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早在她出生之前,方爸爸、方媽媽就決定只要生一個孩子,因此她尚未出世便注定是父母心目中的第一名,唯一僅有的心肝寶貝。
也因為她是個出世在富商豪門的千金小姐,自小到大沒一樣不是穿好的、吃好的、用好的,住的是佔地三百五十坪的豪宅,就讀的是貴族學校,出入也有私家轎車接送,享有最富裕奢侈的生活。
更因為她生性坦率自然,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卻絲毫沒有富家小姐的傲慢嬌氣,平常時候,她是親切大方的鄰家女孩,但在必要時,她也可以無懈可擊的展現出上流社會的高尚教養,成為一個眾人讚賞的高雅少女。
不僅如此,她還是個十分聰明又有上進心的女孩子,五歲上小學,十七歲順利升上大學,與那種成天只會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截然不同。
無論是先天或後天,她都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孩。
然而這世上除了「幸運」這兩個字以外,還有一種定律叫做「物極必反」,也許是連上天都嫉妒她的幸運,這一年,大二上開學不到兩個月,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發生了一件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降臨到她身上來的災厄,一日之間,她的生命徹底被顛覆,瞬間落到谷底。
這天,原只是一個十分平凡的早晨,跟過去十八年來的每個早晨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向來要過九點後才會起床的方媽媽在這日難得的起了個大早。
「咦,媽咪,今天怎麼這麼早?」
一踏出房門,方靜恩便瞧見方媽媽也自對面房裡出來,立刻三兩步過去,親暱的挽住方媽媽的手臂;溫柔嫻靜的方媽媽疼愛的拍拍她的手。
「我今天有點事要辦。」
「那我們一起吃早餐,一起出門吧!」
母女倆親親熱熱的一起下樓到餐廳,方靜恩隨手扔下背包,愉快的坐上自己的位置,傭人當即送上方媽媽愛吃的中式早餐,以及她慣用的西式早餐——上課來不及時,還可以拿了就走。
「對了,媽咪,清明時……」方靜恩頓住,因為土司不知為何突然自她手中掉落,她困惑的攢了一下眉,隨即聳聳肩,再拿起土司,誰知另一手的果醬匙也莫名其妙的滑落,她翻了一下白眼,用力拿回果醬匙,挖起一大匙果醬抹上土司。「清明時,爸爸回不回來掃墓?」
「……不會。」
「不會?」方靜恩不可思議的睜大雙眼。「可是爸爸已經好久沒有回來了耶!去年聖誕沒有回來,今年舊歷過年也沒有回來,爸爸真有那麼忙嗎?深圳離台灣又不遠說!」
「你爸爸又開了兩家分廠,」方媽媽斯文的端起稀飯輕啜一口,又放回桌上,因為太燙了。「自然更忙了。」
「Shit,工作比家人重要的男人最差勁了!」方靜恩一邊抱怨,一邊咬下一大口果醬士司。「早知道當初就堅決反對爸爸到大陸開工廠,五年多來,他回來的次數愈來愈少,我幾乎快記不得爸爸長什麼樣了,總有一天,他會變成陌生人!」
「把工廠從台灣轉移到大陸去,這也是不得已的決定,整個大環境所趨使,你是念財務金融的,應該能夠理解呀!」
「就是見鬼的能理解才可惡,想抱怨都沒理由!」方靜恩低低咕噥。
「那就別埋怨了,你爸爸也是很辛苦的。」方媽媽平靜地說,注意到方靜恩又無緣無故掉了叉子。「倒是你,不是答應我要找時間去醫院檢查一下你的手嗎?究竟什麼時候?」
去醫院檢查?
方靜恩差點呻吟出來,老實說,她覺得媽咪實在是太小題大作了,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問題也要看醫生,就好像被針刺到也要進醫院動手術縫合一樣可笑,偏偏她又無法拒絕,誰教她是爸媽唯一僅有的寶貝女兒。
好吧,不能拒絕,施展推手大法總可以吧?
