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是在吃醋。
這天一大早,問晴便來幫他穿紋付掛,原來是日本男人的傳統和服,還穿裙子呢!任育凱慶幸自己看不見,他實在無法想像一張洋味混血兒的臉穿上這種衣服會有多麼怪異。
「妳的腳受傷了嗎?」
問晴正領著他去坐出租車,任育凱突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妳走路不太一樣。」
「因為我穿振袖,也就是日本和服。」
任育凱恍然大悟。「妳是說妳現在走路內八字?」
問晴失笑。「對。」
「難以想像。」
「你連我的樣子都不是很清楚,如何想像?」
「說的也是。」
然後他們坐上出租車,一個多鐘頭後才到達目的地,任育凱沒有問他們到了哪裡,他正忙著用自己的觸覺、聽覺、嗅覺來感受一股不一樣的氣氛。
「那是什麼音樂?」
「有人在表演雅樂。」
「什麼東東?」
「日本的古典音樂。」一進入場地,問晴說話的聲音就很明顯的降低了。「接下來還有茶道、花道、書道、能樂等表演,不過你放心,雖然是這種注重傳統的場合,但因為都是年輕人,所以你也不需要太拘束。」
抬手拈下飄到臉上來的花辨湊近鼻端聞了一下,「櫻花。」任育凱低喃,再轉頭朝四周猛吸幾口。「那又是什麼香味?」
「沉香,也就是我要表演的項目。」說著,問晴帶領他到一株櫻樹下,坐上鋪好的方巾。「哪,12點方向是壽司,2點方向是乾果子和最中,梅子酒在10點方向,毛巾在你左手邊……」她一邊說一邊拿他的手去碰觸,以確認距離與方向。
「好,謝謝。妳到底要表演什麼?」
問晴優雅地拂裙跪坐在他側邊。「香道,三鄉家是香道世家,待會兒我要表演『伏籠熏香』,還要彈奏古箏。」
香道?
不懂,但是……
「古箏?我也學過。」任育凱興匆匆地說。
「真的?你學多久了?」問晴訝異地問,看他的模樣實在不像是會去碰古箏的人。
「十天。」
「……哦!」若是在其他地方,問晴一定會哈哈大笑,但在這裡,她只能抿唇竊笑。「那個,等會兒我會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他的眼睛也看不見,我想你們應該司以成為好朋友。」
「朋友?」不知道為什麼,任育凱心中驀然進出一個突兒。「女的?」
「男的。你幾歲了?」
男的?
「二十四。」突兒開始像病毒一樣急速增值。「妳不會是要告訴我,他也是妳幫助過的人之一?」
「你怎麼知道?」問晴驚訝地反問。「在你之前我只幫過兩個人,一個後來跟我一樣移植眼角膜痊癒了,另一個就是山上,他跟你同年,你是第三個,也是最困難的一個。」
任育凱突然感到非常不是滋味。「為什麼說我是最困難的一個?」原來他不是第一個,更不是唯一一個得到她幫助的人,而且還是被她評定為最後一名的劣級生。
「因為你最缺乏自信,也最逃避人群。」
任育凱可以感覺得到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越來越不舒服。
「他就不缺乏自信?」
「缺啊!可是他一開始就很積極的想找回自信,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做。不像你,你到現在還有一半的心在抗拒走回人群中,更別提找回自信這麼困難的事,你根本就把自己徹底否決了……」
問晴的話說得很直,也有點傷人,但隱約可以感覺得到她在試圖點醒他。
「這也許是因為尚未失明之前的你比一般人更活躍,以至於現在的你無法接受失去視力之後還能夠維持以前的活躍。其實你應該要瞭解,人只要肯努力,沒有做不到的事。」
任育凱沉默了好半晌。
「他比我出色?」
「憑良心說,不,他不比你出色。」問晴回答得毫不猶豫。「論外表,他俊秀,你漂亮得令人捨不得移開眼;他很有氣質,你像太陽一樣散發出熾熱的光芒,他中等身材體格稍嫌瘦了一點,你高挑挺拔體格勁實;說個性,他親切隨和,你活潑幽默,不,他絕對不比你出色,但就自信這一點,你卻輸他很多。」
是嗎?
哼哼,不過就是自信而已嘛!有什麼了不起,看他隨手抓一大把給她看!
