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其中一對兄妹孰男孰女,才是最最令人起疑的問題。
擁有俊美兼具、後者為多的麗顏,卻是道道地地、確確實實的男人——文商儒一直看著自己的手,就算沐浴過換去一身狼狽,那令他震驚得下巴掉到地上的觸感還是褪下去,牢牢粘在掌上。
噗一聲,他的確摸到暖暖的、軟軟的某種東西,在孔致虛的胸口。
盯著空無一物的掌心,繼續發呆中。
有一張清秀到近乎平凡的臉、卻是活生生鐵錚錚的女子——容楮摸著自己的頭,就算回來的路上是被人抱在懷裡的,她也沒有知覺,腦袋瓜裡困苦一個問題。
啵一聲,如果頭頂的感覺無誤,那撲空的一聲來得空洞、來得無物,來得讓她在一瞬間體認到,可能會嚇凸自己眼珠子的事實。
摸摸腦袋,發呆持續著。
剩下的一對男女,也是困擾前述兩位的始作俑者,一個盤腿坐在炕上揚著下自在的表情,看看發呆的文商儒時而搔頭;另一個端坐直身,目光灼灼鎖著對面低頭不語的容楮。
好半天,寂靜得讓人以為四個人要在小小書房內,這麼度過一個夜晚。
腦袋啪啦啪啦渡過困惑之河回到岸上,文商儒歎了口氣,轉身回看在場三人,責備性地掃過孔若綾一眼,他還曾私下與她——下,是與「他」商量事情,萬萬沒想到他還留了一手。
若有所思的目光最後凝結於孔致虛身上。
被注視的人縮了下,有點心虛。
算他——不,算「她」識時務,還知道自己有錯。怨懟的心思這才感到有一點寬慰。
「你們兩個誰要先說。」文大人決定開堂審案。
「都跟我沒關係哦。」孔致虛揚掌揮舞,非常致力於高喊「冤枉啊大人」以聲揚自己的無辜。「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
刀子握在手上,人都死在地上了,還直嚷自己沒有殺人,簡直不知死期將至!
「你瞪我也沒用啊,我早就想說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他——不,是她——真的早想告訴他,只是旁事纏心忘記了而已。
「不要狡辯,要說你早說了。」根本存心騙他。愈想愈火,這些日子以來對自己該不該愛上個男子而掙扎與自我解嘲,全都成了笑話!
最可惡的,當屬知情不報的孔若綾。
美人美矣,卻包藏禍心,故意不說,等著看他好戲。
「你瞪我也沒用,」只手托腮,孔若綾笑得愜意。「我說過對你的問題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做到了。」
「你與她顛陽倒陰的事我卻不知道!」
「你問過我致虛究竟是男是女嗎?」他自有反駁之道。「沒問的事我怎麼說?」
「我——」文商儒怒氣一窒,他的確沒問過。「誰會刻意問!」好惱,卻有氣找不到地方發。
「不要再瞪我了哦,我跟若綾會這樣也是被逼的,不然會死得很難看。」他們也是為了保命不得下出此下策。
「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兩個至少欠我和容楮一個解釋。」
聽見自己的名,發呆中的人顫了下,始終維持低頭不語的坐姿。
孔若綾投注的目光複雜一閃,回到正事。「要從致虛嘴裡知道事情來龍去脈,就算花上一年也聽不清楚——」
「喂喂,我也是會說話的好不好。」
「會說話跟會說明是兩碼子事,」揮手不理人,孔若綾逕自繼續:「容者,我曾提過練武要看身骨資質的,你還記得吧?」
頭上下點了點,還是不看他。
難怪了……她一直覺得她——不,是「他」的手比她大,肩也寬上許多,總以為是自己多想,只當他是個略顯高挑的美人,族人裡還有比他更高壯的,怎麼也想不到他跟文大哥一樣都是男子!
凝視的眼眸上方兩道眉蹙緊。難道她打算一輩子都不看他嗎?
