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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季節 第二章 作者:綠痕
    一九九一年

    放學後早就已鳥獸散的高三教室裡,一雙白色的身影,在盛夏的陽光下看來,像是一幕停止不動的電影畫面。

    偌大的教室裡,陸曉生一手撐著臉頰坐在桌旁,正閒適地翻閱著手中的課外書籍,而功課成績太差,被他留下來接受他惡補的詠童,則是埋首挑戰著怎麼也做不完的數學習題,和他擺在旁邊課桌上厚厚一迭的參考筆記。

    自高一以來就是班對的他們,在交往了三年後,已經很習慣這等的相處模式,他倆這對形影不離的班對,也早已習慣了外人注目的眼光。

    「做完了?」老早就已推甄上榜,確定已有大學讀的陸曉生,見她停下手中的筆在書包裡翻找什麼東西時,擱下了手中的書輕聲問。

    「不是。」這才想起忘了交照片的詠童,自書包裡翻出三張已洗好的學生照,「我的學生證弄丟了,教官叫我要補辦。」

    都快畢業了還辦學生證?陸曉生揚了揚朗眉,在她忙著在照片後簽上名字時,順手自桌上拿走兩張。

    「這兩張給我。」

    「你要那個做什麼?」她不解地看他說完後,慎重其事地將照片放在胸口口袋裡的模樣。

    「不告訴妳。」陸曉生神秘地朝她眨了眨眼,抬起兩指將她的下巴拉回書本裡,「有沒有哪裡不懂?」

    「沒有。」他的筆記做得比參考書還齊全仔細,就算她再笨,她也很難看不懂。

    「那就繼續。」交代完後,他又像個監護人般地繼續監督著她。

    窸窣的腳步聲自教室外的廊上傳來,詠童分心地瞧了外頭一眼,幾張藏在窗柱外的學妹熟面孔,被她逮個正著,望著那一張張被她看見了後,紅著臉趕緊撇過頭裝作只是路過的臉龐,她有些不是滋味地握緊了手中的筆。

    或許,除了他外,現在她已經成了全校公敵了吧?

    她用力搖著手中的立可白,努力想忘掉那些這三年來從沒間斷過的愛慕臉龐。

    「你不必配合我而降低你的志願。」他可能不知道,她不僅是在眾多學妹與同學的眼中,刺眼異常,就連在那一票老師的眼中,她也被當成是扯他後腿的大禍水來看待。

    陸曉生還是千篇一律的說辭,「我沒有配合妳。」

    愈來愈討厭他這種說法的詠童,沒好氣地將筆按在書上,一手拉過他制服上的領帶。

    「你明明就可以考更好的學校,而且以你的成績,你要上哪一所大學都不是問題。」

    什麼叫沒有配合她?以他的程度,他幹嘛要填那種讓所有老師都跌破眼鏡的低志願?

    「多謝你們的奉承。」他笑咪咪地把拉得差點害他岔了氣的領帶搶救回來。

    「認真點。」她不滿地推了他一把。

    「我是在配合我自己。」也被這個問題弄得很煩的陸曉生,朝天歎了口大大的氣後,扳著有些僵硬的後頸向她解釋。

    「你自己?」

    他淡淡點了點頭,「我只是在確保我的女朋友不會被別人拐跑而已。」做人是要懂得未雨綢繆的。

    她用力指著他的鼻尖,「你看,我就說你在配合我!」

    「學校和書一樣,在哪裡讀都可以,但女朋友卻只有一個。」他在她準備推桌站起時,慢條斯理地將雙手按向她的肩,強迫她坐回溫書大席,然後再拉著椅子坐至她的身邊。

    「這種歪理只有你才通。」眼中飽含嗔怨的詠童,怏怏不樂地瞅著他。

    他攤攤兩掌,「歪理也是理。」

    「班導要我勸勸你。」她不情不願地嘟著嘴,「他希望你能再考一次。」

    他狀似疲憊地揉揉頸項,「明天我自己去跟他談談。」早已對所有人說過幾百次學校讀哪沒有差,為什麼偏偏就是有人還要替他擔心這個問題?