「妳喜歡他?」
「當然喜歡啊!他是個很好的朋友嘛!」
最好只是朋友。
「那他……」
「啊!他來了,你等一下,我帶他過來。」
帶他過來?她也要讓他扶著她的手嗎?
任育凱兩眼徐徐瞇了起來。
片刻後,他感覺到問晴帶著另一個人過來,並讓那個人坐在他的右手邊,然後他聽到她在為那個人說明食物飲料各別放在哪個方向,想到她也會拿那個人的手去碰觸食物,他就很不爽。
最後,問晴終於為那個人「服務」完畢,並繞到他左手邊來坐下,他心裡不禁很幼稚地小小高興了一下。
他比較接近問晴。
不過,仇敵「見」面份外眼紅,就算眼睛看不見,紅一下絕對沒有問題,此刻的任育凱全身所有的感官細胞——除了眼睛——馬力全開,專心一意去意識對方的存在,立刻,他接收到第一項數據。
對方也有敵意。
「任育凱、山上圭一,你們倆好好聊聊,我要去準備表演了。」
原來是山上的烏龜一隻。
問晴一離開,任育凱馬上問:「你們認識多久了?」
「快三年了。你呢?」
Shit!那麼久!
「兩個多月。」任育凱不甚甘心地說。
「原來只認識兩個月。」
一聽到對方的喃喃自語,任育凱不禁怒火上揚。
「兩個月又怎樣?我們幾乎天天一起出去!」
「那時候她也是幾乎天天帶我出去,整整半年。」
可惡!
「她認為我比你出色!」
「又不是花瓶,外表出色有什麼用,她家是香道世家,我家是茶道世家;她會調香,我會舞踴;她會古箏,我會琵琶……」
難怪她的言行舉止比一般日本女孩子嫻雅的多,而且從不帶他去一般年輕人會去的地方,總是帶他去那種仍保留著傳統氣息的場所,譬如銀座、上野、谷中、各大神社寺廟等,她甚至還帶他去寄席《傳統劇場》聽落語講談《相聲說書》。
生長在那種注重傳統的家庭,若是家教再嚴謹一點,熟悉的大概也只有那種地方。不過……
他家也是歌道世家,不行嗎?
「我也會彈古箏!」
「是嗎?我學十六年了,你呢?」
十……十六年?!」
「總……總之,我會就是了。」任育凱硬著頭皮頂上去。
「好,那等一下我表演完之後是餘興節目,就請你也上台表演一曲吧!」
上台就上台,誰怕誰呀!
「沒問題!」輸人不輸陣,再丟臉也要卯上去,平平都是瞎子,就不信他會差那傢伙多少!
所以,當問晴表演完畢回來,那傢伙離去準備上台,任育凱馬上抓住問晴提出緊急要求。
「拜託,讓我摸摸妳的古箏。」
「為什麼?」問晴奇怪地問。
「讓我摸一下嘛!」
「好好好,讓你摸、讓你摸。」
於是,問晴便帶他去儲放各種器具的臨時帳篷裡,讓他「摸摸」她的古箏,然後應朋友的請求幫忙把兩個大箱子搬出去。
十五分鐘後她回來,任育凱又提出另一項要求。
「有沒有古箏樂曲的CD借我聽一下?」
她沒有,只好去向別人借,因為如此,在他專心聽古箏樂曲CD的時候,她又跑去幫人家的忙以回報人家。
半個鐘頭後——
「應該可以了吧!」他自言自語道,一邊取下耳機。「餘興節目開始了嗎?」
「十分鐘前就開始了。」
「好,那我們走吧!」
「走到哪裡?」
「走到……」
忽地帳篷門簾一掀,有三個人進來——一個帶另一個,第三個搬古箏。
「原來你躲在這裡,後悔了嗎?」
仇敵的聲音聽一次就深印在腦海裡,一輩子都format不掉。
「沒有,我準備好了,走吧!」
「你們到底要做什麼?」問晴滿頭霧水地把任育凱的手放在她的肘彎上,再跟著前面三個人走。
「我要上台彈古箏。」
「你要上台……」猛抽氣,「你你你……你不是才……才學過十天嗎?」問晴吃驚得話都結巴起來了。
「沒錯。」
「天啊!那你怎麼可以……」
「放心、放心,雖然我沒聽過日本的古典樂曲,但我剛剛背了一首,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
剛剛才背一首?
