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剛過不久,書院內空蕩蕩的什麼人都沒有,只有一名穿著紫色官袍的男子漫步在擺放叢書的空間裡。
他看起來約二十七,八歲,英俊的面容配上深邃的眼,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城府極深,讓人猜不透他內心到底在想些什麼。
經過一個又一個書櫃,他來到書院最深處,卻意外發現窗旁的臥榻上早巳躺了一個人,他睡得極為深沉,手上拿著一卷書冊半掉不掉,顯然是看到疲累就在這睡著了。
紫袍男子有些不悅的微皺起眉,本來以為這個時候書院內沒人的,這個傢伙是誰,還真是非常不識相。
他瞧了一眼這男子的睡容,那是一種有些熟悉的秀氣,似乎在很久以前曾經看過,不過只憑這一點印象,他還是想不起這男子是誰。
抽起那人所拿的書冊,紫袍男子好整以暇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翻了翻書冊,這不是林學士最近在負責統合校勘的那本書嗎?
「呼啊……」
臥榻上的人似乎是睡飽了,只見他睡眼惺忪的坐起身,連連打著哈欠,但看起來腦袋根本還沒完全醒。
紫袍男子似笑非笑的開口,「真是好雅興,在這個地方偷閒補眠,還有書可以看,真的是很悠閒呀。」
「林學士,你別笑我了啦。」
他哈欠連連,完全沒搞清楚現在的狀況,「你明知道我不喜歡看跟錢有關的帳冊,所以才偷溜到你這來休息的嘛。」
紫袍男子暗挑了挑眉,心想這個傢伙真是不要命了,如果他覺得自己活得夠久,已經不想活了,沒關係,他可以幫忙。
只要他一開口,不出幾天,這個活得不耐煩的小混官就可以準備回……
「對了,林學士,你負責校勘的那本書有錯簡哦。」
「錯簡?」
要發現文句錯簡可不是簡單的事,這通常是學識淵博、廣覽群書的人才有辦法發現的事,這個只會打混的小官真有本事發現錯簡?
紫袍男子微揚起嘴角,顯然興味十足,打算看他出糗,「哪裡錯簡了?」
「這個嘛……」
他是睡前看到的,現在剛睡醒還得在腦中回想一下,「第二十四頁第三行,這之後接的應該是第三十五頁第七行那幾段話。」
照著他所說的翻閱,紫袍男子頓時臉色微變,似乎有些……氣惱?
「這兩段行文語氣相似,且述說的是類似的東西,如果光看前面,總有一種語氣未完的感覺,若補上後面這一段,就會發現段落完整,敘述有頭有尾,起承轉合皆備,一氣呵成。」
他默默聽著偷閒小官的話,的確如他所說,這是錯簡,林學士沒察覺到,倒是讓這不知打哪來的小官給看出來了。
「不錯,連錯簡也察覺得出來,是個難得的人材,不過……依你這種懶散偷閒的個性,如果你是我手下的官員,我還是會馬上請旨將你貶到蠻荒之地當主簿,讓你偷閒偷個徹底。」
「呃?」
情況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臥榻上的男子趕快拍拍臉醒腦,然後睜眼看看到底是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這個官服……紫色的?慘了慘了,是二品高官呀,再抬頭看看穿這官服的人的樣子,糟了糟了,是個絕對不能惹的人呀!
他嚇得立刻從臥榻上跳下來,彎身鞠躬一點都不敢怠慢,「中書令大人。」
「原來你還認得我呀。」
上官明弦揚起笑容,「我和林學士長得非常相像?還是我和他的聲音相似到讓你完全分不出來?」
他暗自懊惱的歎了好幾口氣,都怪自己瞌睡蟲爬滿整個腦袋,「中書令大人,是下官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饒恕,請大人饒恕。」
將書冊甩到一旁,上官明弦好整以暇的捉弄他,「先報上你的名來。」
「下官是戶部的度支員外郎,名喚盧英傑。」
「盧英傑?」
他想起來了,是和他同年考上進士的那一個,本以為盧英傑會和他在官場上互相競爭往上爬,可沒想到他卻一點上進心都沒有,剛開始他還會暗中觀察他的行動,但久而久之,也就把這個人給忘了。
「是,下官正是盧英傑。」
「尚書省的六品小官?」
上官明弦哼笑一聲,「難道你不知道尚書省和中書省是對立的,還是你根本就是尚書令派來滲透咱們的間諜?」
話說絕世皇朝是個繁榮興盛的國家,現任皇帝有著前任先皇打下的根基,因此輕輕鬆鬆便將皇朝推入更加繁榮的境地,無人能及。
然而近幾年皇帝生病,久久都無法治癒,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就在皇帝對朝政漸漸無力處理的情況下,朝堂內就分成了兩大派系,一是以尚書令為首,另一派則是以中書令上官明弦為首。
在兩強對立的態勢下,尚書省的小官居然跑到中書省的集賢殿書院來,也難怪上官明弦會懷疑盧英傑是間諜了。
「中書令大人,絕無此事。」他嚇得冷汗直流,趕緊替自己辯白,「下官只不過是……只不過是……」
「只不過是什麼?」
「呃……只不過是……」這種丟臉的事,要他怎麼好意思說呢?