    「你在看什麼?」她瞥他手中的書一眼,皺眉地發現他又不務正業,沒在看他該看的本分,反而在看一些毫不相干的課外書籍。

    正翻著植物百科的陸曉生,只是抬手示意她這個程度極需加強的笨學生繼續看她的書,但就在那時,一張紅白相映的照片映入她的眼簾,她忙按著他的手問。

    「等一等,那是什麼花?」

    「罌粟。」他瞄了瞄照片上頭的學名。

    「好漂亮……」她整個人偎過去他的身旁坐著,兩眼瞬也不瞬地望著書中風姿優雅的花朵。

    淡淡的香氣滲進了他四周的空氣裡,他低首嗅了嗅,是來自她發上的香味,他將書本推至她的面前讓她好好看個夠,自己則是一手環抱著她的腰,將下巴靠在她的肩上。

    「罌粟花有毒,妳知道嗎?」

    「我知道它結果可以提煉鴉片。」她點點頭,仍是對書裡的花朵讚歎不已,「可是我從沒想過它居然這麼美……」

    「你喜歡?」

    「嗯。」她拉拉他的手臂,潔白的指尖指向書頁,「你看,這裡有寫它代表的花語。」

    陸曉生沉默地看著上頭所寫的花語一會,兩眼落在她忽略的那一段文字。

    「開花時極盡妖艷,但結果後若提煉,則有毒。」他念著書頁上的字句,想了想,而後側首輕問著她:「跟愛情很像是不是?」

    「哪裡像?」

    他輕撫著她沐浴在陽光下的臉龐,「愛情本來就是一種毒,初時最美,卻至死方休。」

    撫過面容的指尖,往下滑曳溜過她的唇瓣,往旁滑過她的臉頰來到她的耳際糾纏著她的發,在他又開始習慣性地以指尖勾繞著她的發時,詠童注意到他的氣息漸漸變了,而他凝望她的眼神也愈來愈專注,再不復方纔的玩鬧。

    「我的臉是不是愈來愈紅了?」被他愈看愈不自在,詠童不禁一手撫著面頰間。

    「嗯。」他沉著聲,一手挪開她的小手,繼續用雙目飽覽比書中更吸引他的艷色。

    「你是不是又開始愈想愈多了?」在他的眼神下,她開始感到有點口乾舌噪。

    「嗯。」他很乾脆地承認,並緩慢地收攏了長臂。

    「等一下……」眼看著他眼瞳的色澤變得更加黝黑,停留在她頸畔的唇也漸漸移師往上,她忙不迭地問:「不是說好要讀書的嗎?」

    陸曉生低首在她唇上低語,「現在是課外輔導時間。」

    惑人的低語,令她不自覺地閉上了眼,四唇相貼後,已經很習慣於他親吻的她。仰起臉龐,一手攀上他的頸項,細細地品味著只屬於他們兩人才有的甜蜜,當他的氣息愈來愈急促,並以舌撬開了她的唇闖入其中後,她深吸了口氣,感覺他覆在她腰際的大掌,緩緩挪向她制服的衣襬,帶點涼意的指尖接觸到她腹部滑嫩的肌膚,再漸漸往上游移。

    必須靠強烈的意志力,才能將手自她衣襬下拉出的陸曉生,喘息地吻著她的眼眉,感覺有點失落的詠童,則是靜看著他忍耐的模樣,她輕撫著他的臉龐,說真的,她並不介意他們跨過那一道界線,只要他開口,她願意將身心都給他,可是他卻很堅持,一定要等到十八歲以後。

    白皙的指尖柔柔撫過心愛的眼前人,他張開雙眼,摟緊了她,在她的眉心印下深深的一吻,她側首靠在他寬大的肩上,拉來他的手與他十指交握,然後滿足地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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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放榜的那一天,賀家人全都陷入了熱烈慶賀的狂歡中,樂過頭的賀之謙,只差沒跑去巷口放鞭炮慶祝。