問晴差點跌跤。「但但但……你才學學學……學過十十十……十天啊!」
「的確,才學十天而已,彈起來手指頭可能會很痛,不過沒關係,才彈一首,大概不會痛到哪裡去。」
誰跟他說這些!
「你你你……你到底什麼時候學過古箏的?」
「唔,我想想……」任育凱歪著腦袋想了一下,「四年前或五年前吧!」
猛然煞車,「夠了!」問晴哭笑不得地拉住他。「你不是連面對人群的自信都沒有嗎?居然敢上台表演才學過十天的古箏!」
「他也是瞎子……」任育凱盲目地往前一指——沒人,僅有一株快掉光的櫻花樹,一陣淒涼的風掃過,連最後一朵也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但他不知道,因為問晴越走越慢,隔著前面的人已有相當一段距離了。「既然他可以上台表演,我當然也可以!」
「他學了十六年!」
「我也學了十天啊!」
「可是……」才說他缺乏自信,轉個眼他又自信過頭了。
「安啦、安啦,就算沒有他好,也不會輸他太多的!」
何止不會輸太多,任育凱一開始彈奏,問晴的嘴巴就再也闔下上,不敢相信地瞪著眼。
才學十天?
一定是騙人的!
「他學多久了?」一側的山上圭一問。他是個書生型的人,斯文爾雅,即使失明,依然有不少世家千金青睞於他,偏偏他只鍾情於問晴一人。
「……十天。」
「……對不起,妳剛剛說他學多久了?十年嗎?應該不只吧!」
回程的車上,任育凱一臉心滿意足的笑。
「這下子那傢伙沒話說了吧?他會琵琶,我也會古箏,有什麼了不起!」
「你真的只學過十天?」問晴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語氣裡更是。
「妳為什麼一直問我這句話?」
「……教你的老師一定是個超級大天才!」
「沒有人教我,我自己看人家彈奏自己學會的。」
「……」這個人不是超級大天才,就是超級大騙子!
「啊!對了,妳會彈琵琶嗎?」
「只會基本指法。」
「那好,教我,聽起來琵琶好像也滿好玩的,可能要稍微久一點,因為我看不見人家怎麼彈,我想……嗯,大概要一個月左右吧!」
順便,他也要好好想一下,他幹嘛把那只山上的烏龜當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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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
「嗯?」
「你兒子腦袋秀逗了!」
「嗄?」
「他……在彈琵琶!」
「……琵琶?!」
霎時間,從廚房、書房、浴室、客廳,所有人全跑過來了。
「勁爆!二哥真的在彈琵琶!」他終於肯碰樂器了,不過,為什麼是琵琶?
「他不是看不見嗎?誰教他的?」任育倫喃喃道。
「大概是那個女孩子吧!」曉晨猜測道。
「可是……他幹嘛學琵琶?」
「因為二哥要和人家決鬥!」
眨個眼,所有的視線又動作一致地改變方向集中到那個捧著一顆大蘋果喀嚓喀嚓咬的小鬼身上。
「決鬥?」西洋劍還是左輪槍?
「那天啊!就是二哥和那個姊姊穿好奇怪的衣服出門的那一次……」
「那次啊!我們也跟去了,可是……」任琉璃打岔進來。「因為那邊是私人產業,我們不能進去,只好等在外面……」
「我進去了。」
「咦?」任琉璃驚訝地瞪住任瑪瑙。「妳進去了?從哪裡進去的?」
「大門。」
「耶?」
任瑪瑙咧嘴笑得好得意。「我跟在大人後面進去。」
任琉璃頓時傻眼。「Shit!難怪好一陣子都沒見到妳!」
「裡面有好多壽司跟和果子可以吃喔!然後我看見二哥和另外一個眼睛看不見的大哥哥坐在一起,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可是二哥好像很不開心,那位大哥哥也好像不太高興,後來那位大哥哥上台表演琵琶,二哥去練習古箏,還一邊嘀咕一邊練習……」
「他嘀咕什麼?」
「二哥嘀咕說:平平都是笨蛋瞎子,我就不信你可以我就不可以,你學十六年又怎樣?我學十天就夠了……」
才說到一半,已經有人在悶笑了。
「二哥還說:是她說的,我外表比你出色,再過一陣子,我會讓她說我各方面都比你厲害,到時候你就自己滾一邊去哀怨吧,山上的烏龜!」
爆笑如雷,大家東倒西歪。
「二哥……好可愛喔!」
「沒……沒錯,平平都是笨……笨蛋瞎子,沒理由那小子拚不過人家!」