「偷懶?」上官明弦難得好心的替他「提詞」。
「嘿嘿……」此刻的他,大概也只有乾笑的份了。
盧英傑微皺起眉,心想自己還真是倒楣,他一個月也就來這麼一、兩次而已,以前都好好的沒發生什麼事,今天倒是露餡了。
「真是可惜,既然動不了你這尚書省的小官,那我只好把所有責任都算在林學士的帳上。」
「等等!」
盧英傑激動的抬起頭,大有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氣魄,「中書令大人,林學士只是禁不住下官的再三請托,才勉為其難讓下官進來,這全是下官的問題,和林大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上官明弦單手支頰,慵懶的雙眼半闔,但懾人氣勢卻不減半分,「你要保他?你憑什麼保他?」
「這……」
「唷,這可是咱們的上官大人又在惡意刁難人,想將他給要得團團轉了?」
就在此時,一位十七、八歲的美麗姑娘也走到書院最深處,她笑著插話,「上官大人,有趣嗎?」
這位姑娘穿著華美,氣度高貴,顯然也不是普通人物,盧英傑暗暗心驚,心想他今天到底是走了什麼霉運呀?
「公主,你可終於到了。」
「公王?」他錯愕的驚呼一聲,公主?!哪位公主?!
「是呀,」
她笑盈盈的來到盧英傑身邊,看起來很是親切,「我叫翔靈。」
翔靈公主?皇上的大公主?就是那個脾氣難以捉摸到有名的翔靈公主?
她用食指勾起盧英傑的下巴,對他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哎呀,好俊美的人呀,流放蠻荒太可惜了,不如來內侍省,本公主可以商請父皇給你一個四品內侍官做做,好嗎?」
內侍省?他忍不住在內心吶喊,我不要當太監,這比流放蠻荒還狠呀!
「公主,我看你也玩得很起勁嘛。」上官明弦輕笑一聲,「你瞧瞧,他慘白的臉色可不是因為我哦。」
遇到這兩個皇朝內最要命、最惹不得的人,盧英傑只有一種念頭,或許他再也回不了家了,「請公主開恩,請大人饒命。」
「得了得了。」上官明弦終於收起半開玩笑的表情,再次開口,「你真的不想林學士因你而受到牽連?」
「是。」
「那好,本官給你一個補償的機會。」
「真的?」
「明日午時,再來書院一趟。」
「嗄?」為什麼?
「聽到了就趕緊離開吧,如果你不想本官改變主意的話。」
「呃?啊,下官遵命,告退了!」
雖然滿腦子疑惑,不懂中書令到底在玩什麼花招,但為了保命,他還是暫時先離開的好,以後的事以後再來煩惱吧。
只不過他有種感覺……他本來安逸的日子,就快徹底離他遠去了,嗚嗚……
等盧英傑離開書院後,翔靈公主笑眸不減的回望上官明弦,「那一位小官叫盧英傑?」
「是。」
「如果我沒記錯,他和上官大人應該是同年入朝的吧?」
「沒錯,但又如何?」
「難道你從不覺得……他有些奇怪?」
上官明弦攏起了眉,心想她這是什麼意思?
