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帶著兩名隨從便衣輕裝欲往潼州去,半途卻遭到伏擊,陷入了大批殺手的連環追殺,還中了一種無色無味的巨毒,他數次運功想將毒逼出體外,怎知毒氣急攻心,瞬間一口口的黑血從喉間湧出。
他撐著岌岌可危的身體,輾轉來到巴丘,最後倒在了鎮口西側那一排土窯洞中的最後一家門口。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暖和的炕上,被人細心地上著藥,用溫熱的巾帕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傷口。
那雙手柔軟輕巧,帶著發自心底的曖意和憐惜,他想老天待他還算不薄,讓他遇到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子。
待滿身的傷口包紮完畢,那女子轉過頭來,燭光下,一張細雪般的小巧臉蛋映入他的眼簾。
依然是纖長的彎眉,澄淨的水眸,嬌嫩的菱唇兒猶如半開的芙蕖,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他不禁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向來冷硬的心中一時紛亂。
她似乎被他的眼光嚇住了,忍不住朝後退縮了去,大大的眸子裡盛滿了驚愕,似乎沒料到一個危在旦夕的人怎麼還會有那樣炙熱的眼神,羞澀的紅自粉頰染紅如玉的耳根,再慢慢蔓延到雪頸,最後消失於覆蓋的衣領下。
「救他做什麼……你……照顧得來嗎?」
旁邊的炕上傳來斷斷續續,帶著咳嗽的聲音,他才驚訝發現,原來躺在這屋子裡性命攸關的人,不只他一個。
「不礙事的,你放心,我可以的。」她出聲保證,聲音與記憶中一樣,好聽至極。
在她的執意下,他在這個小小的屋子裡住了下來。
後來,那個當年被喚作「千郎」的美貌少年,如今病入膏肓,瘦到不成人形的晏小千,逐漸接受了他的存在。
每當她出門或忙裡忙外時,屋裡就會剩下他們倆人,有一天,他們開始交談。
其實更多的時侯是晏小千在述說,絮絮叨叨地對他這個聽眾講著許多許多故事,故事裡的主人公都叫顏歌,故事裡的每一個字,都與她有關,於是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坎坷多舛的命運。
再後來,在那個叫晏小千的男人斷氣的那天,她悲傷過度竟欲尋死撞牆,雖沒死成,卻失了憶,醒來後,徹底地忘記了晏小千。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幸運,但他順理成童地成了她的相公。
聽著她甜甜地喚著自己「相公」,為自己忙東忙西,關懷備至,他有著發自內心的喜悅。
大概姻緣這東西即是「著意尋不見,有時還自來」,遇見她,是意外,亦是命中注定。
在他二十七年的歲月中,從未想過這世間竟會有個女子能令自己如此心疼在意與不捨,還令他嘗到從來沒有過的嫉妒和失落。
是的,他嫉妒,嫉妒那個叫晏小千的人。
她的淚水,她的不捨,是否都是為晏小千而流呢?
是與否,大概也並不是那樣重要,因為無論是以何種方式、何種身份,他都將心甘情願地守護著她。
是的,陪著她,保護她的人是他,他會疼她、愛她、惜她,在未來的歲月裡,不會讓她再受半點兒苦。
大漠的冬天,寂寞而寒冷。
到處都是荒涼,偶爾有雪,在細雪紛飛中叩山訪水,天晴的時候,遠處的群山山脈如海市蜃樓,雲在頂峰不動。
洛家莊園的主屋內,安靜如平常,火盆燒得很旺,曖洋洋的,一盆罕見的臘梅開得正美,散發著幽幽清香。
珠簾內,懷孕已快五個月的顏歌正坐在圓桌邊,埋頭做著針線活。
桌上的笸籮裡裝了一堆女工用品,剪刀、竹尺、線板、色布、織錦緞,還有一件快完工的嬰孩衣服。
她並不專心,時而會停下,盯著衣物上的針角發呆,時而又心煩意亂地將抬起頭,輕輕地歎聲氣。
洛刑天已經有好幾天都沒有露面了。
兩個月前,他回到了大都,而她則被留在了這裡。
「旁人都說洛家在烏托勢力大如天,卻不知道烏托王室其實是倚仗著洛家,才得以保障自己的王權,否則那麼多的外戚宦官,誰不對著王位虎視眈眈?」
「太子年輕,被索王教唆,找上洛家麻煩,太子的祖母王太后可不是個老糊餘,這下,廢了太子,處死了索王,就是想要洛家幫烏托抵禦潼州的三十萬大軍。」
