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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 第4章(1) 作者:於晴
    「多謝姬大夫了。」

    趙靈娃臨走前,往林明遠那頭望去,掃過他略顯凌亂的衣袍,露出不屑的冷笑來。

    然後,屋裡只剩下她與林明遠了。

    她抬眼與林明遠對視。

    她九歲離開大家族,回頭的那一眼,看見了林明遠那一身揚的白衣,光風霽月,瑩徹無瑕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致他來青門的途上,穿的不過是她在成衣店買的老式衣袍,她仍有那種「林明遠依舊穿著清淨明朗白衣」的錯覺。

    那麼的明亮,那麼的……耀人。

    而此時此刻,她驚奇地發現,現在的林明遠,在她的眼裡,終於褪去了那往昔的明亮風采,就只是一個……一個林明遠而已。

    「……為什麼這樣看我?」林明遠皺起眉。

    其實……她很慶幸在京城救了林明遠。這個秘密她一沒說出口。

    雖然他不是一個好人,雖然這一路上並不是那麼好受,超出她體能極限,但她就是很高興能及時救下他……

    因為他叫林明遠,所以她很高興很高興地……

    現在仍然很高興能救到他,但,似乎有什麼不見了,連她自己也沒有辦法詳細描違心頭消失的東西是什麼,只知道這消失的部分曾柔軟地躲在心裡面。

    姬憐憐深吸了口氣,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了那長年積放在胸口的濁氣,驀然間,她眼眶一紅,兩行清淚就這麼滑落了。

    ……終於吐出來了,她想。

    是有那麼點遺憾,但她渾身輕鬆了起來……甚至心情極好、極好。

    「姬憐憐,你……」林明遠察覺到她的異樣,試采地問:「你還好吧?」

    她痛快地抹去眼淚,笑咪咪地下了床,有點頭暈差點跌倒,又聽見他喊了一聲「姬憐憐」,她還是輕輕笑著,跳上另一頭本來該是她的床上。沒辦法,林明遠比她高,長榻塞不下他嘛。

    她盤腿坐著,與林明遠面對面。她不經意地垂眼時,瞥見林明遠的衣擺有髒污,她有點疑惑,想著她睡前沒有看見這抹髒,他也不能走路,怎麼會在地方沾到?

    這想法轉瞬即過,她沒放在心上。她又道:「我開個窗,可以嗎?」

    不等他同意,她開了窗。窗外一片黑漆漆,加上輕微的雨勢,幾乎見不到任何的景色,但她對這裡的一草一木生在哪、在雨中是何等模樣都記得一清一楚。

    「林表哥,幫我保密,好嗎?」她戀戀不捨地從夜色中轉向他。

    「過去我懶了些,不思進取,以後我會努力的。請你幫我保密,別告訴任何人,好嗎?」

    林明遠沒有說話,他一雙細長的眼驚疑不定,似在打量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很喜歡這裡,我已經把青門當作是我的家,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老死在青門裡。」

    「……你想在這種地方當一輩子的道姑?」

    姬憐憐沒仔細聽他的話,自言自語:「學武功啊,真麻煩,不就是打來打去嗎?偏要先學認字讀書,內功心法啊、口訣啊,都要憑個人的悟性;而悟性之中要靠由己融會貫通,沒有讀上兩年書是不會懂的。這點是我不夠聰明,小時貪懶,不懂居安思危這道理,長大了也一直迴避這問題。我得正視它了。所以,林明遠,請你,再替我隱瞞一陣子,好不?」

    她雙頰紅撲撲地,添了幾分艷色,在林明遠眼裡看來是異樣的病態,但此刻她精神極好,十分誠懇,沒有絲毫的驚惶失措,就這麼渴望地望著他。

    「學不學字這事……」林明遠想與她解釋不識字也不是那麼嚴重,下午他只是出口惡氣,無關任何的仇恨,心計,只想她求求饒而已,沒其它意思,她別害怕,他害誰都有可能就是不會害她。最後他還是放不下面子去解釋,只道:「在青門裡,我跟你,才是一家人,無論如何,你只能跟我親,我自會替你隱瞞。」頓了下,他又狀似不經意地說道:「不識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人下一輩子不識字的人多的是,以往偷懶就算,往後你一定要好好學。」