    「多一點點?」他含笑地抬起她的臉龐,質疑地朝她挑挑眉。

    「嗯。」這一點點,多到她這輩子只想就這樣永遠留在他的懷裡,多到她想永遠只牽著這只比她大上兩倍的手掌,再也不牽他人的手。

    陸曉生沉默了半晌,忽地將她自他的懷裡拎出來,在她不解地看著他時,他將兩掌合十面向初升的朝陽,然後閉上眼。

    「你在做什麼?」摸不著頭緒的她,看著他怪異的舉動一會,在一旁也在觀賞日出的遊客都看過來時,她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袖。

    「許願。」他睜開一隻眼睛對她說著,說完後又把眼閉上繼續把願望許完。

    她有些呆愣地問:「對太陽許願?」

    「嗯,月亮太善變,流星太掃把,所以當然是那顆永不變形又堅固耐用的恆星最可靠啦。」把願許完後,陸曉生清清嗓子,對她說得一臉正色。

    四周聽了他說辭的人們,紛紛掩嘴輕笑,而已經很習慣男朋友思考方式跟別人不一樣的詠童,則是見怪不怪地歎了口氣,一手搭著他的肩頭問。

    「你許了什麼願?」

    他拉來她放在他肩上的小手,虔誠地在上頭吻了一下,「等我們滿十八歲時,我們就訂婚,大學一畢業後就結婚。」

    這算不算是變相的求婚?

    甜蜜蜜的漣漪,一朵朵在詠童的心湖中漫開,很難掩飾此時心中歡喜的她,在周圍的叫好聲中,紅著臉把手抽回來,才在想著該怎回答他時,記憶中爺爺那張嚴厲的臉龐,卻浮現在她的眼前,令這份來得突然的小小幸福,眷戀的溫度一下子便冷卻了下來。

    她垂下了臉,「你的這個願望……有點難度。」

    她家的老太爺家教森嚴可是出了名的,在那個愛面子更講究家規門面的爺爺面前,別說是她,就連她爸媽也不敢出聲頂撞或是哼口大氣。在爺爺眼中,談戀愛,只是小孩子的玩意,而掛在他們口中的愛情,爺爺不但嗤之以鼻,更是強烈反對年少的他們不好好讀書,卻學起大人們玩起愛情遊戲。

    她還記得當年她要和陸曉生交往時,全家上下還是經過一次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全力為她護航,她才勉強得以和他交往,而他現在想要的不只是眼前的現狀,總是想得很遠的他,還已經想到婚姻那一輩子的事去了,雖然她也很希望他能與她一塊實現這個心願,但,她實在是不敢想像,當爺爺知道了這事後會有什麼反應。

    「我有信心我會實現它。」相當有自信的陸曉生,兩手捧起她落寞的小臉,在她額上啾啾親了兩下給她一點信心。

    詠童還是不敢指望地向他搖著頭,「你過不了我爺爺那一關的。」

    「頂多我再去多挨幾頓打。」第一次到她家,就被老爺給一棍子請出去的他,不怕死地握緊了拳心昭示決心。

    她淡睨他一眼,「你被打得還不怕呀?」每次送她回家就每次被打,連連打了三年,他還是一點懼意也沒有,到底是他太過皮厚肉粗,還是他根本就不怕痛?

    「小代價。」人高馬大的他裝作無所謂地聳聳肩,努力命自己不要回想起,那位老爺爺用棍子打起人來的勁道有多強。

    「結婚後呢?」在心中叫自己不要先去想那些後果的她,現在只想沉醉在他編織出來的美夢裡。「你的願望還有沒有續集?」

    「成家之後就是立業。」陸曉生搔搔發,說得一臉理所當然,「立業這個部分嘛,我是打算進入個大公司,當個平凡又無奇的最底層小職員……」

    老早就將他的個性摸得一清二楚的詠童,晾著白眼,根據他的思考模式,自行推論他沒說完的話。

    「然後你再泡上大老闆的千金,飛上枝頭當鳳凰,好讓你可以少奮鬥個十年?」他要是真能那麼平凡正常,她就真的要謝天謝地了。

    「妳得承認這是個好計劃……」他正經八百地撫著下巴朝她猛點頭。

    佳人將嬌顏一板,二話不說地甩過頭,扔下他就往旁邊走。

    「我開玩笑的……」陸曉生陪笑地自她身後將她擁住,「我的續集是……等經濟基楚穩定俊,再跟妳一塊生幾個孩子。」

    她回頭看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後,沒得商量的朝他比出兩根手指頭。

    「兩個。」

    他馬上擰著朗眉抗議,「不行,太少了。」像她家一樣?萬一又生出個戀姊情結或是戀妹情結的怎麼辦?