「看你的表情,似乎是還沒察覺。」她得意的坐到他身旁,「論識人,看來我已經比上官大人略勝一籌了。」
他好奇的瞧向她,「怎麼說?」
「這得由大人親自去發覺才行。」
把玩著自己的纖纖玉指,翔靈公主問道:「上官大人,你要那小官明日再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他不答反問:「你覺得他如何?」
「他?看似無用,其實卻很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或許他還很甘於位居小小六品,當個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他的悠閒小官。」
「所以說,他正是那個最適合的人選。」
「哦?」他這樣一說,翔靈公主倒是明白了,「他呀,或許哦……」
最不起眼的人,做起事來才是最方便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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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香館,這是京城內最著名的茶樓。
樓內客人絡繹不絕,只因此處的茶種多,茶的品質又好,再加上茶點好吃,因此吸引了無數的客人前來,生意從無一日清淡。
茗香館內分成三樓,一樓是尋常百姓喝茶之處,二樓則是供有錢人或身份高貴之人品茗的雅座,三樓是最上等的幽靜廂房,通常沒有一定身份及權勢的人,茗香館是不會讓客人踏入三樓廂房的。
然而此刻,盧英傑卻在三樓的某間廂房中,對著他眼前的一杯酒乾瞪眼,顯然很是無奈。
在他的對面,有一位斯文男子正熟練的在動手煮茶,完全不管盧英傑那一張比苦瓜還苦的臉。
「羽衡哥,我真的不懂,你明明開的是茶樓,為什麼每次我過來,總是得先被你灌一杯酒才行?」
段羽衡只是開口道:「小采,喝了它。」
「羽衡哥,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從哪裡找來這麼多不同的酒呀?你明明是茶商,可你的酒類說不定比茶類還……」
「小采。」
「而且你給我的酒越來越烈了,我上次喝的那一杯叫什麼的,哇,辣得我的喉嚨差點三天說不出話來,真的是很可——」
「盧櫻采!」
「好啦好啦,喝就喝。」他很不情願的擠眉弄眼,「美酒吞一杯,醉了就不能歸。」
將酒一飲而盡,唔……好辣好辣,不過……嘿嘿,似乎醉不倒他,看來他的酒量又更是精進了。
直到他將酒給喝完,段羽衡才將一杯剛泡好的茶放在他面前,「小采,你現在可是身在官場,如果我不逼你這樣練酒量,你早就因酒醉誤事,把自己的身份都洩露了。」
「哎呀,羽衡哥,你怎麼就這麼不相信我呀。」
盧英傑?盧櫻采?是了,其實盧櫻采才是她的本名,而她更是個女兒身。
說起盧英傑,其實他是盧櫻采的哥哥,真正中舉的也是他,而她之所以會頂替哥哥入朝為官,其實是有原因的。
盧家世代熱中科舉,但連著五代下來卻沒有任何人考取功名過,好不容易盧英傑埋首苦讀進京趕考,終於讓他考上進上,可天妒英才,竟讓他在沒多久之後便染病而死,讓他的家人萬分不甘。
好不容易盼來可以光宗耀祖的機會,沒想到就這樣與他們擦身而過,於是盧櫻采毅然決定代替哥哥上京赴任,反正她和哥哥年歲相差不大,相貌又非常相似,只要稍加打扮一下應該是可以避人耳目的。
因為她的家人被虛榮心蒙蔽了心眼,竟然真的讓她取代哥哥,然後秘密將盧英傑下葬,並向鄉里謊稱盧櫻采也一併跟著上京,而且已和段家表哥成婚,不會再回來了。
至於她那個得配合演戲的段家表哥,就是眼前這位段羽衡。
為了滿足家人對功名的渴望,盧櫻采硬著頭皮入朝,但她並不想出人頭地,只要能在朝中有個穩定不起眼的一官半職,能讓家人在鄉里炫耀,這樣她的使命就已經達到了。
所以,六品閒官,有什麼不好?
「小采,官場險惡,不小心一點是不行的。」
段羽衡輕歎了口氣,「我真不懂你們盧家在想什麼,放你一個人假扮英傑,那你的終身大事怎麼辦?」
「不要緊的,鄉里的人都以為我已經嫁人啦。」
盧櫻采俏皮的眨眨眼,「倒是羽衡哥你呀,不需要幫著我爹娘圓謊,你大可以娶妻生子呀,反正天高皇帝遠,家鄉的人也不會三天兩頭跑來這裡,看我是不是真的嫁給你。」
「你……」
一提到這,段羽衡真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你顧好你自己就夠了,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喔。」她輕啜了一口茶,啊……還是羽衡哥泡的茶最好喝。
「對了,你今天跑到我這來,是又闖了什麼禍?」
「呃?」她尷尬的笑了幾聲,「也沒什麼,就只是件小事而已。」
「小事?」段羽衡在她空空如也的杯中斟滿茶,「如果真是小事,你就不會跑到茗香館來煩我了。」
她的習慣他還不清楚嗎?就是因為心煩,所以她才會來這轉換心情,順便冷靜一下思緒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
「唉,結果還是羽衡哥最瞭解我呀。」盧櫻采開朗的笑著,一點都不像被麻煩事困擾的樣子。
想起今天晌午發生的事,她就整個頭皮發麻,她居然有把柄落在上官明弦手中,這下可慘了、可糟了、可完蛋啦!