但現下不是談私事的時候,孔若綾收心回到正題:「我與致虛的身骨資質恰恰相反,從五歲開始練功時我娘就這麼說了,我是男身女質而致虛反之;但我爹不信,堅決要我修鏈他老人家的功夫,讓致虛承續我娘的武功。
「但先天的資質是注定、難以改變的;硬練下來的結果,一開始還好,真正學起運勁調息之後每回總會吐血。不得已之下,只好顛倒陰陽,兩人互換身份,由致虛練我爹的武功,而我承續我娘的絕學。」
「沒有人發現?」男與女差別極大。
「我以前不是說了嗎?」她提示過了。「我跟若綾小時候很像,長大後不知為什麼就不太像了。他美他的,我俊我的,愈來愈不像,是你自己沒聽懂——別再瞪我,我不說話就是。」毒蜂嘴認命閉緊。
「正如致虛所言。所以這件事只有我娘、致虛和我,現在再加上你們兩人知道。」
「既然如此,在離家之後大可換回自己的身份,何必繼續裝下去?」累得身邊的人白白痛苦掙扎。
「習慣了嘛!」這時候她可不能不說話了,閉嘴實在是件很痛苦的事,比一指倒立還痛苦。「打小就被當男孩子養到大,突然之間要我回復女兒身是多難的事啊,想想看,我這張臉要真換上若綾的衣裳反而是男扮女裝。你穿若綾的衣裳鐵定比我適——最後一句話算我沒說。」毒蜂嘴反咬自己一口,慘遭火眼金晴怒瞪。
「而我就算換穿男裝也像女扮男裝,再加上我娘傳授的絕學使用的招式過於女流,也就沒想過換裝這件事了。」總之,他也習慣了。
就這一點來看,兩個人的確是兄妹。
「不不,我們不是兄妹哦。」要她叫他哥哥——下輩子吧。「我們是姊弟哦,我可比他早出世一點點。」
孔若綾頷首,從來沒想過跟她爭長幼,反正對年紀長在狗身上的人來說,幾歲都是癡長,不必計較。
「我、我累了,先回房。」不待他人回應,容楮說了聲便惶惶退下,誰也不看上一眼。
「我也走了。」孔若綾連忙跟出。
都溜了?那她怎辦?孔致虛慘叫在心裡。
文商儒雖然不會武功,真生起氣來也是很恐怖的,她會怕,連毒蛇猛獸都不怕的她就怕他發脾氣。
「站住。」
啊,慢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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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男人,是貨真價實、道道地地的男人!
那、那她的自慚形穢、之前揪心的掙扎,還以為自己瘋了、怪了、狂了才會對他動心的自貶算什麼!
還有——她、她還在他面前解衣,讓他看見——這世上有什麼事比這更離譜!
氣!她氣!她好氣又好想哭,想哭又好想笑。
他是男人,不是女人,她喜歡的、愛上的是一名男子,而非女兒身!可是——被作弄得好惱火!
「容楮!」
不理不理,打死她都不理他!一個男人長得比女人還美上千倍百倍像話嗎?不理不理!
「別走了,站住。」
為什麼要聽他的!她——她是有事瞞他沒錯,可這麼做都是為他好、怕拖累他;而他,他根本不懷好心,故意給她難堪,不然早在那時就該告訴她他是男人不是女人,她也不會傻傻在他面前寬衣解帶,丟盡顏面。
她的身子讓他看了一夜,整整一夜啊!
腳步在撞上樑柱前停下,不是因為聽見身後的叫喚,而是想起更重要的事錯愕得無法自己。
那麼醜的身子他看了一夜——她已經夠丑夠難看了,還笨笨地在心上人面前現醜,讓他看見她可怕的後背。
愈想愈委屈,她現在連一根腳趾都配他不上,連說喜歡的資格都沒有!
「嗚嗚……哇……」
才剛放心她迎頭撞上樑柱的危險就聽見哭聲,孔若綾的心在瞬霎間七上八下狂揪,疼痛非常。
當初就是看見她抱膝蜷蹲低泣的模樣,心被這樣的脆弱扯痛才無法放著不管,一次又一次的幫她,不求回報,只要她別再哭就好,因為——
如果不管她,誰知道她會偷偷躲在哪裡哭。
之後,愈是相處愈是欣賞她的堅強,明明是弱女子也不甘認命服輸,這份強韌他不曾見過。
疼寵的念頭沒變過,將她當妹妹似的呵護著,直到看見她慘遭紋刺的背,才真正撼出他的情感。
不記得了,好久以前的事。我想當時是痛的吧,因為很痛很痛所以刻意忘記,只要忘了就想不起來,就不會知道有多痛了……
那一瞬間笑著這麼說的她,在他眼裡比任何人都美,他傻了楞了,相較之下自己除了練功過程比別人辛苦之外,根本沒吃過真正的苦頭。
換做是他會如何呢?是否能像她一樣?
答案他不知道,但心動和心痛是懂得的,那瞬間若不是失神、要不是有正事待辦,他一定會將她抱在懷裡。
認定了,也就不願放手,絕不!