    「嗯。我明白的。」

    在燭光下,她大眼亮晶晶地,小小的唇瓣細緻淡白,與嫣紅的雙頰大不相同。他眉心微攏伸出手,想接觸她臉頰上此時的溫度,她自然地側開,咧嘴一笑,又長歎口氣,低頭擦著掌心的墨汁,輕聲說著:「我一直沒有問過,你是怎麼想將來的事呢?你遲早能行走,到那時,你回大家族吧。」

    「回去大家族?」他嘴角掀起嘲諷的弧度。

    「你比我聰明,看得通透,三姓大家族是會希望你回古的。」

    林明遠面上嘲諷更甚。他確實知道那些老傢伙的想法。就拿他與姬憐憐來比吧,姬憐憐鬧出事要回去難,但他卻是容易得很。他淡淡道:「我回去是為人師博吧,因為我心腸夠黑,可以教導那些林家子弟走偏路走得順些……你這樣看我做什麼?姬憐憐,你也不是養在溫室的小花,會不知道那些老傢伙的心思?沒有利益豈會回收我?從一開始,我們就與他們利益交換了啊,他們就要我如今的黑心腸。」

    「……林明遠,你也知道自己黑心腸,走偏路了啊?」

    「我很明白自己要什麼,在你眼裡走偏了,在我眼裡卻是最該走的一條路。」

    人渣。

    這兩個字,這一次清楚地響在她耳邊。

    姬憐憐歎息。

    「既然如此,等你康復後就回去吧,我找人先送信回去。」她又朝他笑了笑,替他關上窗。

    「林明遠,多謝你替我守秘了,感恩哪。」

    她跳下床,頭有點暈眩,身子一個趔趄,沒有察覺林明遠驚得從她身後想環住她,最後見她穩了才又連忙收起。

    她搖搖擺擺地走回那一頭的榻時,老覺得有人在死盯著。她莫名其眇地回頭,果然是林明遠在注視著她,但一被抓包他就側過臉去,緊跟著又轉回來死死瞪著她……這是在挑釁她嗎?

    人貴自知,她一向明白林明遠有多聰明,而自己的底子又有多淺,所她停止去深究他此時此刻古里古怪的舉動。

    林明遠雖然走了歪路,但他一直經歷不同的風景;可是她不同,從九歲那一年起她就守著這一道風景,原地不動,可是也正因為她原地不動太久了,才會對青門深懷感情。

    她跟林明遠從來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他前進的路上,沒有她。

    而她原地不動的景色裡,他只是路過,然後他繼續前進。

    至此,她終於想透了。

    她翻滾上榻,長長歎息一聲。

    「姬憐憐,難道你不知道,歎氣是會把人的運給歎掉?」那一頭傳來林明遠的不滿。一會兒,他又涼薄道:「如果哪兒不舒服,你還是趁神智清明時出去求救吧。你要昏了過去,我可沒法去救你。」

    姬憐憐看著屋樑,沒有注意到他說這話時正下意識地摸著傷腿。

    她輕輕笑道:「我才不是在唉聲歎氣呢。林明遠,我這是在歎濁氣,把不好的、不快樂的……不要的,全都歎掉,那留下來的不就是心裡最想要的嗎?現在我心裡,只剩最想要的。」

    「……不好的、不快樂的、不要的?」

    「嗯。」

    「那……你現在心裡最想的是什麼?」

    「平平安安待在青門一輩子……安安全全的,沒人來找碴。」

    「就這樣?這跟縮頭烏龜有什麼兩樣?你……一定還有其它想要的,是什麼?姬憐憐?」

    「……嗯……」姬憐憐含糊地應了聲,覺得有些冷,把自己蜷成便便蟲後,翻身背著他很快地睡去。

    模模糊糊地,她好像聽見林明遠又叫她兩聲,由言由語著,你這麼容易就受冷……都是這樣一個人麼?誰來照顧你?

