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他甚至想馬上把她綁到醫院,因為,她早上的狀況真的嚇到他了。
「哎唷,我睡迷糊了嘛,尤其我頭痛得很,所以……」許夕夏企圖要以嘻笑帶過這個話題。
事實上,她也嚇到了,不只是他陌生,就連自己也是陌生的。
「你頭痛的頻率太頻繁了,我還是覺得應該再找醫生診斷,再做一次詳細的檢查。」她惡化的速度讓他膽戰心驚極了。
她垂下眼。「反正不是晚上就要去醫院了嗎?你要是真不放心,到時候再一起檢查不就好了。」
方慶至沉吟了下。「中午,我中午回來接你。」
「嗯,好吧,我得要在中午以前把畫稿完成。」
「不要讓自己太累。」他擁著她,親吻她的額。
「嗯,我知道。」
「不要亂跑。」他輕撫她耳垂上的耳環。
「知道。」
再三承諾,將方慶至送出家門後,許夕夏才回到自己的房裡,打開電腦,完成剩下的畫稿,傳送過去,然後再上網查詢一些資料,一一記在行事歷裡,再擱進她的包包,接著抓出小行李箱,隨意塞了幾套換洗衣物。
將一切都打點妥當之後,她環顧四周,抽出擱在電腦桌上的筆記本,一一地寫下她的內心世界。
她的世界開始緊縮,急劇擠壓,景物快速消失,速度快到她連尾巴都抓不住,逐漸模糊,不再清晰,而記憶像是一片漆牆,不斷地剝落,只剩一片荒蕪。
總有一天,她的世界裡,就連自己也不存在……
斗大淚水驀地掉落,暈開她的筆跡。
不知道第幾次問了為什麼,但再問也沒有答案。
就好比她強撐著要自己必須樂觀面對,可當恐懼排山倒海而來,她光是要說服自己不要害怕就已經耗費所有心力。
她以為沒什麼大不了,可是當身旁有那麼多愛著自己的人,她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尤其當她的存在變成負擔的時候,她實在找不到任何讓自己繼續待在他身邊的理由。
她好累,好累……
最可怕的是,她連慶至都不認得了,慶至一定發覺她的不對勁了,對不?
撫著耳垂上的耳環,彷彿上頭還殘留著他的溫度。
為了他好,她必須離開。
帶著足夠的錢和行李,依照她查到的路線,拉著小行李箱,她頭也沒回地走,因為就怕回頭,她就再也走不開。
方慶至到了公司上班,不知怎的,總覺得心神不寧、坐立難安,於是等到會議結束,公事安排到一段落之後,他提早在十二點以前回到家中。
然而,房裡半點聲響都沒有。
深呼吸一口,他踏進許夕夏工作的房間,只見她房內的用品如往常般擺放著,他拿出手機撥打,那頭卻是關機狀態,教他眉頭緊緊攢起。
回頭要離開,卻撞到她的電腦桌,架上的筆記本掉落在他的面前,翻開的頁面上,有著她極為娟秀的字體。
他拾起一看,意外看見裡頭像日記般的記錄,記錄的是關於她和他,簡直就像是兩人之間的交往年表,然而再翻過下一頁,狂亂的字體教他胸口狠抽了下——
我明明這麼愛你,為什麼會忘了你,為什麼還要再忘了你!
我不甘心!我不忘,絕對不忘!
可是我記不住,記憶像指縫的沙,抓得再緊,卻只留空虛……
對不起,我不想變成你的負擔,我不要你為了我犧牲工作後,還要再為了我犧牲什麼。
已經夠了、夠了……
方慶至瞪著筆記本,踉蹌地退了一步。
不是他的錯覺,夕夏的記憶確實出了問題,而她自己也已經發覺了……
他想著她的健忘和恐懼,偶爾的恍惚和不經心……很多事情都透露著訊息,但他卻沒有好好細想!