她對自己裝了一個鬼臉,本想跟過去一個禮拜一樣,隨便找個理由推到下輩子去,誰知叉子剛拿起來又掉落,方媽媽的視線立刻追殺過來,差點把她的手盯出一個洞來,她尷尬的咧咧嘴。
「好啦、好啦,今天下午我沒課,可以吧?」
「我先幫你掛號?」
「掛就掛!」
真是的,她才十八歲,身體一向健康到不行,從小到大連噴嚏都沒打過幾回,自己也沒聽過自己的咳嗽聲到底有多美妙,想裝病蹺課都找不到理由,哪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大病,最多就是缺少維他命ABCDEFG罷了,隨便買瓶綜合維他命來當糖果啃不就行了,還用得著看什麼醫生!
不過……算了,反正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偶爾也要客串一下孝女讓親愛的媽咪安心一下吧?
「啊,差點忘了,媽咪,看完醫生之後我要去好樂迪,會晚點回來。」
「跟佳慧一起嗎?」
方靜恩的隨和大方在她的交友態度上即可窺見一斑,通常只要跟她閒聊過三次以上就會被她升級為朋友,所以她的朋友像螞蟻窩裡的螞蟻一樣多,而且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一視同仁。
不過在所有的朋友當中,只有一個人夠格自稱是她最要好的死黨、無話不談的知己——黃佳慧,兩人從貴族幼稚園一路結伴走到貴族高中,再一起進入T大,即使半年前,黃佳慧的父親因被長期不景氣拖垮而宣告破產,兩人之間的深厚友情依然未受絲毫影響,反而更堅定。
不含任何現實因素的感情才是最真摯的。
「嗯,還有阿岳,今天是他的生日,晚上我們要在好樂迪為他慶生。」
「阿岳啊……」方媽媽若有所思的放下筷子。「他好久沒來玩了呢!」
玩什麼?辦家家酒?
又不是小學生!
「我們家又沒什麼好玩的。」方靜恩咕噥。
方媽媽笑笑。「他拿到碩士學位了嗎?」
「沒!」方靜恩瞄一下手錶,漫不經心的說。「學位考試那天他重感冒,結果沒過,論文也沒pass,算他倒楣!」
「真可惜!那麼,他爸媽還好吧?」
「應該不錯吧,聽說他家的早餐店生意超好呢!」
「不過要存夠錢讓阿岳出國留學,可能還不夠吧?」
「絕對不夠!」方靜恩喝一大口牛奶,嚥下嘴裡的土司。「我想爸爸應該不會反對資助一下吧?」
高爸爸原是方家的司機,高媽媽也在方家幫傭,夫妻倆住在方宅後的小平房裡,他們的孩子高秉岳、高秉玲自然而然也就和方靜恩玩在一起了。
直到一年前,高爸爸滿六十歲退休,高家四口人才搬出方宅,利用多年的積蓄和方爸爸給付的退休金貸款在新莊買了房子,又開了一家小小的早餐店,雖然賺不了什麼大錢,倒也還能瓚點小零錢。
對方靜恩而言,高家兄妹是另一種性質的好友,她幫一下忙也是應該的吧!