白秀姑告訴她,烏托王室內部動盪不安,他是為了她的安全才將她留在了封地,而不是與他一道返回大都。
他離開的日子裡,她像是經歷了一個長長的蟄伏期,關於記憶,在寒冬即將過去的某天,當她從夢中醒來時,終於得以重見天日。
她漸漸記起了過去的一切。
家、父母、姊妹、親人。
快樂、痛苦、仇怨、恐懼。
陰晴圓缺,悲歡離合,好與壞,生或死。
她想起與長姊、幼妹在空空蕩蕩的禧和宮艱難渡日的場景,想起遇難前的長姊,在她和小妹的耳邊反覆叮嚀關於景家的秘密。
她想起詐死後的那晚,當她醒來後,看見一張似曾相識,滿眼驚喜的少年時的愕然,她當然也想起了那可怕的卓公公。
在白秀姑的幫助下,她在兩張菱鏡中看到了自己肩頭的刺青,顫抖地伸出柔荑,一再地摩挲看那一處肌膚,恍如隔世。
痛!痛啊!她那時在大聲哭叫,痛得死去活來,那可恨的卓東來卻在放聲獰笑。
「小姐,小千一定會救你離開這裡,我們要忍耐,一定要活下去。」
這是小千給她的承諾,他也兌現了自己的諾言。
卓東來死了,他帶她離開了驪京,離開了充滿了痛苦、殘酩與醜陋的地方,可是她知道小千也快要死了,為了引卓東來飲下毒酒,他不惜以身犯險。
在逃命的馬車上,他告訴她,這輩子他最想做的兩件事,一是殺了姓卓的怪物,另一件就是娶她為妻。
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成了他有名無實的妻,後來,小千死了,她因為自盡未遂失了憶,醒來後將洛刑天當成了自己的丈夫。
回憶如江水湧洩而出,曾經經歷過、遭遇過的種種一時襲上心頭,令顏歌痛不可抑。
「夫人?夫人?」
耳邊聽到白秀姑正擔心地喚她,她驀然抬起頭,雙眼迷茫地望向銅鏡中,才知道淚水已經佈滿臉頰。
「我沒事的,白姑姑,你別擔心。」
她說了謊,其實她想找一副有力的肩頭倚靠,讓自己可以放聲大哭一場,可是那個人,卻再不來了。
「夫人,您千萬要小心身於,這才四個多月,肚子就這樣大,穩婆那天瞧了也說估計是雙胎,您一定要吃好睡好.可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
簡直把她當成小嬰兒般照料的白秀姑送上補品湯水,片刻不停地叮囑著。
「白姑姑,我又不是豬娃兒,哪兒吃得了這麼多?」她怕這厚道的婦人憂心,免不了強顏歡笑。
「吃不了也得吃,一人吃,三人補。」白秀姑將燕窩粥捧過來,笑道:「夫人,前天晚上圖穆趁夜從大都過來,說是爺交代又給夫人送東西來,我聽他說大都那邊的事情已經落下眉目了,跟中原的皇帝也達成協定,這潼州的軍隊是不會打來了。」
「真的嗎?那太好了!不打仗,百姓才會有好日子過呢。」顏歌聽了心中歡喜,微蹙的秀眉也緩緩舒展開。
「是呀,老百姓都想過太平日子,誰願意打仗?」白秀姑點點頭,又道:「夫人,我瞧送來的那一大堆吃的、用的、玩的,沒有一樣不用心的,心裡就想,爺這分明就是在討夫人喜歡,明明牽掛著這裡,人怎麼就是不來呢?」
顏歌不語,低下頭,默默喝著碗裡的燕窩粥。
「今天勒海那小子因要出門辦事路過這兒,被我楸住了,再三問了,那小子還不肯說,後來被我擰了耳朵,才悄悄告訴我說,爺病了。」
病了!顏歌驀然抬起頭。
「爺病了好幾天了,勒海說聽太醫們背地議論,爺上次傷得太重,又加上中毒,本來就沒有痊癒,最近又忙著,太過操勞,這才病倒了。」
他病,……
「爺倒好,就算病了也不顧著自己的身子,看到湯藥就火大,一點兒也不配合太醫們,對了,爺還特意交待下人們一點風聲都不准透露,我猜是怕夫人聽了會擔心……唉,爺真是的,先前每晚都趁著夫人睡著了才進來瞧瞧,略坐一會又連夜趕回大都去,這可不是太操勞了是什麼?」
他每晚都會來?
難怪,當她陷入夢魘時,總會感覺彷彿有一雙大手在輕輕地拍著她,撫慰她,然後將她攬進溫暖的懷中,濕潤的吻如輕啄,落在她的額頭、頰邊。
原來真的是他,悄悄地來,悄悄地離開,不讓她發現。
顏歌心頭湧上一股疼痛,酸楚湧上眼睛,霧氣開始凝聚,她輕輕地喊了聲:「白姑姑。」
「夫人?」
「帶我去找他。」
她要去找他,她不能再欺騙自己。
對於小千,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忘記,而他,自己卻再也不想跟他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