緊握著手機,他立刻打開追蹤系統,連線公司的平台,展開地圖顯示出她的定位,旁邊立刻標出她所在位置。
然而,因為她一直在移動中,唯一能確定的是,她走的是一號國道。
不多細想,他立刻衝下樓,駕著車朝她移動的方向而去,將油門踩到極限,黑亮的房車在烈日下迅捷如黑豹般衝刺。
他心急如焚,幾乎快要控制不了情緒。
他怕夕夏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他認識她太久,知道過於樂觀的人一旦遇到打擊,遭受的反撲力量會讓她變得非常消極而怯懦。
他明明一直守在她身邊,他卻犯下這麼可惡的錯,讓她一個人在家!
她一定很害怕,不知道要怎麼告訴他,而他,竟沒能在她脆弱、尋找依靠時,成為她最有力的支柱,他到底在幹什麼?!
他急、他惱,腳下的油門不敢放鬆,就怕多耽擱一秒,他就會永遠失去她。
所以,他與日追逐,從北向南賓士,天色漸暗,盯著手機上的指標,看著路線由西向東接台74再轉台14,進入國道三號,他不禁怔住。
難道說,她要去的是……秘密基地?
許夕夏包車來到山莊,住進了一間房,看著外頭的天色,神情有些恍惚,直到她的手機鬧鐘響起,她才清醒過來。
忖了下,顧不得累,連晚餐都不用,她拿著備妥的手電筒直朝她記憶中的秘密基地而去。
然而,她卻又錯估了山上的天氣。
身上的薄外套根本擋不住寒冷的山風,吹得她不住顫著,然而她卻怎麼也不願回頭,偏執地朝微弱記憶的方向而去。
她不斷走著,但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望向天空,陰霾籠罩,沒有半顆星子可指引她方向,彷彿老天都在跟她作對,連唯一的慰藉都不願給她。
走著走著,她不禁疲憊地依著樹坐下。
她怕黑,可是她卻獨自走進黑暗……她不怕黑了,因為她最怕的事情發生了。
本來她是想要到秘密基地看螢火蟲,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好想想未來到底要怎麼走,可她卻找不到秘密基地。
明明在一個月前才來過的,現在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遺忘的速度太快,快到她再怎麼拚命記,也記不過遺失的速度,那麼,她該怎麼辦呢?
拖累她的家人和慶至?
她不希望慶至再為她犧牲什麼了,他應該放開她,自由翱翔著,可是在這個時候,她卻好想他。
他一定發現她不在家了吧,是不是心急如焚地四處找她?
就算是他,也猜想不到她在這裡吧,因為她想看螢火蟲,再看一次螢火蟲,想著他說他會如螢火蟲般指引她方向,帶她回家。
可是,這裡好黑,什麼都沒有……她貼在樹幹上,淚水無聲滑落。
山風纏著白霧,如浪般吹拂,凍得她渾身發顫,她卻連動也不想動,放任思緒一點一滴地走進空無,直到腳步聲突地逼近,教她警覺地往後看去。
「夕夏?」
「你是誰?」她驀地以手電筒照射過去。
方慶至直盼著她,緊抿著嘴,忍著不發出任何嗚咽。
他要沉著冷靜,不要被她的字句刺傷,那陌生的眼神、那淡漠的口氣……「夕夏,我到底要跟你做幾次自我介紹?」話出口的瞬間,淚水跟著傾落,情緒徹底崩潰。
被遺忘之於他,就像是被徹底抹殺,在她的腦海中,他一次次地死去……
「你到底是誰,不要再過來了!」她吼著,彷彿受困的野獸不斷咆哮。
方慶至懸著淚,大步走向她,驀地一把將她擁入懷裡。
「夕夏,是我,慶至,是我……」老天到底還要怎麼折磨他?為什麼要凌遲他最愛的女人來傷他!
許夕夏看著他良久,眼前一層白霧褪去,他的輪廓逐漸清晰,教她喊出,「慶至!」是慶至!明明是慶至,為什麼她剛剛卻認不出?