方媽媽又笑了。「你喜歡阿岳?」
「喜歡啊!」話落,見方媽媽的笑容曖昧得教人背脊一陣發冷,全身寒毛直豎,方靜恩不禁啼笑皆非的叫起來,「喂喂喂,媽咪,請別想歪了好不好?我和阿岳、阿玲從小一起玩到大,早就熟到爆爛了,我怎麼可能討厭他嘛!」
方媽媽笑得更深了。「是啊,青梅竹馬呢!」
方靜恩哭笑不得。「我還蜜餞賓士咧!」
方媽媽忍俊不住失笑,但很快又收起笑容,微微蹙起了眉宇。「阿岳是個好孩子,我並不反對你和他在一起,不過你爸爸可能……」
「簡直不敢相信!」方靜恩受不了的拍了一下額頭,「媽咪,就跟你說沒那種事,你還……」中斷,歎氣。「算了、算了,大概是媽咪大人您的更年期提早發作,老人家的腦筋開始進入戰國時代,成天就愛想一些有的沒有的……」
「胡說!」方媽媽又嗔又笑。「媽咪才四十剛出頭,離更年期還早得很呢!」
方靜恩叉起小熱狗,「那就請別做一些老阿嬤才會做的事!」沒好氣的說完,用力將小熱狗塞入嘴裡。
方媽媽搖搖頭。「好吧,反正你也還小,現在考慮那些的確太早了。」
「對對對,要考慮那種事,再等個二十年也還不遲!」方靜恩又看一下手錶,再指指方媽媽那碗才喝兩口的稀飯。「我說媽咪,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出門嗎?我可不像你那麼悠哉,人家還要趕第一堂體育課耶!」
「好好好,我快點!我快點!」方媽媽趕緊端起碗來埋頭喝。
「小心別喝到鼻子裡頭去了!」
瞧,多麼無聊的對話、多麼平凡的時光,有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在不斷重複同樣的生活而己。
誰會想到如此平常的一頓早餐竟然就是她噩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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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籃球場還有一小段路,方靜恩心裡就開始嘀咕,因為迎向她而來的黃佳慧一臉滑稽,而且……
她狐疑的朝黃佳慧身後張望——沒人,她日子過糊塗了嗎?
「請別告訴我今天不是星期五,這堂也不是體育課。」
「都是,不過……」黃佳慧嘿嘿笑。「體育課調到下星期的下午了!」
「耶?」方靜恩呆了呆。「我怎麼不知道?」
「因為這是十分鐘前才公佈的。」
「十分鐘前?」方靜恩難以置信的驚呼。「超賽!早知道多賴一下床,我昨晚看CSI看到三點才睡的說!」
「三點?佩服!」黃佳慧讚歎。「不過不是CSI,而是A片吧?」
方靜恩沒說話,一拳飛出去,黃佳慧大笑著拔腿就逃,一追一跑,兩人嘻嘻哈哈的跑向福利社大樓——沒課就跑福利社大樓,這已經是她們的習慣了。
才第一堂課,福利社餐廳幾乎沒什麼人,隨便坐都有位置。
「這優酪乳實在有夠難喝!」黃佳慧皺著臉皮嘟嘟囔囔。
「那你還喝。」方靜恩也覺得優酪乳很噁心,所以她從來不喝。
「養顏瘦身啊!」這是女人最偉大的特點之一:為了美容,什麼苦都能吃。
「你又不胖。」不過也不瘦就是了。
「我想要跟你一樣的身材嘛!」
其實方靜恩的身材並不是特別好,胸部不夠豐滿,臀部不夠翹,個子也不夠高佻,不過她的合氣道倒是練得十分認真,因而練出一身柔韌有力的曲線,雖不能像擁有魔鬼身材的女人一樣讓男人爆噴鼻血、狂流口水,至少任何款式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很好看。
