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慶全身黑衣,一頭黑色如絲綢的長髮簡單地綁了個馬尾,雙目如暗夜的星子,不見以往邪氣的光芒,反而是冰冷得不見人性。
這是不一樣的斗慶!
荀彧淡淡一笑,「我一直在想,該是斗慶你才有這能耐,讓我栽了這麼個跟頭。」他所指的,是皇甫嵩軍吃了敗仗的事。
斗慶微笑,不同以往的冷冽氣息頓時籠罩全身。「那是少爺不才,才讓斗慶得了個便宜。」
他毫無畏懼的眼神對上了荀彧的雙目,嘲諷的語氣訴說著對荀彧的不屑,對於他的心思,荀彧自然瞭解得明明白白。
「你什麼時候加入『太平道』?」情況既然已經如此的明瞭,他也不再隱藏內心的疑惑,直接開門見山的問。
斗慶一笑,「荀大少爺不知道?」
他的眼神是一種貓抓老鼠般的神情,讓荀彧看了很不舒服。「你就直話直說吧!不用拐彎抹角。」
「抱歉,我以為荀大少爺無所不知。」他微笑,眼神卻是由下往上盯著荀彧打量,「畢竟少爺是被譽為『王佐之才』的青年才俊,斗慶猜想,少爺對於府內的一舉一動,都是瞭若指掌的。」
若是平常人,大概會被斗慶語氣中的諷刺而激怒。但是修養良好的荀彧,在聽了他這麼一席話後,反而笑了出來。
「原來你的心裡,一直都記掛著這個稱號?連我自己幾乎都忘了曾被人這麼稱讚過。」
斗慶精光一閃,眼神如電般射向荀彧。
接收到斗慶不善的眼神,荀彧也知道自己正在玩火,「難怪中君會說,實際上放不下階級之分的人,是你!」
話一說完,被激怒的斗慶如鬼魅一般貼近到他跟前,手上的匕首毫無掩飾的貼在他白晰的脖子上。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他露出殺氣的眼神迎上荀彧秀美的雙眸,卻沒在荀彧的眼中看到一絲驚慌。
「我知道你敢殺我,而且還很想殺了我。」荀彧看向斗慶,相對於斗慶的氣息急促,他顯得氣定神閒。「在牛頭山時,你就想殺了我,不是嗎?」
斗慶先是一楞,隨即冷笑,「原來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他又不像雲中君這麼天真。「早在你找我去牛頭山勸阻中君,我就猜到不對勁了。在看到那一堆硫磺之後,我就更深信你想殺我。」
「喔?」
「你那時候就已經是太平道的人吧!」荀彧歎道。「你早就想收服牛頭山的人入太平道,所以想以官兵的力量阻止中君對牛頭山寨下手。但另一方面,你卻又向牛頭山通風報信,讓他們逃走,好收買人心。」
斗慶嘴角揚起笑容,對於他的說法似乎很認同。
「何小姐的事,讓中君對我有了芥蒂。而在牛頭山上,你又希望我潑中君冷水、掃了她的興,讓她更不想搭理我,所以才找我上牛頭山找中君,是這樣吧!」荀彧說出斗慶的計謀。「你先前早告訴我山寨的事情,所以你猜想,氣走中君的我,還會獨自一人去闖山寨,也一定會發現那條通道。而你準備在屋角的硫磺,也是為了等我一個人進入通道時,炸毀入口所準備的,不是嗎?」
「但是……」斗慶接口,「我沒料到,一向最會和我使性子的小姐,竟然出乎我意料之外,反而和你一起上山寨。」
「這就是你不夠瞭解她的地方。」荀彧淡淡一笑,對於發現斗慶這點的不足,有點暗自欣喜。「如果今天我和你一樣身懷武藝,中君大概會如你所料,被我潑了冷水就不會搭理我。可就是因為我的手無縛雞之力,才讓她即使再不快、再氣憤,也一定要守在我身邊保護我。」
「或許吧!」斗慶的眼神越來越冷。
一掃方才說起雲中君的柔情,荀彧面色一凜,問道:「斗慶,你是個人才,卻為何要加入太平道,為叛軍出謀策畫?」
「叛軍?」斗慶獰笑,「何謂『叛軍』?等到我黃巾軍打下天下,史籍記載的就不會是『叛軍』,而是『起義』了。」
「不管日後之事,現在是漢家天下,你率軍反漢室,就是造反!」荀彧皺起眉頭。
「少爺這句話就說得不對了!」斗慶反駁道。「想高祖劉邦,也是擊敗了西楚霸王、打垮了秦朝軍隊,才能建立所謂的『漢家天下』。以少爺的說法,這個『漢家天下』也是叛軍所建,也是個叛亂之國囉?何況……」他又笑了出來,「現在皇帝昏庸、朝廷腐敗,反這樣的朝廷,不是天經地義?」
「那麼,你認為張角三兄弟可以為人民帶來幸福嗎?」荀彧的眉頭越皺越緊,「你應該知道他們三兄弟是什麼樣的人物。」光打著宗教的名義招搖撞騙,只想登基稱帝卻提不出宏偉的建國方略。
斗慶這樣的人才,豈能幫助如此眼光狹小之輩?