「別哭了。」見到她老是得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再哭下去,致虛又會笑你是水鬼投眙。」
「管他!」自艾自憐又自怨,她配不上他。
「我是男人不好嗎?還是你比較喜歡女人?」沒想過這問題,說不定這丫頭真的喜歡女人更勝男人。孔若綾這才開始擔心起來。
他的憂慮得到一記恨目怒瞠。「你!你嗚哇——」
不懂女人心啊,扮了十數年的女子,還是不懂姑娘家心裡在想什麼。
弄不懂她心思,索性從後頭將人橫抱起走了幾步,同坐在庭外大石上。「既然不是,你又何必哭。」
「你騙我、欺負我!要我怎麼不哭?那麼丟臉的事——」
「什麼事丟臉?」他從沒做過逾越的行徑,很克制的。
「你、你看了我一夜!」
原來是這件事。「如果你在意,我也讓你看一夜好了。」說來也感謝這件事,否則他不會知道待她的心思不只是像妹妹般的疼寵,還有更多關於男女的情愫。
「誰、誰要看你!」抽噎聲斷斷續續的。「我才不、不看!」
容楮掙扎著要下來,偏偏就有人不放手,雙臂收得更緊。
「放開我!」
「不放。」倚在她肩頸,孔若綾歎息。「我放不了手。」
頸邊頻呼的熱氣讓容楮靜了下來,神情迷侗。
這畫面看起來很怪的——她想像著,在外人眼裡就像兩名女子相擁,偏偏美得驚人的是名男子!心念及此,又開始扭動掙扎。
這丫頭!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時候乖順得像小羊,現在反而撒潑,孔若綾也火了,夾帶怒氣順遂自己的心意,作出早就想對她作的事——
薄唇含住直嚷要他放手的小嘴,一點縫隙都不給。
要不是礙於不知如何開口說明、要不是時機來得太突然,他怎麼可能繼續瞞著她不說!
誰想得到她會突然說喜歡他,天知道他有多錯愕多驚訝,長這麼大從沒有像當時那般狂喜過。
「你說過喜歡我,還算數吧?」
驚魂未定、心跳急促,容楮捂著熱燙的唇,麻癢腫痛無一不齊,還有更多更多說不出的情愫。
他他他他他——
「不准你收回。我看過你的身子,照我們漢人的說法,你就是我的人,我的!」
他說她是他的?他的?「我、我——」
「除了是,沒有第二句話好說。」十成十的霸道冒出頭,再也沒有一絲柔和。
為什麼沒發現他是個男人呢?明明這麼霸氣、明明這麼不講理——是她笨還是他裝得好?不懂啊。
他真的不嫌棄她?不在乎她那麼地丑?「我很醜……」
「在我眼裡不是。」
「我的身子也很醜……」
「我都說不是了。」雙掌按住她後背壓向自己,不讓她看見疼惜的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怕丟臉。「說你是我的人,說你是我的。」
「真的不後悔?我、我還會給你帶來麻煩。」她的事還沒塵埃落定,下場是什麼誰也料不準,沒法子給他承諾啊。
「我已經被你拖下水,無法上岸當個沒事人。我忘了告訴你,其實我已經把地圖記在腦子裡。」
什麼!容楮推開他,定睛看,發現鳳目裡的濕意,想說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為她哭,為她哭了……一名男子為她而哭——
身為女子,終其一生如能擁有一名為她心疼落淚的男子,夫復何求。
「別想再將我置於事外。」抽下髮簪任烏絲如瀑垂落,比起自己的儀容,他更注意她的,邊說話時雙手忙著整理她凌亂的發,插上簪子。「我是一定要介入的,你別想撇開我;還有致虛,我也絕對會拉她下水,不准你有意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一個男人怎麼能長得如此美麗出塵?
而他要的人竟然是她。
「好了,說吧。」
「說什麼?」真的好美,她怎配得上他?