「什麼是山……山上的烏龜?」
「那小子……」任沐霈也在笑。「終於振作起來了!」
一聽到這話,顧不得再笑,吟倩忙扯住老公緊張兮兮地問:「你是說小凱振作起來了?」
任沐霈頷首。「若是按照我的個性,他現在才剛從谷底爬起來,應該要再過一陣子才會發現自己的感情,然後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資格追求對方,最後因為沒有自信而否決了自己,那時候就需要我們的幫忙了。沒想到……」
他又笑了一下。「他尚未察覺到自己的感情就先面臨強敵威脅,而且對方也跟他一樣眼睛看不見,這種突發狀況實在沒有時間讓他一步一步慢慢進展,於是他就省略了中間步驟,直接跳到反擊,這有九成九是妳的個性在他身上作祟——是我就不會,然後,妳那死不認輸的拗性子開始在他身上發揚光大,瞎子對瞎子,他就不信贏不了另一個瞎子!」
「酷!」任琉璃對著屏幕比大拇指。「二哥,我支持你!」
「那麼,」任育倫也很興奮。「他可以慢慢找回他的自信了?」那個笨蛋弟弟,他終於可以站起來了嗎?
「不,在他自願上台彈古箏的那一刻,他已經找回過去的自信了。」
「哦,耶!」
大家不禁齊聲歡呼,連小鬼也跟著亂叫亂跳湊熱鬧。
「這實在是一種機緣巧合,若不是那種場合、不是那種對手、不是那種心情,只要差一樣,就沒有辦法一口氣把小凱推越重重阻礙登上谷頂,能碰上那個女孩子是他的運氣。」
「所以我說我喜歡那女孩子嘛!」任琉璃得意地說。
「我喜歡那個姊姊身上的香味。」任瑪瑙附和道。
香味?
一絲靈光忽地閃過腦海,任琉璃好像想到什麼了,卻又沒有確實抓住任何東西,正想問個清楚,眼一轉卻見大家忙著興高采烈,只有吟倩一人垂頭喪氣,好像剛被搶走玩具的小鬼頭。
「媽咪,妳怎麼了?」
吟倩哀怨地抽抽鼻子。「也就是說,小凱不需要我們『幫』他了?」換句話說,沒得玩了?
任沐霈啼笑皆非。「倩倩,他是妳兒子耶!」
吟倩想了想。「說的也是,回台灣一樣可以玩,」自己的兒子會跟在身邊,隨時都可以玩。「好,回台灣再跟他玩捉迷藏好了。」
怎麼一句話就可以把他的意思弄擰成這樣?
任沐霈呆住,愣在一群爆笑的人中間。
「話說回來,小凱到底想通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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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想了好幾天沒什麼結果,琵琶倒是練得頗有進展,於是任育凱又請問晴借一些琵琶樂曲來給他聽。
兩天後——
任育凱抱著琵琶在苦練指法,三撩,七撩,又點又挑……電話鈴驀響,他以為又是老媽打來問候兒子金安,隨手接起來就吐槽過去。
「不回去就是不回去,跟哈利說起碼要再過一年……不,兩年,兩年後再來問我,到時候我會認真考慮一下要不要回去錄CD!」
「……對不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咦?無法format的聲音?
任育凱驚訝地「看」了一下電話,再放回耳邊。
「山上的……呃,不,山上圭一?」
「是我,你是任性的……呃,不,任育倫?」
任性的……什麼?
任育凱再一次拿下電話來「瞪」一眼,再放回原位。
「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我問晴子的。」
晴子?
哼!叫得那麼親熱幹嘛?好,下回見面,他也要叫她問晴……不,叫晴晴,跟老爸叫媽咪倩倩一樣,這可比那傢伙叫晴子更親熱了吧!
「找我什麼事?」
「聽說你在學琵琶,為什麼?」
因為他要在各方面都比那傢伙更行!
「不為什麼,就是想學。」頓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晴子來向我借琵琶樂曲的CD。」
呿,早知道她是向那傢伙借,他乾脆自己去買算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買。」
「我已經拿給晴子了。」
「……半個月後還你……謝謝。」
最後那兩個字是含在嘴裡咕噥的,遙遠的電話那頭都聽得出他有多不情願。
「你喜歡晴子?」
「……呃?」喜歡……她?