「我不在乎。我不管誰當皇帝,也不管百姓過得怎樣!重要的是,張氏兄弟信賴我,肯讓我發揮實力,也會給我相對應的報酬,這就夠了。」斗慶直言不諱地說。「至於他們得了天下,要怎麼治理、要怎麼耍弄,那一點也不干我的事!」
荀彧一楞,沒料到斗慶是這種想法。
「那麼『鰥寡孤獨村』呢?」荀彧問道。「你既能讓流離失所的人安居樂業,又為何要將這樣的才能棄之如敝屣?」
「我只要出人頭地。」斗慶回答。「我要得到相應的身份!如此一來,我才能抬頭挺胸的面對小姐。」
「面對小姐?」荀彧簡直不敢相信他就為了這個理由。「你以為這樣傷天害理得來的身份地位,中君會希罕嗎?」
「你這種溫室裡的花朵,沒資格批評我!」斗慶架在荀彧脖子上的匕首,頓時陷入他的脖子,劃出一道血痕。「像你這種什麼都有的人,怎能體會我的痛苦?」
荀彧只覺得脖子傳來一陣劇痛,痛到他無法發聲。
看到荀彧痛苦的表情,斗慶興起一陣快感。他放下匕首,看到荀彧因痛楚而蹲下的身子,不禁微微一笑。「什麼『王佐之才』?你文韜武略沒有一樣比得上我,要不是你的家世背景,又怎能得到這種稱號?」
荀彧伸手摸自己的脖子,只覺得觸手一片滑膩。他將手掌攤到眼前,見到手掌上都是鮮血。
「等我闖出了名號,小姐……小姐一定會明白,當初她是受了你這張臉的欺騙!」斗慶朝著荀彧吼完,一刀便砍向他。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陣劃空之聲。斗慶連忙向後退,但是退得不夠快,他手上的匕首已經被準確無誤的打了下來。
「小姐?」這麼出神入化的功夫,只有雲中君才辦得到。
只見雲中君出現在祭壇上,手上還夾著數把飛刀,刀刀對著斗慶。
「你怎麼會來到這裡?」確定自己沒有眼花,斗慶滿臉驚愕。她不是被他困在地道裡了?
轉念一想,他頓時瞭解原因何在。
因為他搞錯了地道!雲中君被困的地道,實際上是祭壇通往外面的便道。他一時不察,竟讓她佔了便宜。
見到荀彧痛苦的模樣,雲中君從祭壇上一躍而下,身手矯捷的貼到荀彧身邊,將他扶起。當她看到他脖子上的血痕時,滿腔的怒火猛地爆發。
「是你?」她揚起頭,看向仍一臉不可置信的斗慶,「是你傷了彧大哥?」
「小姐……」斗慶退了兩三步,面對他朝思暮想的人正站在眼前,卻以怨恨的眼光看著自己,他心中不禁一陣慌亂。
「別叫我小姐!」雲中君抬高音量,口氣冰冷如二月雪,「早在那天我讓你走,就已經切斷你我的主僕關係!」
「小姐……」她的話讓斗慶如遭雷殛。
這時,雲中君趕忙撕下衣袖為荀彧療傷。雖然他沒有喊痛,但光看那道傷口,她心裡就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荀彧會不會就此成了啞巴?一想到這裡,她禁不住熱淚盈眶。
看出雲中君的焦急,即使喉嚨很痛,荀彧還是勉強自己用氣音說話,「我沒事……」他低聲說道。
即使聲音很小,幾乎是細不可聞,卻讓雲中君激動不已。
「你別說話,我會馬上帶你去療傷的。」
說完,她轉頭看向斗慶,只見斗慶站在三、四步遠的地方,滿臉又是傷心又是痛苦,不復方才面對荀彧時的冰冷與自負。
她抽出長劍,指向斗慶,「告訴我出口。」劍出情斷,往日情分就此為止。
雲中君的冷漠與長劍,訴說著斗慶最不願意聽到的宣示。
「如果我不說呢?」
