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練吉他!」
我抬頭看看他,勉強的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說。
父親和費雲舟又開始談起他們的生意來了,只一會兒,他們就到書房裡去研究帳目了。客廳裡剩下我和費雲帆,他在我對面坐下來,燃起一支煙,注視著我,說:
「彈一曲給我聽聽!」我勉強坐正了身子,抱著吉他,調了調音,我開始彈那支「一簾幽夢」。費雲帆很仔細的傾聽著,一股老師的樣子,煙霧從他的鼻孔中不斷的冒出來,瀰漫在空氣裡。我彈完了第一遍,一段過門之後,我又開始彈第二遍,我知道我彈得相當好,因為我越來越聚精會神,越來越融進了我自己的感情。但是,當我剛彈到「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的時候,「錚」的一聲,一根琴弦斷了,我擲琴而起,臉色一定變得相當蒼白。我從不迷信,但是,今天!今天!今天!為什麼偏偏是今天!「怎麼?紫菱?」費雲帆驚訝的說:「你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斷了一根弦,這是很普通的事,用不著如此大驚小怪啊!」
我瞪視著他,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我衝到電話機邊,想撥電話,費雲帆走過來,把手壓在我肩上。
「什麼事?紫菱,你在煩些什麼?」
哦,不,我不能打那個電話,我該信任楚濂,我該信任楚濂!我廢然的退到沙發邊,撫弄著那吉他,喃喃的,語無倫次的說:「我情緒不好,我一直心不定,今天什麼事都不對頭,我覺得好煩好煩!我實在不明白,人為什麼要長大?」
費雲帆沉默了一會兒,他滅掉了煙蒂,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那支吉他,他一面拆除掉那根斷弦,一面輕描淡寫似的說:「人要長大,因為你已經有義務去接受屬於成年人的一切;煩惱、責任、感情、痛苦,或歡樂!這是每個人都幾乎必經的旅程,上帝並沒有特別苛待你!」
我抬眼看他,他衝著我微笑。
「怎麼?紫菱,有很久沒看到你這張臉上堆滿了愁雲,別煩惱吧!天大的煩惱都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何況,你的世界裡,絕不可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好了,上樓去把上次買的備弦給我,讓我幫你把這吉他修好!」
「你自己會換弦嗎?」我驚奇的問。
他對我笑笑,似乎我問了一個好可笑的問題,我想起他曾在歐洲巡迴演奏,總不能連琴弦都不會換!我就有些失笑了。奔上樓,我拿了弦和工具下來,他接過去,默默的換著弦,不時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然後,他換好了,試了音,再調整了鬆緊,他把吉他遞給我。
「瞧!又完整如新了,這也值得臉色發白嗎?」他仔細看我,又說:「我告訴你,紫菱,一件東西如果壞了,能修好就盡量去修好,修不好就把它丟了,犯不著為了它煩惱,知道嗎?」我深深的注視他。「你曾有過修不好的東西嗎?」我問。
「很多很多。」「你都丟掉它們了嗎?」
「是的。」「是什麼東西呢?有很名貴的東西嗎?」
「看你怎麼想。」「舉例說——」「婚姻。」他立即回答。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再度燃起了一支煙,他的臉孔藏到煙霧後面去了,我看不清他,只覺得他的眼光深邃而莫測。這男人,這奇異的費雲帆,他想試著告訴我一些什麼嗎?他已預知了什麼嗎?我將失去楚濂嗎?失去楚濂!我打了一個冷戰。窗外的陽光很好,落日下的黃昏,迷人的小樹林,美麗的綠萍,托出一片最真摯的癡情……天,那楚濂畢竟只是個凡人哪!我再度跳了起來。
「你為什麼這樣坐立不安?」費雲帆問:「你在等什麼?」
我瞪著他。「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什麼?」
「只有等待可以讓人變得這樣煩躁!」
我一時有個衝動,我真想告訴他一切,告訴他楚濂和我,和綠萍間的故事,告訴他今天將進行的攤牌,告訴他所有的點點滴滴,讓他那飽經過人生滄桑的經驗來告訴我,以後的發展會怎樣?讓他那超人的智慧來分析,我和綠萍的命運會怎樣?但是,我想起楚濂的警告,不要讓第四者知道!我應該信任楚濂!我等吧,等吧,等吧,反正,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總會揭曉的!是的,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總會揭曉的!天,假若我能預測那不可知的未來,假若我能預知那謎底啊!