尚書令和中書令水火不融,朝中的官員覺得誰比較厲害就往哪邊倒,十足牆頭草,而她所待的戶部隸屬尚書省,當然只有往尚書令那倒的份,
尚書令仗著他的妹妹是皇帝的琴妃,因外戚身份坐大,雖然最後琴妃在生了公主之後不久便因病逝世,但已經抵擋不住他在朝中把攬大權了。
而上官明弦則是城府極深,一步一步穩固自己的勢力,動作非常低調,等尚書令發現到他這個威脅存在時,上官明弦早已爬上中書令的位置,瓜分掉一大半他的勢力。
夾在這兩個可怕的人之間,她該如何自處?這是個讓她頭痛不已的問題。
吁了口氣,盧櫻采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段羽衡聽完無奈的搖搖頭,「那現在是怎麼樣了?」
「還不知道。」
「還不知道?」
「是呀,還不知道。」
她無奈的皺起眉,一切都得看明天,才能知道上官明弦那個陰險的人會提出什麼要求?
不過不管是什麼要求,總之……她不能害林學士無辜受害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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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到晌午,盧櫻采馬上趕到集賢殿書院,一點都不敢輕忽,官場險惡,這她可是清楚得很。
來到書院內最深處,上官明弦已先到了,只見他悠閒的坐在臥榻上看書,嘴角輕笑,不知道在算計些什麼。
輕歎了口氣,她心想這該怎麼辦才好?
對於上官明弦,她並不陌生,畢竟他們倆是同年入朝做官的,她要不注意他都不行。
剛開始他讓人感到進退得宜、不卑不亢,所以很得其他大官的賞識,可她卻沒想到,才多久沒注意他而已,他已搖身一變爬上權力最頂端,原本的進退得宜、不卑不亢轉眼間變成心機算盡、城府深沉,十成十的陰險小人。
「唉……」但這才是為官之道呀,如果這個人真想出人頭地的話。
「在一旁站那麼久都不出聲,是等著我召見你?」
上官明弦冷淡的聲音瞬間打醒她胡思亂想的腦袋,盧櫻采沮喪的來到他面前,有禮的躬身,「中書令大人。」
他饒富興趣的瞧著她,「你剛才在想什麼?」
想你?不不不,打死她也不承認這個!「也沒什麼,只是對下官的未來……有些膽戰心驚而已。」
「怕什麼?只要你好好照著我的話做,保管你未來一路順遂,就算你只想當個悠閒的六品小官,也沒有人會管你。」
「多謝大人關照,那……大人到底要下官做些什麼?」
上官明弦不回答她的問題,倒是又問:「戶部下面分屬四司,戶部、度支,金部,倉部,度支不用說了,你應該熟得很,那戶部呢?」
她照實回答,「很熟,他們常來我們這串門子。」
「那金部呢?」
「我很常去他們那串門子。」
微挑了下眉,他心想這個傢伙的偷閒功力,看來還真是一等一的強呀,「倉部?」
「倉部往來比較不頻繁,但要說熟嘛……其實也可以。」
「那好,就決定是你了。」
「嗯?」封底要她做什麼事,他還沒說呀。
他微微揚起笑容,不過盧櫻采卻有些害怕,因為那是不懷好意的笑。
「你們戶部掌天下土地,人民、錢谷之政、貢賦之差,天下經濟幾乎由你們掌控,所以……那裡應該有不少的秘密可以挖掘吧?」
「嗄?」她害怕的後退一步。不會吧,他該不會要她……要她做……
內奸?!
只見上官明弦的笑容越來越柔和,卻也讓盧櫻采越來越害怕,「我對尚書令富可敵國的原因一直很有興趣,盧大人,你可願意幫我?」
「呃……這個……」
「你不答應也不打緊,只不過我這個人脾氣不是很好,既然整治不了你,那我只好拿自家的林學士來……」
「等、等一等!」
這個該死的陰險小人,就知道拿林學士來威脅她!「請大人高抬貴手,放過林學士一馬。」
「要我放他一馬?你憑什麼?」
「我……」
「說呀,你拿什麼來換我放林學士一馬?」
「這……這個……我……」
瞧著他那好整以暇的表情,她就整個人有氣,反正他就是吃定她一定會答應是不是?他就看準了她不會反抗是不是?
真是可惡到了極點,她盧櫻采可不是好惹的,別想她會輕易屈服!「中書令大人,下官——」
「嗯?」上官明弦微挑了挑眉,看來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
「下官……」她頓了頓,瞬間恭敬的再次躬身,「下官會努力,請大人別為難其他人。」
嗚嗚嗚……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呀,明哲保身,要明哲保身才是對的。她心中涕淚縱橫,只能這樣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