為什麼都已經將他鏤在靈魂裡了,她還能忘?
「夕夏……」他泣不成聲地撫著她溫度略低的身體。
「慶至、慶至,我快記不住你了!」她哭喊著。
不是蓄意地遺忘,而像是有人入侵了她的腦袋,強奪了她的記憶!
當晚,他和她於山莊住了一晚,方慶至用了一晚的時間說服許夕夏回去,終於讓她點頭。
隔天,他將她帶到醫院,聽取報告。
坐在門診室內,許夕夏猶如被押解上刑場的犯人,正等著被宣判死刑,醫院特有的冰冷氣息,幾乎要把她的心給凍結,讓她忍不住顫慄。
然而,此刻一雙溫熱的大手緊緊地覆位她的,給予她溫暖、安撫著她。
她抬眼與他對視,從他的眼裡,得到穩住自己的能量。
坐在前頭的醫生看著電腦螢幕好一會,才移動螢幕給方慶至看。
「這是你之前跟我提到過的地方。」他指著之前一直認為是淤血的地方。「我必須先跟你道歉,你當初的疑慮是正確的,因為這個陰影黑點確實不是淤血。」
「那麼是——」
「我跟腦外科的團隊聊過,我們一致認為,這是個腦瘤。」
他心口一窒,而許夕夏則低問道:「不是阿茲海默症?」
聞言,方慶至拍了拍她的手,再聽醫生徐徐道來——
「不,這是一個長在顳葉上頭的腫瘤,會影響你的情緒、記憶和語言等,所以你會誤以為是阿茲海默症,症狀確實是有點像的。」
「那麼,這個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的?」他啞聲問。
原先,他也認為是阿茲海默症,但腦瘤也沒有比阿茲海默症好。
「這可能得要再做詳細的檢查,但就我們粗估來看,應是屬於良性的膠質細胞瘤二級。」醫生神情凝重地看著他。「但這種細胞瘤也有轉變為惡性腫瘤的機會,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要盡早進行切除手術。」
「那是否有風險?」
「任何手術一定都有風險,尤其是開顱手術。依許小姐的狀況來說,既是良性腫瘤,就要切除乾淨,但切除乾淨就容易造成一些後遺症,好比說喪失記憶,或者是有語言障礙等問題。」
「那……」
「我不要!」許夕夏吼著。
「夕夏。」
「我不要,慶至,我不要……」她緊抓著他的手央求著。
方慶至無言地看著她,最終只能再問一些相關細節,隨後帶著她回家休息。
診斷報告,讓人心情沉重。
就算腦瘤不像阿茲海默症無藥可醫,但如果不趕緊進行手術,會有立即性的危險,然而,就算動手術,卻也有一定程度的風險。
手術動與不動,都令人為難,更糟的是,現在必須跟時間賽跑,但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勸夕夏接受手術。
他邊開著車,邊看著神色驚恐又似乎有些恍惚的她。
回到家,才剛進客廳,他便見她急急進了房,像是在找什麼。
「夕夏,你在找什麼?」他走到房門口。
「我在找樂透彩券……啊,是不是在你那裡?」她回頭問著,「慶至,你有沒有看到?」
方慶至無言地捂著臉,雙眼發燙得難受。
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她的記憶不斷混亂,到最後連他是誰都想不起來?
「慶至?」
「夕夏,我們動手術好不好?」他啞聲問著,淚水盈在眸底。
「什麼手術?」她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他喉頭抽顫著,感覺情緒幾乎快要面臨臨界點。「你清醒一點!我們才剛從醫院回來,你忘了你腦袋裡頭有腫瘤,要盡快動手術,否則……」
許夕夏臉上抽動了下,水眸不斷飄動著。
「你看著我,不要逃避!還是你覺得……你把我忘了也無所謂?」
「我……」
她話未完,門鈴聲響起,方慶至抹了抹臉,轉身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