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那場美好的歡愛,替她留下了最後的一點美好記憶,證明她曾經如此親近而全然的擁有過他!
然而即使再多不捨,她知道她還是必須離開。
只帶了幾件隨身衣物,雲子珞帶著執意跟隨她離開的小雨,就這麼離開了她住了將近四年的「夏氏私塾」,只留下一封信。
不知情的夏雋懷一早醒來,剛一踏進雲子珞的房裡,馬上就察覺不太對勁。
雖然房間裡的擺設大多維持原狀,只是,每樣雲子珞慣用的東西卻收拾擺放得異常整齊,彷彿使用它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似的。
「珞兒,珞兒!」夏雋懷一聲聲心急的呼喊,只換來空蕩的回應。
面對景物依舊然而佳人卻已杳然,只剩滿室的冷清與空寂的景況,夏雋懷轟然紛亂的腦子始終無法平靜。
跌坐在椅子上,怔忡了許久,夏雋懷才不得不接受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
珞兒真的走了!
只在桌上留下一封署名「夏大哥」的信,算是對他這近四年來照顧的回報。
夏雋懷顫著手展信一看,熟悉的漂亮字跡卻無情的烙印著令他刨心刺骨的字字句句。
夏大哥:
請原諒珞兒的不告而別!珞兒離家本應告知夏大哥才是,然珞兒意中之人連日來催我共赴還鄉甚急,珞兒情急之下只得草草收拾行囊隨他離家,實因心有所屬,無暇顧及其他,尚請夏大哥原諒珞兒的任性與自私。
今後,珞兒將會在天涯某處與心愛之人幸福相隨,懇請夏大哥別惦記、也匆再提起背恩忘義的珞兒,惟盼夏大哥能與新婚兄嫂甜蜜恩愛、白頭偕老。
珞兒無法當面辭行,就此叩別夏大哥多年來照顧、栽培之恩,若有來生,珞兒必當結草啣環以報。
珞兒泣筆
看完信,夏雋懷只覺心彷彿冷到了谷底。
他的珞兒……只匆匆留下一聲抱歉,就這樣毫不留戀的走出了他的生命。
尤其是他四年多來用心照顧呵護的珞兒,竟然一聲不響就隨著認識僅只數月的男子離家,連當面的一句辭別也沒有,更讓他痛心。
奇怪的是,雲子珞走了,竟然連墨小雨也不見了,然而夏雋懷痛心著雲子珞的不告而別,也無心顧及其他。
他的世界全是為她而築、為她而存,如今她走了,他所有的希望也隨之告塌了!
昨晚那場歡愛就算再美好,也只是他南柯一夢罷了!
是永遠也不會成真的!
***
墨小雨帶著一路始終恍惚失神的雲子珞,幾天來已走過數不清的山村小鎮,可她不知道天下之大,她們兩個無依無親的女子能到哪去?!
「珞兒,你究竟要到哪去?,」墨小雨看著蒼茫的前方,不知道究竟要走到何時。
「越遠越好。」最好遠到讓她感受不到那股椎心的痛。
於是,帶著精神日益萎靡的雲子珞,墨小雨又走過了幾個省城,終於在一處名喚「霞村」的偏僻小村座落了腳。
拿著雲子珞帶來的幾錠銀子,墨小雨在村裡向人買了間陳舊的茅庵,勉強安身下來。
自來到霞村之後,雲子珞的話就奇少,人也變得抑鬱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
夏雋懷是雲子珞自十四歲那年到「夏氏私塾」起,她生存惟一的希望,如今失去了希望,她的身子猶如一棵風中殘柳,就這麼倒下了。
她的病來得又急又猛,就連藥石也無效。
她不言不語,躺在床上成天昏睡著,幾天來就連東西也吃不上幾口,眼看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氣息也益形微弱。
為了雲子珞的病,心急如焚的墨小雨走了幾里路,遠到城裡延請了幾個有名的大夫回來替雲子珞治病。
然而每個大夫在替珞兒觀色、診脈後,卻無不搖頭歎息,個個束手無策。
「這是無名之病。」每位大夫如是說。
「無名病?那要怎麼治?」墨小雨著急的追問道。
「既然無名,何以處方、引藥?更枉言醫治了。」最後一位大夫走前只留下這樣的歎息。
這麼說來,珞兒的病是沒得治了?
墨小雨既難過又心急,處在這窮鄉僻壤之中不但延醫不易,鄰近又沒有熟識的人能幫忙,除了眼睜睜看著珞兒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外,她仍舊一點辦法也沒有。
躺在床上雲子珞時醒時睡,惟終日口中始終喚著夏雋懷的名。
「小雨,現在是什麼時候、什麼時辰了?」
這天早晨,始終昏睡著的雲子珞卻突然轉醒,拉著墨小雨虛弱的問道。
「已經是初六,辰時了。」墨小雨雖不明所以,但眼見她清醒好轉,倒也暗自高興不已。
「夏大哥此時也早該成完親了吧?!」雲子珞轉頭望著窗外清朗的陽光,一抹淒惻的笑幽幽浮上唇邊。
「珞兒,既然你一心想成全少爺就想開些,別再跟自己過不去了,看看你才離家幾天,身子就瘦成這個樣子……」
「小雨。」雲子珞疲倦的閉起眼眸,無力的說道:「你先出去好嗎?讓我靜靜,我好累……」
「珞兒。」墨小雨不忍的看著雲子珞蒼白無神的面容,彷彿渾身的希望全被抽光似的,只覺心好酸。
她真不明白既然珞兒真心愛著少爺,為何不坦承說明,卻反倒替他安排婚事,還落得遠走他鄉、心碎神傷的地步,她實在不懂珞兒究竟在想什麼?!