    說得她有多可憐似地,以往她將由己保護得好好的,這一次要不是多了一個意外林明遠,她不見得會受寒。

    甚至,若她沒有去京城,就什麼也不會發生……

    雖然心裡深處那藏得最妥當的濁氣吐盡了,可是,他終究還是姓林,是她所認識的那個林明遠,所以,她還是慶幸自己去過京城,為此得了風寒,換來林明遠一命,也算值了。

    她本以為林明遠不會放過她,會如往日半夜故意吵她整她,哪知這一次她沒有再聽見任何聲音……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睡得太熟,所以他拚命嘶吼拚命咆哮她都聽不見……管他的呢……

    屋子裡,確實是安靜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

    林明遠一直坐在那裡,直盯著她那小有起伏的身形。每一次她微弱的起伏明明只是制那,他在等待時卻會不由自主想著「她怎麼還不呼吸」「會不會斷了呼吸]「平常他受風寒哪有她嚴重,她該不是生了其它病吧」。

    直到兩人中間的燭火燃盡,在夜色席捲竹屋裡的每個角落後,他才回過神,垂下眼沉思半天後,慢慢躺了下去。

    他手背刺痛著,那裡已腫起,是先前跌下床挨的。

    因為他斷腿了,所以察覺姬憐憐夢囈不對勁的時候,沒有辦法背她出去求救。他翻床跌落時才有了認知——他斷腿了,他救不起任何人,包括姬憐憐。

    哦,他想起來了,他斷腿是他在牢裡妄想求救給活生生打斷的,而他入牢裡是他賭輸了前程……如果沒有斷腿,沒有賭輸,那麼,他是不是就能抱起姬憐憐去求救?

    哪怕只是風寒只是惡夢……他也能走到她身邊搖醒她。

    他下意識撫著腫起的手背。又熱又冷地。

    「姬憐憐,你還算是鐵打的江湖人嗎?這麼容易受風寒,到底懂不懂得照顧自己……」他輕輕地自語。

    半天,黑漆漆的屋裡靜悄悄地。不知過了多久,又細微地低喃:「你怎麼能夠……帶著我翻山越嶺,沒有一刻遲疑,你怎麼做到的……」

    「你……是這世上……唯一會救我的人啊……」

    「姬憐憐……姬憐憐……你怎麼可以……沒有索求任何利益就救了我呢……」

    「你敢這樣做……往後,你只能……一直這樣待我,不准與我索討代價……」

    「……我……我……我也可以……」

    黑暗之中,他那帶著又疼又燙的手背,遮住了已然心動的眼。

    *****

    青山明媚好,寒風撲面倒。

    這一日,是青門喂招的日子,在姬憐憐眼裡是極為重要的大日子;為此,她日日重複練招,練到自認行雲流水的地步,卻在第二招時就讓趙靈娃在她臂上劃過三劍,好不丟臉,好不難堪。

    散場後,青門弟子各自靜默地離開,沒有一人如她縮著肩,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好過冬。

    她一咬牙,隨便在臂上纏上傷布,挺起薄弱的肩頭來;但冷風一吹,她真想淚流滿面。真的真的真的太冷了,難道這就是有內功沒內功的差別嗎?

    「姬師妹,你跟誰有仇?還是昨晚飯菜太苦?你這苦瓜臉最近常見到啊。」圓圓胖胖的高亞男搭上她的肩,快步與她並行。

    「怎了?你表哥給你苦頭吃?」

    姬憐憐的淚水往肚裡吞,有意無意地讓高亞男擋風。她含糊道:「對對,是他給我苦頭吃。」幸與沒人發現她怕冷的秘密。難道青門裡真沒有人覺得,這一開口,舌頭都要凍僵了嗎?萬一哪天僵到縮不回去怎辦?