「如果是的話,請你及時打住,因為我已經向她求過婚,她的父母也同意我們的婚事,請你不要作令人厭惡的第三者。好,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電話掛斷了。
但任育凱依然一手抱琵琶半遮面,一手舉著嘟嘟鬼叫的話筒,動也不動地呆坐整整一個鐘頭後,他才眨了一下眼。
Shit!原來他喜歡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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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答應那傢伙的求婚了?」
大門一打開,連對方是誰都沒問,任育凱便單刀直入地發出問題。
「……什麼?」
「那只山上的烏龜,妳答應他的求婚了?」
靜了好一會兒,問晴方始聽懂他在說什麼,旋即爆笑出來。
「山……山上的……烏龜?」
「對,就是他,妳答應那傢伙的求婚了?」任育凱不耐煩地又問了一次,同時側身讓問晴進門,清新的香味自他前方飄過。
不用問,只要聞到這股香味就知道是她了。
直至進到屋裡,問晴的爆笑才告一段落。
「到底答應了沒有?」第三次問,他的忍耐力即將達到崩潰的極限。
「沒有,我沒有答應他的求婚。」
「為什麼?」
「因為我不愛他,他也不是真的愛我。」任育凱很明顯的鬆了一大口氣,問晴納悶地端詳他。「是圭一告訴你的?」
圭一?
「妳為什麼直呼他的名字?」
他的臉色又黑了一半,語氣帶著濃烈的責備意味,問晴被質責得很疑惑,滿頭霧水。
「他是我的朋友啊!」
「那我呢?我不是妳的朋友嗎?為什麼妳總是連名帶姓的叫我?」
「我……」
「不公平,以後妳也要直呼我的名字……不,叫我凱就好了。」就像媽咪叫老爸霈,大嫂叫大哥倫。
「嗄?」問晴越聽越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對,妳就叫我凱,我呢!叫妳晴晴。」任育凱以不容反駁的口吻決定了這件重大的議題結論,拍案定槌。
「可是……」
「妳不叫,以後我就餐餐吃泡麵!」
目注他孩子氣的別開腦袋,嘴還噘了起來,問晴不禁哭笑不得地凝視他好半晌,然後,眼中的疑惑逐漸消失,浮上一抹穎悟。
「你……喜歡我?」
「沒錯。」任育凱有點意外,原以為以她的個性應該不會認為他會喜歡上她,沒想到她竟然知道。
問晴苦笑,搖頭歎氣,然後扶著他的手到沙發上落坐,沉思了一會兒。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關於我私人的事,就是為什麼我明明是台灣人,戶籍上卻是日本人的原因……」
任育凱一怔,突然伸手去摸到她的柔荑來握住,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只是自然而然就這麼做了,而問晴的視線則定定地駐留在他包住她的手片刻,並沒有抽回她的手。
「我的親生父母都是台灣籍的留日學生,在日本相愛結婚,他們和我的養父母三鄉爸媽並不相識,只是很湊巧兩對夫妻都在同一時刻出遠門,在同一個地點因山崩而被困住,在同一個地點因驚嚇而導致早產,也同樣平安生下女兒,待路通之後,兩輛救護車分別載走兩位母親和兩個嬰兒,一個星期後同時出院,本來也沒什麼.只是一趁串的巧合而已,但是……」
她停了一會兒。
「在我十一歲那年,由於在學校裡發生意外被送到醫院動手術,那時候才發現我的血型和養父母不同,其實這種情況雖然稀少,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養父母馬上起了疑心,因為……」
平庸的晴子五官長相和養父母以及哥哥姊姊,甚至和所有的親戚都不同,所以三鄉夫婦立刻要求醫院鑒定血緣。
果然,晴子並不是他們的孩子。
於是三鄉夫婦便請人去調查,結果查到當年那對台灣夫妻早已因車禍去世,而他們倖存的女兒葉問蓮不知為何沒有人來認領,只好送到孤兒院,不到半年又被人領養去,三鄉夫婦並沒有因此而死心,他們鍥而不捨地繼續往下追查,終於查到葉問蓮被一對唱片製作人夫妻收養了去,並改名為……
「……永倉早夜子……」