墨小雨黯然的歎了口氣,無奈的步出房間。
隨著墨小雨逐漸遠離的腳步聲,略顯陰暗的房間再度恢復原有的沉寂。
躺在床上的雲子珞緊閉著雙眸,蒼白的容顏上依舊平靜,惟有兩道晶瑩的熱淚,無法自抑的自眼角緩緩流下。
那是心底至深的痛啊!
***
相國府外張燈結綵,洋溢著一片喜氣……
今天是城中聞名的「夏氏私塾」教書先生夏雋懷,與相國府千金成親的日子。
楚相國在朝中位高權重的特殊身份,讓這樁官、民聯姻的消息在長安上下早已造成了莫大的轟動。
相國府外擠滿了爭相目睹此一盛大場面的群眾,而相國府內亦是張燈結綵,佈置得美輪美奐,極盡權貴人家奢華隆重之能事。
一個大紅的喜字高掛在豪華貴氣的大廂牆上,一對如手臂般粗大的紅燭灼灼,燃著炫麗的火光,分列案上。
絡繹不絕的賓客如潮水般湧進,口中連聲道著恭喜。
夏雋懷身著一身喜氣的新郎倌禮服,穿梭在眾賓客之間,俊逸儒雅的臉孔上儘是滿足的笑意。
心不在焉的他,目光不時往堂外飄去,一心期盼著日思夜想的美嬌娘到來。
「吉時到!」
在司儀的高聲宣郎下,頭覆著錦織紅縭的新娘,在媒婆的攙扶下蓮步輕移的走進堂來,高雅端莊的儀態與渾然天成的嬌貴氣息,更令在場觀禮的各個高官鉅富無不讚歎。
「好一對才子佳子人!」
「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男的俊、女的俏,真可說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璧人。」
眾人不絕於耳的讚歎聲,將這對沉醉在喜悅中的新人的興奮情緒哄上最高點。
在一連串的繁複禮儀的逐步進行下,一對新人終於就此成為夫妻,在眾人的吆喝起哄下,身為新郎倌的夏雋懷含笑掀起了新嫁娘的紅演,深情如海般的瞳眸對上相國千金那雙水亮澄淨、如盈盈秋水般的明眸。
兩人如火般狂熱、如蜜般甜膩的目光緊鎖交纏,在彼此眼中交換著此生不渝的誓言,與永世不滅的愛意。
夏雋懷俊臉上的深情與款款愛意,讓相國千金精緻絕美的臉龐染上了淡淡的酩紅,這樣一對才子佳人深情相視的畫面,猶如一對契合的璧人,簡直連天上神仙都要忌妒……
捧著心,雲子珞遽然被胸口沉重的痛楚給驚醒。
恍惚的半坐起身,她舉袖揩乾額際涔涔的汗水,幽然歎了口氣。
夢……原來又是個夢!
這近半個月來,像這樣的情景不知已經夢過幾回,偏偏越告誡自己不要去想,卻越難以控制。
她該讓夏雋懷得到幸福,那是他應得的!
她該成全他,替他覓得最好的幸福,這是她欠他的,也是她理當該還的!
她是應當含笑為他祝福,只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心口竟會這般疼痛難當!
尤其是一想到夢中相國千金臉上柔媚卻又羞怯的甜笑,以及夏雋懷心滿意足的神情,心底就彷彿被利刀給刨出了個血淋淋的口子,狂肆蔓延的痛楚就此一發不可收拾。
現在的他應當坐擁美入懷,無怨無憾了吧?
「珞兒,吃藥了!」不知何時,墨小雨已端著一碗烏黑的藥汁進房來。
「我沒病,為何要吃藥?」雲子珞悠悠的蹙起眉。
「你已經多天未進食了,大夫說你身子極虛,非喝點補身的藥不可。」墨小雨扶起她,固執的將碗湊到她唇邊,硬是逼她得喝下。
「我……」雲子珞力有未逮地頻喘著息,不敢告訴墨小雨她連張口的力氣也沒有了。「你餵我好嗎?」
墨小雨臉上的擔憂讓她歉疚,為了小雨,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喝下藥。
「好、好!只要你肯乖乖喝下藥。」墨小雨見珞兒終於願意喝藥,高興得只差沒掉眼淚。
極其緩慢的,雲子珞忍著喉間的嚅心感,一小口、一小口啜著,硬將苦澀的藥汁嚥下喉。
「小雨,帶我出去走走好嗎?」喝完藥,雲子珞竟然要求道,大而清澈的雙眸中儘是渴望。
「可是,你的身子這麼弱,我真怕……」
「瞎說!你看我現在不就好好的嗎?」雲子珞強裝出笑容道。
「好吧!可是只能一下下喔。」墨小雨同她談著條件。
「全聽你的。」雲子珞的雙眸早已迫不及待的望向陽光普照的門外。
墨小雨小心的攙扶著雲子珞走出躺了將近一個月的小屋,來到滿是陽光的屋前,在刺眼的陽光下,雲子珞的臉龐卻益顯蒼白憔悴。
然而墨小雨臉上卻終於有了笑容,珞兒願意起床活動,也肯到外頭看看,應該就表示珞兒的病漸漸有起色了吧!