劍尖閃著寒光,如同雲中君此刻的心境,「那麼……就打吧!」說著,她手中的劍如銀蛇游龍,刺向了斗慶。
「小姐!」他邊躲邊喊,始終無法和她針鋒相對,「難道你真要為他,切斷我們從小到大的感情?」
雲中君停下腳步,看著斗慶。
「小姐,從小我們兩人就是相依為命啊!」斗慶訴之以情。「我只是想讓小姐過好日子而已。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小姐……」
「那全都是為了你自己!」如果她對斗慶還有什麼往日的情分,那麼在他說出這些話的同時,便全部成了往日泡影。
「小姐?」斗慶一楞。
「誰在乎階級?誰在乎貧富?那都是你自己的執著、自己的幻想!」雲中君吼道。「就算你有了身份地位,就算你有了傾國財產,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我還是把你當作家人、當作大哥,不會因為你有了那些東西,我就會愛上你。」
她看向荀彧,只見他也看著她。
「我喜歡彧大哥,不為他的家世,不為他的外表,只因為彧大哥就是彧大哥。他懂我、知我,在我失去方向時能給我指引,在我衝動時能讓我恢復冷靜……這許許多多都是別人達不到,不是用那些身外之物可以買的!你知道嗎?」
荀彧笑了,即使這個笑容讓他的喉嚨又隱隱作痛。
「小姐!他哪點比我好?」除了那些身外之物,他看不出他有哪些才華比不上荀彧。
「就算他都比你差,那又如何?」雲中君反問。「如果拿杯子和杯蓋來比喻,彧大哥就是適合我的杯蓋,就算這個杯蓋又破又舊又爛又……」
荀彧蹙起眉頭,無法出聲的他,無奈的聽著她毫無顧忌地譭謗自己。
「……但他就是適合我啊!斗慶你的杯蓋或許很美、很有價值,但和我配在一起,就是不搭,或許太小、或許太大,看起來就是不相配啊!」
「小姐?」這個比喻聽起來很兒戲。
「斗慶!」雲中君不讓他有發言的機會,「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總有一天,你會找到適合你的杯子!為什麼你不瞭解我所要表達的意思?」為什麼要對她如此執迷不悟?為什麼又要因此而犯下滔天大罪?
她印象中的斗慶,不是一個如此冷血又冷漠的人啊!
就在劍拔弩張之時,傳來了荀彧的悶哼聲。雲中君連忙看向荀彧,只見他滿臉痛苦的神色,嘴唇竟然超乎尋常的發紫。
「有毒?」她驚愕的看向斗慶,「你的匕首有毒?」
斗慶淡淡一笑,「是的,小姐。」他拖時間和她在這裡耗,就是為了等待荀彧毒發的時刻。
「你就這麼想讓彧大哥死?」雲中君簡直不敢相信,她伸出手,朝斗慶吼道:「拿解藥來!」她一劍刺過去。
「小姐,已經來不及了。」斗慶不躲不閃,「就算你殺了我拿到解藥,也來不及了。」
雲中君一楞,劍鋒刺到斗慶的脖子前便停了下來。
「我只問小姐一句話,小姐是不是從小……就喜歡大少爺?」
雲中君不答話,只是拋下了劍,挨到荀彧身邊,將荀彧脖子上的繃帶拆開,發現那傷口開始發紫。
斗慶一見雲中君的動作,立刻知道她想做什麼,他連忙阻止,「小姐,你不能為他吸毒!」
但他才剛踏出一步,就感受到臉頰傳來一陣劇痛。滿臉驚愕的他,伸手摸摸臉頰,發現臉上已被盛怒下的雲中君以飛刀劃破了。
手掌的鮮血,對比小姐願為荀彧吸毒,他突然懂了……
在小姐心中,他倆地位的孰輕孰重,此刻已經表露無遺。那他又何需再爭下去?