「咦?」任育凱愣了一下。「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現今日本流行歌曲排行榜上當紅的青春偶像,連續兩張專輯都是當年銷售第一的超人氣女歌手……」苦笑爬上問晴的唇。「跟我差別好多,我完全比不上,但她才是養父母的親生女兒,可惜她並不想認回親生父母……」
又一次,問晴靜默了片刻。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瞭解,當年我不但失去了光明,又得知自己其實是個孤兒,根本不是三鄉家的孩子,如果不是我在聞香方面有特殊的表現,他們又怕人家說閒話,養父母原想把我送進孤兒院裡,因為一看到我,他們就會想到永倉早夜子,那麼出色的女孩子明明是他們的親生孩子,卻不肯回到他們身邊……」
她歎息。「種種打擊使我的人生跌入最谷底,若非教我點字的成神老師給予我百般的安慰和鼓勵,我差點就自殺了,於是我自以為愛上了成神老師,還向他告白,成神老師也沒有拒絕我,他只是告訴我,兩年後如果我沒有改變心意,屆時再去找他。結果不到一年,我就看清自己到底鬧了什麼笑話……」
終於明白她要傳達給他的究竟是什麼。
「但我是……」任育凱想反駁。
「還有下文,請先聽我說完好嗎?」
「……請說。」
「謝謝。」問晴低喃。「在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情之後,我去找成神老師,感謝他對我的敦誨與幫助,兩個月後,我的眼睛恢復光明,課餘時間,我也傚法成神老師一樣盡心盡力去幫助失明的人……」
她突然反手握住他的手。
「第一位是個才大我兩歲的男孩子,他呢!也犯了跟我同樣的毛病,所以我也學成神老師那樣,要他在眼睛恢復光明時再來找我。當我在幫助圭一時,那個男孩的眼睛痊癒了,也真的跑來找我,可是第一眼我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見他眸中的失望,沒錯,看不見的他把我美化了,就如同圭一和現在的你一樣……」
輕輕地,她把他的手放回他大腿上,再收回自己的手。
「你們都把我美化了,自以為愛上了我,那個男孩子還有機會看清事實,但你們兩個都沒有恢復光明的機會,你們永遠也看不見我的真實面貌,所以圭一不肯死心,你大概也會是……」
她凝注他側耳傾聽的表情,臉容上悄悄浮上一抹奇異的神色。
「可是請你們要明白,你們或許真的愛上了我,但你們愛的其實只是一個被你們美化過的想像,那並不是我,現實的我真的真的好平凡,所以,為了避免你繼續陷下去,我想我們……」
說到這裡,她深吸一口氣,再勇敢地說出結論:「最好別再見面了。」
任育凱雙眉猛然挑高,「別再見面?」他淡淡一哂。「妳說完了?」
「是。」
「那可以換我說了?」
問晴遲疑一下。「請說。」
「好,那麼……」任育凱又摸到她的手握回來。「我要先向妳坦白,從國中時代開始,我交過的女朋友起碼有二、三十個,這讓我對女孩子瞭解相當多,再加上家裡有好幾個令人不敢領教的女人——大小都有,老實說,我不但不會美化任何女孩子,甚至妳硬要我美化,我都不曉得該如何美化……」
然後,他空出一手摸到她的頭,再撫向她的臉頰。
「至於妳的外表,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那一點,既然我看不見,考慮那種事根本是白費力氣。我考慮的是,妳的肌膚摸起來真的很舒服,又嫩又滑又軟,不像那種骨感的女人,閉著眼摸上去還以為是骷髏標本……」
修長的手指移向她的唇。
「還有妳的聲音,Gee,我實在不明白一個人如何能把話說得好像在唱歌一樣美妙,但妳就是,特別是妳的笑聲,不騙妳,每次我聽了都有當場把妳壓倒的衝動,我交過那麼多女友,這可是頭一回有這種衝動……」
問晴的臉紅了,不過任育凱瞧不見。
「再說到妳的內在,那個不必我提醒妳,妳自己應該最瞭解自己的個性,妳是個如此善良體貼又有耐性的女孩子,這種個性實在很吃虧,但也很容易融化好男人的心,妳實在不應該因為一個以外表衡量女孩子的混蛋而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過最重要的是……」
他忽地傾身向前趨近她耳際。「妳也喜歡我不是嗎?」
問晴驚喘,「你怎麼知……」抽氣,噎住。
任育凱坐正,露出得意的笑。
