卻會猜想程昊這會在做些什麼。客廳的電話鈴聲一響,心跳會立即加速,可惜,內中從未傳來她期待的聲音。
心中明白程昊不可能知道這兒的電話,丁秋不會告訴他,母親更不會說出去。
當然還有一個可能——昊秋二人已經步入愛河,這個時候的自己,如一朵某日午後在他窗前飄過的蒲公英,沒有香味,沒有氣息,沒有曾經的痕跡。即使記起,也會被丁秋快速發現,再彌補了去。
有時,她還是會和母親聊得久一些。為了要令母親相信自己相當快樂,她完全不問程昊與丁秋的事情,母親也沒多說,好像略提過兩人多約在市區活動,很少在圍村出現,不過所有親戚朋友都知道他們在戀愛。
寥寥一句,足以令丁萌難過很久很久了。
這天上午,門外突然傳來叫喚:「劉婆婆開門,我是郵遞,有信寄來你這兒喲。」
外婆應著朝門外走去,及至門邊,扭頭睨一眼正在看電視的丁萌,「我感覺這東西是寄給你的。」
她的心「怦怦」亂跳,伸長脖子瞄著外婆步出大門,和那女人嘰裡咕嚕地聊了一陣子,拿回一個大信封。
「喏,果然是你的東西,地址是打印出來的。」外婆一邊觀察著貼在正面的紙條一邊說,「我的第六感可是連藥師也讚不絕口的。」她口中的藥師其實就是當地的民間女巫。
丁萌瞄著她手上的東西,嘴巴卻問:「啥時帶我見見她?」
「我也有半年沒見過她們了。」外婆噘了噘嘴,「這幫老女人說要在有生之年走遍天下,本來我也想著跟去的,卻捨不得這屋子和這兒的鄉親父老……」
「可以打電話或上網聊啊,這麼多發達的信息工具。」
「女巫也上網?!胡說八道!」外婆把信遞給她,「別眼瞅瞅的,拿上樓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