時間繼續緩慢的流逝,我每隔三分鐘看一次手錶,每秒鐘對我都是苦刑,每分鐘都是痛苦……母親下樓來了,她開始和費雲帆聊天,聊美國,聊歐洲,也聊綠萍的未來;碩士,博士,和那似乎已唾手可得的諾貝爾獎!父親和費雲舟算完了帳,也出來加入了談話。阿秀進來請示,父親留費氏兄弟在家裡晚餐,母親也開始看手錶了:
「奇怪,五點半鍾了,綠萍五點下班,現在應該到家了才對!」「她今天會回來晚一點,」我衝口而出:「楚濂約她下班後去談話去了。」費雲帆敏銳的掉過頭來看著我。
「哦,是嗎?」母親笑得好燦爛。「你怎麼知道?」
「噢,是他打電話告訴我的!」
母親一定把這個「他」聽成了「她」,喜悅染上了她的眉梢,她很快的看了父親一眼,挑挑眉毛說:
「我說的對吧?他們不是很恰當的一對嗎?」
「一對金童玉女!」費雲舟湊趣的說:「展鵬,我看你家快要辦喜事了!」「誰知道?」父親笑笑。「這時代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主張,我們根本很難料到他們的決定。」
費雲帆溜到我身邊來,在我耳邊低語:
「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嗯?」
我求救似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低聲說:
「我不能講。」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
「別擔心,」他繼續低語:「楚濂不是個見異思遷的男孩子!」哦!他能洞悉一切!我再求救似的看了看他,於是,他很快的說:「放愉快一點兒吧,否則別人會以為失戀的人是你了!帶點兒笑容吧,別那樣哭喪著臉。」
我驚覺的醒悟過來,帶著勉強的微笑,我又開始去撥弄我的吉他。時間仍然在緩慢的流逝,一分,十分,二十分,一小時,兩小時……七點半了。
阿秀進來問,要不要開飯了?
「哦,我們吃飯吧,」母親歡愉的笑著:「不要等綠萍和楚濂了,他們是百分之八十不會回來吃飯的!」
「也真是的,」父親接口:「即使不回來吃飯,也該先打個電話呀!」你怎麼知道?我想著,那小樹林裡何來的電話呀!但是,楚濂,楚濂,夜色已臨,你到底有多少的話,和她說不完呢?你就不能早一點回來嗎?你就不能體會有人在憂心如焚嗎?你一定要和她在那暗沉的小樹林內輕言蜜語嗎?楚濂,楚濂,你這個沒良心的人哪!但是,或者綠萍很傷心嗎?或者她已肝腸寸斷嗎?或者你不得不留在那兒安慰她嗎?
幾百個問題在我心中交織,幾千個火焰在我心中燒灼。但是,全體人都上了餐桌,我也只能坐在那兒,像個木偶,像個泥雕,呆呆的捧著我的飯碗,瞪視著碗裡的飯粒。父親看了我一眼,奇怪的說:「紫菱,你怎麼了?」我吃了一驚,張大眼睛望著父親。母親伸手摸摸我的額,笑笑說:「沒發燒,是不是感冒了?」
我慌忙搖頭。「沒有,」我說,「我很好,別管我吧!」
「你瞧,」母親不滿意的皺皺眉:「這孩子這股彆扭勁兒!好像吃錯了藥似的!」「她在和她的吉他生氣!」費雲帆笑嘻嘻的說。
「怎麼?」「那個吉他不聽她的話,無法達到她要求的標準!」
「急什麼?」父親也笑了:「羅馬又不是一天造成的!這孩子從小就是急脾氣!」大家都笑了,我也只得擠出笑容。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驀然間響了起來,笑容僵在我的唇上,筷子從我手中跌落在飯桌上面,我摔下了飯碗,直跳起來。是楚濂,一定是楚濂!我顧不得滿桌驚異的眼光,我顧不得任何人對我的看法,我離開了飯桌,直衝到電話機邊,一把搶起了聽筒,我喘息的把聽筒壓在耳朵上。「喂,喂,」我喊:「是楚濂嗎?」
「喂!」對方是個陌生的、男性的口音:「是不是汪公館?」
噢!不是楚濂!竟然不是楚濂!失望絞緊了我的心臟,我喃喃的、被動的應著:「是的,你找誰?」「這兒是台大醫院急診室,請你們馬上來,有位汪綠萍小姐和一位楚先生在這兒,是車禍……」
我尖聲大叫,聽筒從我手上落了下去,費雲帆趕了過來,一把搶過了聽筒,他對聽筒急急的詢問著,我只聽到他片段的、模糊的聲音:「……五點多鐘送來的?……有生命危險?……摩托車撞卡車……兩人失血過多……腦震盪……帶錢……」
我繼續尖叫,一聲連一聲的尖叫。母親衝了過來,扶著桌子,她蒼白著臉低語了一句:
「綠萍,我的綠萍!」然後,她就暈倒了過去。
母親的暈倒更加刺激了我,我不停的尖叫起來,有人握住了我的肩膀,死命的搖撼著我,命令的嚷著: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醒過來!紫菱!紫菱!」
我仍然尖叫,不休不止的尖叫,然後,驀然間,有人猛抽了我一個耳光,我一震,神智恢復過來,我立即接觸到費雲帆緊張的眸子:「紫菱,鎮靜一點,勇敢一點,懂嗎?」他大聲的問。「他們並沒有死!一切還能挽救,知道嗎?」
母親已經醒過來了,躺在沙發上,她啜泣著,呻吟著,哀號著,哭叫著綠萍的名字。父親臉色慘白,卻不失鎮靜,他奔上樓,再奔下來,對費雲舟說:「雲舟,你陪我去醫院,雲帆,你在家照顧她們母女兩個!」
「你帶夠了錢嗎?」費雲舟急急的問。向門外衝去。
「帶了!」他們奔出門外,我狂號了一聲:
「我也要去!」我往門外跑,費雲帆一把抱住了我。
「你不要去,紫菱,你這樣子怎麼能去?在家裡等著,他們一有消息就會告訴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瘋狂的掙扎,死命的掙扎,淚水塗滿了一臉。「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抓緊了費雲帆的手腕,哭著喊:「請你讓我去,求你讓我去吧!求你,求你!讓我去……」
母親大聲的呻吟,掙扎著站了起來,搖搖擺擺的扶著沙發,哭泣的說:「我也要去!我要去看綠萍,我的綠萍,哎呀,綠萍!綠萍!」她狂喊了一聲:「綠萍呀!」就又倒進沙發裡去了。
費雲帆放開了我,慌忙撲過去看母親。我趁這個機會,就直奔出了房間,又奔出花園和大門,淚眼模糊的站在門口,我胡亂的招著手,想叫一輛計程車。費雲帆又從屋裡奔了出來,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好吧!你一定要去醫院,我送你去!但是,你必須平靜下來!我已經叫阿秀照顧你母親了!來吧,上車去!」
我上了費雲帆的車,車子發動了,向前面疾駛而去。我用手蒙著臉,竭力想穩定我那混亂的情緒,但我頭腦裡像幾百匹馬在那兒奔馳、踐踏,我心中像有幾千把利刃在那兒穿刺,撕扯。我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望著車窗外飛逝的街道,我喘息著,渾身顫抖,覺得必須訴說一點兒什麼,必須交卸一些心裡的負荷,於是,我發現我在說話,喃喃的說話:
「我殺了他們了!是我殺了他們了!我前晚和綠萍談過,她愛楚濂,她居然也愛楚濂,楚濂說今天要找她談,我讓他去找她談,我原該阻止的,我原該阻止的,我沒有阻止!我竟然沒有阻止!只要我阻止,什麼都不會發生,只要我阻止!……」費雲帆伸過一隻手來,緊緊的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痙攣著的手,他一句話也沒說,但是,在他那強而有力的緊握下,我的痙攣漸止,顫抖也消。我住了口,眼睛茫然的看著前面。車子停了,他熄了火,轉頭看著我。
「聽我說!紫菱!」他的聲音嚴肅而鄭重。「你必須冷靜,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怨不了誰,也怪不了誰,你不冷靜,只會使事情更加難辦,你懂了嗎?你堅持來醫院,看到的不會是好事,你明白嗎?」我瞪大了眼睛,直視著費雲帆。
「他們都死了,是嗎?」我顫慄著說。
「醫院說他們沒死,」他咬緊牙關。「我們去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走進急診室的,但是,我進去了,人間還有比醫院急診室更恐怖的地方嗎?我不知道。隨後,我似乎整個人都麻木了,因為,我看到了我的姐姐,綠萍,正從急診室推送到手術室去,她渾身被血漬所沾滿,我從沒有看到過那麼多的血,我從不知道人體裡會有那麼多的血……我聽到醫生在對面色慘白的父親說:
「……這是必須的手術,我們要去掉她那條腿……」
我閉上眼睛,沒有餘力來想到楚濂,我倒了下去,倒在費雲帆的胳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