「剛認識不久我就知道了,別忘了我交過多少女朋友,喜歡我的女孩子會有什麼反應我比誰都清楚,雖然現在妳已經不會像剛認識我那時候反應那麼激烈,可能是比較習慣了吧!總之,妳以為自己遮掩得很好,表現得很自然,在外人眼裡,也可能的確是如此,但別忘了我是瞎子,我看不見,但感覺得到,譬如……」
他再一次突然傾身向她,問晴的呼吸瞬間停止了一剎那。
「妳的呼吸停了一次,還有……」他的手觸上她的臉,「妳微微抖了一下,而且,妳的臉越來越燙了,或者是……」
毫無預警地,他驀然移位到她身邊緊貼著她坐。
「妳的身體僵硬了整整兩秒,像這種一般男人很容易忽略的小地方我都注意到了,因為我是瞎子,是妳教我要善用其他感官,所以我用了……」
他發出輕笑聲。「最後我要告訴妳,別再見面是妳自己決定的事,至於我的決定是……」手指摸索到她的唇瓣,確定了位置,再將自己的唇靠過去,對著她的小嘴發佈今年最重大的宣言。
「我要開始追妳了!」語畢,大剌剌地蓋上「私人印章」,標明「此物已為我所有」。
而剛剛喪失所有權的「物品」則一時失措地任由「物主」佔盡便宜。
她是在作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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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對傳統文化珍惜有加,久而久之便升級為「道」,茶有茶道、花有花道、書法有書道,而香道則是由香文化隨佛教東傳而來產生的,追求的是閒寂、優雅,在一定的作法禮儀之下熏焚香木,在鑒賞各種不同的熏香之時,吟唱詩歌、書寫文章或只是感受高尚優雅的神秘氣氳。
習練香道,光是聞香就要練一年,第二年練香灰造型,第三年進入綜合練習,經過四年才給「初傳」證書,進級到師範「皆傳」級需要15年,升到「奧傳」一級則需要25至30年。
問晴從三歲開始聞香,在十四歲那一年就已得到「皆傳」的資格,這是極為罕見的,她自己則歸功於那四年只能靠聽覺和嗅覺生活的磨練。
但相對的,由於她已晉陞師範級,工作增多自然不在話下,要代替養母教導弟子,參加香會表演各種儀式,組香、競香、十種香,在不妨礙學業的情況下,她也都會盡量參加。所以若是有工作的時候,管家總會提早在一個星期前通知她,以便她安排自己的時間,至於養父母,是很少跟她碰面的。
因此這天上午的課一結束她就趕回家了,因為晚上有「工作」需要提早準備。
然而這次她一回家就感到氣氛有些不一樣,有點緊張、有點戰戰兢兢的,看傭人的臉色,她猜想是有什麼大人物來訪,但這不關她的事,她只負責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即可,所以她按照習慣直接定向後宅。
「等等,她是誰,為什麼沒有穿傭人的制服?」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下意識裡,問晴就想到是在說她,於是停下腳步轉頭看去……真希望她沒有停下來。
世上就是有這麼不公平的事,同樣是十八歲,有人像她這麼平凡,也有人像亭亭玉立於魚池畔的那位少女那樣美麗動人,難怪永倉早夜子會成為日本少男心目中最渴望一親芳澤的青春偶像。
不過問晴也不是嫉妒,她並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平凡,畢竟,這世上平凡的人佔大多數,要是走在路上大家都是帥哥美女,偶像明星要讓誰去作?
她只是有點怨歎,為什麼要讓平凡的她和那樣美麗的女孩子扯上關係呢?
瞧見養父母對早夜子低聲說了幾句,早夜子便拉著好長的一聲哦來到她身邊,繞著她轉了一圈,再輕蔑的哼了哼,問晴猜想早夜子一定不會說出什麼好話來。
「這種醜八怪你們也能拿她當三鄉家的女兒?」
「我們也一直很奇怪呀!」
早夜子又哼了哼。「是我早扔掉了,看了就討厭!」
一聽早夜子這麼說,三鄉涼和忙揮手示意問晴離開,免得早夜子看了礙眼,問晴也樂得趕緊逃開,但心中仍有所疑惑。
早夜子不但不肯認回親生父母,甚至這六年來連一次也不願意回三鄉家來看看,現在她卻回來了,是有什麼特別含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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