    「太少?你要幾個才算不少?」詠童隨即轉過身,兩手環著胸面對他的討價還價。

    「男女各半打。」在他的未來計劃藍圖裡,事業版圖或許不必很大,但家庭人口數這一點他就很堅持了,增產報國可是他的偉大心願。

    「各半打?」她徘紅著臉蛋,掄起粉拳往他的胸膛敲,「生那麼多,你把我當成什麼?」

    陸曉生握住她抗議的拳頭,頗為難地考慮了半天後,忍痛向她減半。

    「不然……半打就好?」雖然很遺憾不能組成一隊棒球隊,不過,至少還能撈到個排球隊。

    「你自己去生啦!」整張臉臊紅成一片的詠童,在發現四下看著他們的人們已把他們倆之間的對話聽光,並掩著嘴在竊笑時,她尷尬地推開他,悶頭往一旁疾走,免得他繼續大剌剌的在人前討論他們的家庭計劃。

    輕輕鬆鬆就追上她的陸曉生,一手攬過她的腰,刻意在人前側過臉低首吻她一記,算是家庭計劃的結論,在身後一片叫好聲中,他一手劃過胸前,優雅地朝眾人行了行謝禮,接著再把那個羞到沒處躲的詠童給藏到他的懷裡。

    「我差點忘了老爸托我的事。」當賞完日出的他們搭著小火車回到山下後,猛然想起一事的詠童一手拍著自己的額。

    「什麼事?」正在計劃今天要帶她上哪玩的陸曉生,邊看著地圖邊問。

    她拉著他的手,「我們先回去拿東西,等一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已快升至正中天的太陽,開始施展出熱力,逐去了瀰漫在山上的清晨寒意,由陸曉生牽著手一路走上山階的詠童,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際的汗水,見他額角也閃爍著汗水的光芒,她拉拉他的手,要他彎下身子也替他擦擦。

    步入山中約莫兩個小時後,一座位於山腰間的小禪寺儼然在望,甚少有人來此的小禪寺,規模並下大,但僻靜幽雅僅聞鳥語,樣子像是常來這的詠童,在寺門外要他在這等一等後,隨即進去裡頭,在等到禪寺的主人後,她便將放在背包裡,一個裝著現鈔的厚紙袋交給他。

    並不清楚她在做什麼的陸曉生,在她和禪寺的主人壓低音量開始交談後,閒著沒事做的他,走至側門邊,迎面而來的灩濫光影頓時吸引住了他,他跨過小門,看著眼前一池清澈的小池,與浮在水面上,一片片新綠耀眼的蓮葉。

    婆娑的聲響,在四下一片幽靜中自他的身旁傳來,他側首一看,一個一身灰袍,面對著蓮池的和尚,正坐在地上執筆畫著達摩。

    筆下的達摩,由濃淡皆有的墨水細細勾繪而出,陸曉生看著畫裡的達摩一會,將視線調至畫者的身上,不知怎地,那張無慾無求的側臉,一映入他的眼簾,就像是地上那張原是潔白的宣紙,迅速沾染上了墨跡,揮不開,也抹不去。

    熟悉的香味自他的身畔傳來,不知是何時來到他身邊的詠童,凝視著和尚的表情,頭得很複雜。

    「妳認識他?」

    她輕聲說著:「他是我小叔,我爸最小的弟弟。」今日她會來這,主要就是代她爸爸給這小叔送點生活費來。

    「他為什麼出家?」從沒聽她說過這件事的陸曉生,好奇地再問。

    「我不想說。」她總覺得,那件事對小叔、對家裡所有人來說,即使經過了那麼多年,它依舊還是件眾人不忍再揭開掀起傷疤的痛苦。

    眼前那雙專注於畫中的眼眸,以前,也曾有過澎湃的熱情,以前陪著爸爸送錢來這的她,還不太明白來龍去脈,但在她仔細追問過後,她聽見了一個令她心疼的故事,也明白了爺爺為什麼會對她年紀輕輕就交男友這事會那麼反對的緣故。