    「還真的是他啊……他快走了吧?」

    「……」

    「他一定很想快點走吧?我與其他師妹這幾日經過藥廬時,老見到他在練走,這練得也實在勤了點。你要勸勸他,過猶不及這道理他應該比我們還懂。」

    「我會勸的……」姬憐憐歎了口氣。豈止練勤,簡直是一有機會就練,半夜她還會聽見有人揉腿悶聲痛呼呢。這麼想回大家族她不意外,他就是愛風光的性子,現在回到大家族是他最好的路,他不會輕易放棄的。

    她瞟瞟高亞男的衣著,薄料寬袍,一年四季都如此,不畏熱不畏冷。青門武功首健身,只有新來的弟子才會配上略厚冬衣,她最後一件冬衣是五年前做的,她萬分慶幸她十五歲跟二十歲時一樣高,偶爾穿出來是舊了些,但至少御寒風,還可以騙騙大家她是穿錯了是懷舊了。

    她內心再歎口氣。她喜歡青門,喜歡這裡的一人一草一木,但,有時頁覺得在青門裡生活真不是個輕鬆活。

    高亞男終於注意到她面如蠟紙。

    「姬師妹,你很冷?」她怪異道。

    「哪有,是上次風寒還沒好吧,回頭我再跟姬大夫拿藥。」她擴胸證明。

    高亞男哦了一聲,拍拍她的肩又縮回。

    「對了,剛才喂招你傷在哪只手?」都是寬袍寬袖,手一藏,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左臂三刀呢,痛死我了。」

    「趙師姐力道不重,是不?算你倒霉,被趙師姐點名挑了出來,所幸咱們青門練招不動內力,不然依趙師姐那猛勁,你肯定卸了手臂……」高亞男壓低聲音:「你猜,一,趙師姐恨鐵不成鋼。二,因為你姓姬。三,因為林明遠。」

    「……關我表哥什麼事?」

    高亞男聳聳肩。

    「青門雖是各人事各人理,但林明遠能藏身於此,未嘗不是青門與三姓一家的利益;但青門不是處在無人聞問的深山,只要趙捨稍後的奸宮不鬆手,遲早趙捨會依著蛛絲馬跡尋上門。所以,姬師妹,你不覺得這是趙師姐友好地提醒你,如果能早送走就送走吧。」她正是當日在京城的一名,也經歷那破廟裡的「驚心動魄」——青門弟子實戰太少,老實說,那夜破廟發生的一切夠她們刺激回味一整年了。

    姬憐憐聞言,道:「我心裡有數,萬不會累及青門的。」

    青門可以藏林明遠,卻不能久藏,尤其破廟之後趙靈娃差人暗地將前因後果摸個清楚,以防危及青門。

    也因此姬憐憐才知始末。原來是一個叫孫德的讓門客趙捨暗地追殺,而孫德與韓家有了婚約,在此之前曾有傳言,韓家千金口頭上本是許給林明遠的……

    姬憐憐此刻心裡倒是坦蕩,沒有什麼疑似吃醋的情結,為此,她也覺得自己挺驕傲,值得抬頭挺胸。

    提得起,放得下,正是江湖人該有的胸懷,她終於邁入了江湖。

    ……也或者,她並沒有那麼喜歡林明遠?

    從小一塊在大家族,整日拾頭不見低頭見,當下也許有什麼捨不得,但這麼多年未見,那樣的捨不得還不是被她一口氣給吐掉了?這正能證明她就是豪邁的江湖人啊。

    兩人走到分岔處,本要分道揚鑣,哪知另一頭走來幾人,除了趙靈娃外,是陌生人。

    三男一女,配有長劍。

    「高師妹,姬師妹,」趙靈娃點點頭,目光落在姬憐憐身上。

    「我以為你去找姬大夫了。」

    「正要去呢。」姬憐憐暗自打輋這陌生的三男一女,都是年輕人。這三名男子面有侷促之色,顯然一入青門如入女人窩,他們十分不適應。

    相較之下,她與高亞男還顯得落落大方些。

    姬憐憐忽然想到,青門沒有什麼娛樂,夜裡總會互相串門子,林明遠因為腿不方便,只能忍受著一波又一波的姑娘話題,他沒有任何尷尬,只有滿面忍耐。

    ……因為他已經習慣待在溫柔鄉里?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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