雲子珞放眼朝四周的一草一木觀望了好一會,才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陽光暖暖的曬在肌膚上,讓雲子珞感到一陣舒坦的暖意,她望著不遠處一棵樹幹上攀著的菟絲,不覺陷入了沉思……
菟絲——終其一生倚靠著他物而活,失去了倚靠也就沒有了自己。
突然間,她感歎了起來。
她又何嘗不像樹幹上的菟絲,是倚靠著樹幹而活。
這麼多年來夏雋懷就像是堅實的樹幹,提供了她棲息、生長的蔭護,讓她卑弱的生命得以攀延,樹幹對她來說,就是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如今失去了樹幹的支柱,她也將隨之孤絕而死。
她這輩子,全是為夏雋懷而活的,她因他憂而憂、為他喜而喜,他的喜怒哀樂就是她的一切,不知不覺中,夏雋懷竟然已經融入她的生命中,緊緊糾纏,再也無法分開了。
或許從十四歲那年,被夏雋懷帶回去時,她這輩子就已經注定只為他而活了。
「小雨,你想夏大哥會幸福嗎?」雲子珞望著那株菟絲,若有所思的問道。
「如果珞兒希望少爺幸福,那他就一定會為了珞兒幸福。」墨小雨認真的說道。
「夏大哥會為了珞兒幸福?」雲子珞怔怔的轉頭看她。
墨小雨看著她茫然的神情,不禁蹙起了眉,難道珞兒到現在還不知道,少爺早已愛她愛得好多年了嗎?
為了珞兒,他可以做盡一切能讓她開心的事,只為博得她一笑,她在少爺生命中的份量,恐怕早已無人能及。
只是,這事兒若告訴珞兒,她會相信嗎?那肯定不會!
唉!若愛情就只是單純的想愛而愛、為愛而愛,沒有隨之而來的一大堆犧牲與奉獻的話,那事情肯定會簡單的多。
「珞兒,我們進去吧!外頭風大,小心風寒。」墨小雨見雲子珞沉默的怔忡許久,只得提醒她道。
「唉……」雲子珞再進屋前瞥了那株菟絲最後一眼,只留下深幽無人能懂的一聲歎息。
讓墨小雨意料不到的是,雲子珞虛弱的身子經過昨天的吹風,竟然染上了風寒。
精神的抑鬱再加上鬱積體內不去的風毒,她再度倒了下來。
幸而這次有風寒為名,墨小雨請了好幾位大夫來替雲子珞診病,也開了許多藥方子,只是,任憑墨小雨辛苦熬了大半天的藥汁,雲子珞卻始終喝不進一口,成天只是昏睡、囈語著。
就這樣,又過了旬日,雲子珞已然陷入昏迷中,再也認不得人了。
墨小雨除了哭之外,簡直不知該怎麼辦了,尤其是看雲子珞在昏迷間仍始終喚著夏雋懷的名,更讓她心痛。
她不明白天底下怎會有如此至深的情,就連生命將盡,還始終執念不忘。
雲子珞的氣息越來越微弱,魂魄已在幽冥間恍惚遊走,精神逐漸渙散之際,腦中竟恍然浮起夏雋懷那張含笑的溫柔臉孔,她掙扎著啟開乾燥的唇瓣,無意識的斷斷續續喃語道:
「……天不老、情難絕……」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
他該得到幸福了吧?只是,為何她的心會這般的苦、這樣的痛?
「珞兒,別再念了,求求你別再念了!」一旁的墨小雨看著只剩下一口氣的雲子珞仍執念著夏雋懷,痛心的淚不覺已滿腮。「求你為自己爭口氣活下來,既然你一心想成全少爺,就別再想他了。」
然而氣弱體虛的雲子珞卻彷彿沒聽到似的,仍帶著恍惚的微笑說道:
「我愛他,從遇見他那天晚上,他念著我名字的那一刻,我就愛上他了……我愛了他好久、好多年了。」
「那就去告訴少爺,讓少爺回到你身邊啊!」
「不,我不能……這是我欠他的,今生理應該還……」沒有夏雋懷,也就沒有今日的她呀!
「什麼還不還的?!你怎能犧牲自己的愛去報恩呢?」墨小雨氣極她的冥頑不化。
「你不懂……你不懂啊……」雲子珞悠悠的歎息。
她不懂?才怪!
她真正不懂的是珞兒為何狠得下心,將所愛推向別的女子懷中,任由自己心傷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