    大約在她出生不久後,年紀才剛滿十八的小叔,與大學的同學陷入了愛河,起先爺爺並不反對他們的交往,但就在小叔有天告訴爺爺,他的女友懷孕之後,一切,就都變了。

    勃然大怒的爺爺,痛打小叔一頓後,不顧所有人的請求,氣得將他逐出家門,而脾氣也硬得跟爺爺相當相似的小叔,在被愛沖昏頭和有了小孩的情況下,也毅然決然就這麼步出家門,打算放棄學業、放棄家庭,只求能與相愛的人廝守。

    有陣子,家中沒有人打聽得到他的消息,但在不久過後,像是完全變了個人的小叔回到家中,將自己關在房裡數日,整個人完全靜默,而後在某個夜裡,趁著家人皆已入睡時,割腕自殺。

    救回他的,是一直擔心著他的哥哥賀之謙。

    當小叔在醫院裡睜開雙眼時,一直都不開口說話的他,靜靜地流著淚,在賀之謙的追問下,他終於開了口,用沙啞的聲音說……她懷的不是他的孩子。

    不是他的。

    望著那雙不惜為她拋棄一切,卻遭到如此背叛的眼眸,賀之謙不知該對被傷透了心的他說些什麼。半年後,不顧眾人反對執意要出家的小叔,由賀之謙陪著,來到了這座小禪寺,告別那座他才經歷過短短數十年的滾滾紅塵。

    紙張上的達摩即將完成,站在陸曉生身旁的詠童,望著那雙曾經有過失愛的痛苦,如今卻已了卻塵緣,再無一絲波瀾的眼眸,除了不忍外,她還有種不安。

    「我們走了好不好?」她央求地拉著陸曉生的手臂。

    「怎麼了?」

    「沒什麼。」她拉著他急忙離開這個太過寂靜的地方,「走吧。」

    最後一筆完成後,坐在廊上的和尚微微側首,默然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他清澈的眼眸,無聲地停留在他們緊密相牽的雙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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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是怎麼發生的?

    至今他都還清楚的記得,他還記得血液的溫度、那雙黃濁的眼珠,還有他曾虔心許下,卻在那夜被撕得破碎的心願。

    才剛從阿里山回來,親自送詠童回家後,返家的陸曉生才走至自家的巷口,就遭遠處的情景怔愕住,而後沒命地拔腿狂奔。

    一個個手持鐵棍或球棒,穿著看似流氓的人們,約七、八個人,正在那間他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小屋裡大砸特砸,他的書包被踢至家門外的路燈底下,當他跑至家門口時,放在廳中的電視機,屏幕正被人一棒敲個粉碎。

    他站在門前大聲喝問:「你們做什麼?」

    裡頭忙著動手的人們,沒人理他,甚至就連回頭看他一眼也沒有,只是揚高了手中的棍棒,繼續朝廳中未毀壞的東西開砸。

    「住手!」他一骨祿衝進裡頭拉住一個正在敲碎書櫃玻璃的小混混。

    「曉生……」吵鬧的破壞聲中,一抹他熟悉的求救聲自他的耳邊傳來。

    忙著制止他人的陸曉生回頭一看,赫見已有段時間沒回家的親父陸孟羽,正遭人架在一旁飽以拳頭。

    「放開他!」手長腳長的他,三步作兩步地衝過去,兩拳加一腳地揍開正在對父親施以私刑的人們,在另一個人還想再揍向陸孟羽時,他抬腳狠狠一踹,「我叫你放開他,你聽見沒有!」

    端坐在廳中不受波及處的地下錢莊莊主,在這個突然闖入攪局的人出現後,坐在椅上點了根煙。

    「你管什麼閒事?」

    「這是我家,我為什麼不該管?」陸曉生先是將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父親護在身後,繼而瞪向那個看似帶頭的人。