「小姐,這是解藥。」他從懷中掏出一小包藥粉,丟到雲中君身旁的地上,「半包藥粉敷在彧少爺傷口上,半包藥口服。一個時辰內便會解毒。」
雲中君一楞,連忙撿起藥粉,依著斗慶說的話做了起來。
「等一下,小姐可以朝著你方才待的那個地道走去。走到巽位時,摸牆上磚塊從坎方位數來的第七塊,便能找到機關。」
什麼巽位、坎位?雲中君聽得一頭霧水。
「彧少爺知道。」斗慶說完,便走向四根石柱中的一根,伸手朝向看來毫無異樣的柱面上一按,立刻又出現了一條地道。「我要走了,小姐。」他朝雲中君行禮,眼神充滿不捨,「這次再見,不會再有相見之期,望小姐保重。」
「斗慶?」雲中君一楞。
「我……真的很喜歡小姐……」斗慶淡淡一笑,嘴角帶著落寞,「如果可以,我真的願意花費一切代價,只求和小姐共度一生……」
凝視著斗慶突然落寞下來的表情,雲中君的喉頭好像梗住什麼東西一樣。
「……可是小姐心所屬意的那個人,卻不是我……」
收起了方纔的冷漠,沒有了凜冽的殺氣,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在荀府的日子。
只是隨著斗慶的身影閃進了通道,石門的關上將兩人分隔,注定了這輩子再無相見。
為什麼要這樣?
雲中君不禁滴下了眼淚……
斗慶……斗慶……她再也見不到她唯一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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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不當官了?」
位處穎川北方的冀州天候更為寒冷,手捧著瑞雪,穿著棉襖的雲中君,轉頭看向一旁的荀彧。
兩人走在雪地裡,看著一望無際的白雪,享受片刻的寧靜。
脖子上還有些許傷痕的荀彧撐著傘,和雲中君一同散步於雪地之中。「我是丟官啦!怎當官?」他說話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好聽、一樣的如沐春風,只是配上四周冷冽的氣息,有點格格不入。
「皇甫嵩大人沒丟官,你倒丟官了!」她想也知道,大概是那個嫁不出女兒的何大將軍所搞的鬼。
「別這樣說。」雲中君想什麼,荀彧哪會猜不到?「皇甫嵩大人戰績彪炳,早立下不少戰功,朝廷准他將功折罪,也有道理。」
「最好是這樣。」雲中君頗不苟同,「不過,袁紹大人不是請你到他麾下做事嗎?大哥究竟要不要答應?」
荀彧一楞,「你擔心這問題?」
「當然囉!」雲中君指著雪地,「我們現在踏在人家的土地上,總得顧及一下地頭蛇的顏面吧!」
荀彧一笑,他摟過佳人,「這我還真沒想到。你知道的,我的心還放在黃河以南……」
「想朝廷?」
「嗯……」荀彧應了一聲。「畢竟朝廷在洛陽,不是在鄴城啊!如果可以,我還是想為朝廷盡一份心力。」
「何進大人不想讓你盡心力啊!」雲中君擺明的說。「他已經找了個借口,將你從朝廷轟出來了。」
荀彧皺眉,因為雲中君說出了實情。
「誰教你不娶人家的女兒。」她繼續說道,「如果你娶了何小姐,現在大概官升不完、財發不完……」
「我大概會先被你殺了。」荀彧歎了口氣,「你就少說些心口不一的話吧!」
「我哪有!」
「妳就有!」
兩人笑鬧了一陣子,荀彧的表情突然沉了下來。
「怎麼了?」雲中君發現他的不對勁。
荀彧凝視著她,緩緩說道:「你知道……張角三兄弟敗亡的消息嗎?」
雲中君一楞,臉上表情頓時變得很難看,「……我知道。大哥是要告訴我斗慶的消息嗎?」
「沒有斗慶的消息,他失蹤了。」荀彧淡淡回答。「也不知道這算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總之沒他死訊傳來,對你而言或許是好消息吧。」
雲中君不語,看著傘外,發現天空開始飄雪了。
「沒有你,就沒有今日的斗慶。而沒有了斗慶,你又會變得如何──」
「大哥,你要說什麼?」雲中君面無表情的打斷他的話。
「別強迫自己忘了他。」荀彧指著她的心房,「想擱在心上就放著吧!別強迫自己忘了他,別在我面前隱忍不發。他曾經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也不會介意他是你回憶中的一員。」
「你不介意?」
荀彧將雲中君摟入懷中,輕聲的說:「我要感謝斗慶,在我無法守護你的時候守護你;在最後又能放心爽快的將你交給我。面對守護你近十年的他,我又怎會介意你將他放在心上?」
「大哥……」雲中君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將頭一徑埋在他懷中。
「下雪了。」荀彧看著傘外的天空,「我們該回家了。」
「嗯!」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頰,雲中君堅定的點頭。
對!回家!回到那個屬於她和荀彧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