月光如水披在他身上,就像銀絲繡成的袍子,好美好美……
「說你是我的。」
容楮看癡了看傻了,看得神魂飄向九重天,不知不覺就允了:「我是你的……」
然後,她再也看不見如水月光、看不見出塵絕色,只看見一雙笑瞇的眼定定鎖著自己,就像每一次回頭便能瞅見的專注。
她也沒法說話了,她的唇上有他,吻著啄著,不給開口餘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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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宅院卻有兩種不同光景……
她的兄弟沒情義,留她一個人承受接下來不知會怎麼個驚天駭地的怒氣。孔致虛心不甘情不願縮回掛在門檻的長腳,口中喃喃念著阿彌陀佛,看能不能讓自己不痛不癢地升天。
死有很多種死法,她想挑個比較輕鬆的,因為站在案牘前那美得令她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三見垂涎不已的男人,正用他美美的眼瞳狠狠盯著她。
孔致虛覺得自己像只站在蛇前面的青蛙,動彈不得。
終於,經過長得令人忍不住打噴嚏、又必須強忍住那股不舒服的沉默之後,「蛇」開口了:「正確來說,你的名字是孔若綾,不是孔致虛。」
「嗯。」嘴巴不敢再作怪,乖乖應答:「我們換身份換得很徹底,連名字都換了過來。」
「打算當一輩子『男人』?」
「沒想過這事,遇上你之後就告訴自己要讓你知道這事,只是老忘記說。」怯怯抬眸。「你還在生氣嗎?如果是,我先出去讓你靜一靜好了。」免得怒火燒到無辜池魚——她。
「過來。」蛇向青蛙招手。
「不不不,我站在這裡就好。」青蛙搖頭拒絕接近一步,相信隔著幾臂遠的距離比較安全。
「你會武功還怕什麼?」
「就是怕。」承認不會少塊肉,她是女人,凡事不必太逞強沒關係。
「那我過去。」嘶嘶嘶,蛇移步吐信向她。
完了完了,她命休矣!「別過來別過來,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雖然不懂錯在哪裡,為保命還是先認錯再說,
「我賭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麼。」
「是不知——不不不,我知道我知道,所以——你幹嘛抱著我?」青蛙的恐懼化成問號沾滿臉。
蛇說:「讓雙手有事作,免得我忍不住狠狠打你一頓。」
他怎麼會沒發現?真的跟男人相比,她屬纖瘦之流,根本秤不出半兩肉。
是了,那天是他沒注意,因為見她受傷心裡一急,根本無暇去想自己怎麼能如此輕鬆抱起她。
被她俊俏的外表所惑,才沒想過這些。
「你真想打我?」他的表情不像開玩笑,真委屈,她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打。
「不打,氣難消。」他掙扎了那麼久,結果真相如此離譜,比他以為自己愛上一名男子還離譜!
「那、那你打我好了。」閉上限,認命點好,反正他不會武功,打起人來絕對沒有爹來得痛。「只要你能消氣,我、我沒關係。」
「真的?」
只能聞聲不見人,她點頭,等著。
「我真的可以打?」
「打就打,說那麼多。」知不知道等死比死還難受啊。「快打啊。」
「真的打嘍。」懷中的人揚起臉,不施武功也不掙扎地等挨拳。
服了她,火氣被笑意取代,他怎麼可能動手打她。
揚起的手不知道該放哪,索性解開她髮束,看著青絲垂落,才得以見著俊俏下些許的女子嬌態,恐怕這也是她碩果僅剩的一點姑娘神韻。
老天爺真愛作弄人,讓這一對姊弟外表顛陽倒陰,雌雄難辨。
更愛作弄他,教他愛上她。
「你解開我頭髮作啥!」嘴對嘴又在幹嘛?孔致虛眼睜睜看著他壓低臉,盯著他的嘴咬上她的——
麻痛麻痛的,感覺卻不壞。
有點癢還帶著甜味……啊啊!「怎麼不繼續吃?」
「吃什麼?」詢問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她不解的濃重呢喃。
「吃我的嘴啊,像這樣——」小小啾了一下退回,孔致虛舔舔自己的唇,發現這樣也挺有味道的。「你的嘴很甜呢。」
唉,為什麼是她?不下第一千次問自己。「能不能露出姑娘家嬌羞的表情,就算是裝的也成。」
「嬌羞兩個字怎麼寫?」此姝完全不解風情。
不必抱希望,直接絕望還比較快。這是文商儒的結論。冀望她解風情不如去教一條狗吟詩說不定還快些,領悟得道的文商儒乾脆命令:「閉上眼睛。」
果然,礙於不確定他氣消與否,孔致虛很配台。
之後——
啊啊,又吃她的嘴!不只吃,這回還偷偷舔了她幾下。「你——」
「張嘴。」
「啊唔……」老天——他弄得她全身像被火燒似的快融成一灘水。
她還活著吧?孔致虛不確定地想,全身虛脫了似的站不穩,要不是被他抱著,肯定會跌在地上好半天都爬不起來。
這是什麼武功?好駭人、好厲害、好——
奸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