    挨了兩拳的小混混,走至錢莊莊主的身邊,低聲地說著。

    「老大,那是他兒子。」

    他挑了挑眉,「是嗎?」

    「爸……」沒空理會他們在交頭接耳些什麼,忙著詢問原由的陸曉生,回頭問向不知已經被他們打了多久的陸孟羽,「你做了什麼?為什麼他們要打你,還來家裡砸東西?」

    「我……」

    「他欠了我們一筆錢。」錢莊莊主慢條斯理地為他解惑,並從身旁的手下手中接過一根球棒。

    這才知道親父又欠了一屁股的賭債,為此不禁勃然大怒的陸曉生,轉首用力瞪向池。

    「你又去賭了?」自小到大,賭這一字,儼然已成為父親的代名詞,每次父親的借口全都是賭完了這一次就絕不再賭……

    「我不過是……」在眾人看好戲的眼光中,與兒子質目下,猶想辯駁的陸孟羽有些結巴。

    陸曉生氣急敗壞地問:「你不是發過誓你戒賭了嗎?」自從上次母親將僅剩的積蓄都給了他後,他不是說往後他再也不賭,還向他們母子倆揚言,他們若是不信,他可以把小指剁下來佐誓。

    「戒賭?」錢莊莊主冷聲笑了笑,嘲弄地看向賭性已深入骨髓的陸孟羽,「狗要是改得了不吃屎的話,他就不會來借了。」

    借?這字眼,令陸曉生愣了愣。

    而後他隨即反應過來,一手拉過陸孟羽的衣領,痛心地喝問。

    「你跟地下錢莊借錢?」以往拿家裡的錢去賭,賭不夠,賣田賣地賣屋也就算了,沒想到在已無老本可賭的情況下,他居然不惜向利息高得能逼死人的地下錢莊借錢也要賭?

    「我只是想翻本……」面對著兒子那雙怒火叢生的眼眸,閃躲他目光的陸孟羽,難堪地絞扭著十指在人前承認。

    「你……」原本還對他懷有一絲為人父期待的陸曉生,一手拉住他的衣領,而另一手,則必須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能把那已握住的拳頭克制住,不朝這個早已拖垮全家的禍首揮去。

    「你也聽見了,他向我借了一筆錢。」錢莊莊主扳了扳十指,「所以今天我們只是來收點利息,好提醒提醒他,別以為我們做的是什麼慈善事業。」

    再氣再怒,也不忘理智與血緣的陸曉生,將陸孟羽拉於身後,仰首瞪向他。

    「欠債還錢,犯不著打得這麼狠吧?」

    「那……」他拉長了音調,偏首笑問:「你是他兒子,你要替他還嗎?」

    陸曉生深吸了口氣,即使不問他們陸孟羽究竟借了多少,以他們派人來砸屋和打人的情況下,他也知道,那除了不是筆小數目外,在利滾利的惡性循環下,就算是拆了這間屋子裡的所有東西,他也絕對還不起。

    「你還是個學生吧?」錢莊莊主瞄了瞄一旁被打爛的書架,然後用球棒勾起一件學生制服,再將球棒指向他,「你還得起嗎?」

    「我……」

    「給我砸!」不待他回答完,錢莊莊主將球棒往旁一揮,大聲朝旁吆喝。

    「住手!」連忙想要阻止他們的陸曉生,在他們踩過他的制服,又開始大肆砸起屋內的東西時,忙不迭地一把將陸孟羽推至角落,掄起拳頭想前去制止。

    一棒子揮過他肩頭的球棒,令他吃痛地止住腳步,在下一棒又朝他揮來時,他探出大掌一手緊握住球棒,使勁一拉,將帶頭的錢莊莊主拉至他的面前,接著迎面就揮出一拳。

    清涼的夏夜中,在這條寂靜的巷弄內,再次響起了嘈雜的人聲與刺耳的傢俱破碎聲,但家家戶戶都沒有人開門探看,每戶人家都只是自掃門前雪地關緊家門置身事外。

    體魄優越的陸曉生,仗苦自己人高馬大,與手持球棒的錢莊莊主一路自廳裡打了出去,其他被帶來的兄弟們,則是分別在屋中搜刮著值錢的財物,或盡情砸毀眼前所能見的一切。

    一直瑟縮著身子躲在不被注意到的角落裡,任兒子去與這些人周旋的陸孟羽,冷汗流遍了一身,一手造成這個局面的他,不敢吭聲,也不敢動,但過了一會後,他忽然看著這陣於將他逼得無路可逃的錢莊莊主的臉龐。

    沉澱在他心中深沉的恐懼,逐漸化成一股不報復不暢快的衝動,他轉首將兩眼落在一柄掉落在廳裡的水果刀上,也不知道這份惡膽究竟是打哪邊生來的他,突地一鼓作氣衝上前拾起那柄水果刀,利用瘦小的身子擠出人群來到屋外,趁著陸曉生正與錢莊莊主扭打成一團時,從中擠進他倆之間,而後一刀,正正地朝錢莊莊主的腹部捅了進去。

    刺耳的痛號聲中,一切部停止了下來。

    屋裡正在砸東西的人紛紛探出頭,人影交錯的亂陣當中,一時之間,一旁的人們誰也分不清究竟是誰下的手。

    昏黃的路燈光下,陸曉生錯愕地張大了眼,愣看著陸孟羽強拉著他的手,將他的手覆上那柄插進錢莊莊主腹中的水果刀,再由他拔出。

    「爸?」握著手中的刀,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嫁禍給自己的親父。

    也知道自己鑄下大錯的陸孟羽,顫抖著身子,靠近他的耳邊低聲囁嚅。

    「你還未滿十八歲……」

    身體裡的血液,像是一下子被抽空殆盡,明明就是夏夜,一陣惡寒卻爭先恐後地爬上陸曉生的背脊。四周的喧囂有如潮水般地退去,就著昏黃的路燈,他怔看著父親那雙顫動的眼瞳,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

    愛情,就像是天上飄浮的雲朵,在突來的強風中,一朵朵,都被吹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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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走了燠熱暑氣的細雨,自詠童離開家不久後即鋪在大地上。

    才洗去一身疲憊與全家人用過晚飯的她,原是打算早早就寢的,可是就在接到陸曉生打來的那一通電話後,她的睡意霎時消失無蹤,匆忙地跟父母說了聲後,即小跑步地趕至離家不遠處的小公園。

    雨點帶來的涼意扑打在她的臉上,認識他以來,她從沒有聽過他像剛才那麼緊張的聲音,說話總是吊兒郎當的他,就算她隔著話筒,也可以清楚地聽出他的不對勁,在掛上電話前,她甚至在他的聲音裡找到了一種從不曾在他身上出現過的東西。

    害怕。

    他在怕什麼?他們分別回家才沒多久,出了什麼事?

    路燈早就壞了好幾盞的小公園裡,光線並不明亮,鞦韆旁,還剩一盞路燈一明一暗地掙扎閃爍著,以及一盞較為頑強的路燈仍顧守著它的職責,濛濛的雨絲中,跑進公園裡的詠童,一眼就看到他站在照亮了他一身的路燈下。

    沒有緩下腳步的她一鼓作氣地跑近他,而整個人已淋上一層濕意的他,只是一徑低首看著地面上映照出來的影子,在聽見她的腳步聲後,他抬起臉龐,當她來到他面前時,他立即伸出雙手將她緊緊擁進懷中。

    跑步跑得有些喘,又被他抱得快不能呼吸,詠童才想伸手將他推開一點,他卻像是怕失去什麼般地,又將她抱得更緊更加不能動彈。

    「曉生?」被迫將臉龐貼在他胸口的他,在氣息較為緩和後,隱約地察覺到了他那太過異常的不安。

    「妳會不會等我?」沙啞得不像他的聲音,自她的頭頂飄下。

    待在他懷中的她怔了怔,微轉過身子朝他仰起臉龐。

    「你要去哪裡嗎?」路燈照不清他俯下來的臉龐,看不清他臉上表情的她,在聽了他的聲音後,不禁開始有些心慌。

    一顆雨滴自他額前的髮梢落下,他反覆地深深吐息,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般,兩手緊握住她的肩膀,逼自己咬牙吐出。

    「如果我不得不離開妳,妳會不會等我回來?」

    「你嚇到我了……」她整個人顫了顫,翦翦的水眸裡,盛滿了被他感染過來的恐慌。

    他執著地問:「告訴我,妳會不會等?」

    稍微挪動了身子後,詠童這才看清楚他那張寫滿害怕與恐懼沮喪的臉龐,她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後,試圖在一團雜亂的迷惑中,理清眼前的一切,就在這時,她察覺到一直屏氣凝神等待著答案的他,握住她的兩隻手,竟傳來了一陣陣顫抖。

    「我等。」她抬起一手輕撫著他的臉龐,毫不猶豫地就下了決定。「不管你要去哪裡、要去多久,我都等。」

    「一定?」陸曉生像是不能完全篤定置信般,急切地要她再給個保證。

    「一定。」她點點頭,堅定而簡短的承諾,不只是撫慰著他,更想給他一點勇氣。

    整個人繃緊得像張弓弦的他,在得到了她這句承諾後,這才像是獲得救贖般地鬆了口氣,他靜看著這張沾著雨露的臉龐,想起方才另一張已將他人生都亂了軌,日後並將因此而走得艱險的臉龐,心如刀割的他,閉上眼,萬般不捨地側過臉吻著她的掌心,在此同時,一道小小聲音不斷在他的腦海裡提醒著他,他不能繼續留在這,他必須快點去自首,這樣一來,他才有機會可以減輕罪刑……

    「曉生?」還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詠童,在他的眉頭愈皺愈深時,心疼地看著他一臉痛苦的模樣。

    不知該如何告訴她所有來龍去脈的他,深吸了口氣,彎下身子以眼對著她的眼,以堅定的口吻告訴這個他目前人生中,最是愛他也最是相信他的女孩。

    「日後不管妳聽人說了什麼,妳一定要相信,那不是我做的。」

    「發生了什麼事?」她急急忙問:「你到底要去哪裡?」

    他只是沉默地看著表,必須追逐著時間的他,不發一語地掏出皮夾,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擦淨了手上沾著的血漬和雨水,再小心翼翼地從裡頭取出一張他曾向她要來的學生照,而後將照片的背面,輕輕印在她的唇上,留下了一個透明看不見的唇印後,再將它收妥。

    詠童不明白地看著他的動作,正想要開口問,他卻整個人朝她俯探下來,將冰冷的雙唇印上她的後,不曾有過的狂暴與激烈,像是再也不能壓抑地釋放出來,整個人被捲進其中的她,兩手緊攀著他的肩,試著去接受與留住他的激情,即使她的唇都被吻痛了,被他雙臂緊箍住的身子也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仍是沒有鬆開他,朦朦朧嚨中,絕望的味道,滲入了她的口鼻之間。

    纏繞在他倆之間的氣息,分不清是她的或是他的,他以指輕撫著她被吻腫的唇瓣,而後補償似地再送上一個輕柔的吻,那感覺、那動作,像是種珍惜,也像是永別。

    詠童緩緩張開雙眼,看著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的陸曉生,握緊她的雙手,在他一步步往後退的腳步中,不得不分開彼此的十指,他像是要永遠記住她般地定定再看了她一會,而後轉過身子,邁開大步快速地跑離她。

    漸大的雨勢中,詠童抹去了臉上的雨水,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身影,他跑得好快,才一下子,就再也看不見他。

    點點細雨落在她的髮梢上,濕透了她的一身,當還殘留在唇上的餘溫褪去,只剩下雨滴的冷意時,不知哪來的不安突然擄獲了她,她環手握住自己的兩臂,試著不要去回想他方纔那些話裡,那些讓她愈是深想,就愈害怕來臨的未來。

    在這一晚,夜是黑色的,雨絲在路燈下是白色的,而目送他遠去的她,那時的心情,則是忐忑不安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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