就如同她的長相,雖沒有艷麗奪目的容貌,不會讓人看得神魂顛倒、目不轉睛,但她的五官清新自然,還有一雙神采飛揚的瞳眸,宛如盛開的天堂鳥般朝氣蓬勃,那是她個人獨特的味道,對有眼光的男孩子來講,這可比表相的美麗更吸引人。
「那就跟我一起練合氣道呀!」
「才不要,太辛苦了!」
「好吧,那你就繼續喝你的優酪乳,最好一天喝一公升!」
「你想毒死我?」
「……你很番喔!」
黃佳慧大笑,「好嘛、好嘛,不說這個了。」她用下巴指指方靜恩的背包。「還是說說你準備了什麼禮物要給高秉岳吧!」
方靜恩順手從背包裡拿出禮物來放在桌上。
「喏,《托福進階字彙》、《托福必考文法》,最實用的書,不錯吧?」
黃佳慧呆了呆。「小姐,這種禮物太沒情調了吧?」
「生日禮物就生日禮物,還要情什麼調?」
「為什麼不要,誰都知道他喜歡你呀!」黃佳慧振振有詞的駁回去。「想想看,不管是生日或聖誕節,他送你的禮物總是那麼貼心又浪漫,天知道他是如何摸透了你的心,每次都嘛正合你的意!而你卻老是送他那種什麼實用啦、實際啦之類的禮物,老天,我聽了就想吐血!」
方靜恩挑了一下眉毛,慢條斯理的再將禮物收回背包裡。
「小朋友,請問你是跟我媽咪說好的是不是?出門前媽咪說我喜歡阿岳,現在你又說阿岳喜歡我,是怎樣,戀愛巴士請你擔任主持人了嗎?」
「耶耶耶,真的?」一聽,黃佳慧的好奇心當場爆炸。「方媽媽也那麼說?」
「是又怎樣?請搞清楚,我這當事人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方靜恩鄭重聲明她年紀尚小,還不適宜交男朋友。「請你們『旁人』別在那邊亂起哄,硬要把人家湊在一起好不好?」
「那方媽媽的意思呢?」彷彿沒聽到「當事人」的否認,黃佳慧繼續她的好奇大質詢。
「喂喂喂,你聽不懂國語是不是?」方靜恩有點不耐煩了。「我說我沒……」
「好好好,你沒興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黃佳慧像哄小孩一樣隨便哄兩句,再問:「方媽媽到底認為如何?」
方靜恩面無表情,認真考慮要不要先和黃佳慧來一場對打練習。
算了,就算她把黃佳慧扁成披薩,黃佳慧還是會頂著滿頭番茄醬繼續追問,她何苦浪費那種力氣。
「她說不反對,可是爸爸那邊可能有問題。」隨便應付一下好了。
黃佳慧瞭解的點點頭。「不奇怪,畢竟你已經訂婚了。」
不敢相信,這女人剛剛才在幫她拉皮條,現在就替她訂婚了,乾脆代她生孩子好了!
「卡!」方靜恩狠狠的大喊一聲,兩隻眸子在爆火花。「那是爸爸背著我和林伯伯訂下的婚事,只為了他要和林伯伯合夥到大陸開工廠,事先我根本不知情,媽咪也說那不算數,要不要和林品柏給婚還是由我自己決定,OK?」
「那你的決定呢?」
「絕不!」
「那就好,」黃佳慧大大鬆了口氣,這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老實說,那傢伙超討厭的!」
「何止討厭,每次見到他,我都想一腳把他踢到火星上去移民!」方靜恩忿忿道。「上上個月我的生日派對時,他住在我家,居然半夜摸到我房裡來,說未婚夫妻應該來點『特別的禮物』,我說沒問題,馬上送給他了,然後他就爬回他房裡,再叫傭人送冰塊去給他……」
「冰塊?幹嘛?」
「敷他的『鳥蛋』啊!」
黃佳慧怔了一下,驀而爆笑。「他忘了你是合氣道三段!」
「不,那傢伙是根本沒腦筋!」方靜恩的聲調愈說愈平板。「清晨他竟然又跑來找我,要我『安撫』他的小弟弟,說是我欠他的。」
「不……不可思議,那傢伙真不怕死嗎?」
黃佳慧笑得更瘋狂,口水到處亂噴,方靜恩飛快地橫出手臂保護自己的咖啡牛奶,她又不是喝泡沫紅茶,不需要加泡沫。
「他是打死不認輸!別以為他迷戀上我了,事實是,除了我,被他看上的女孩子都逃不過他的『神奇魔力』——他自己說的,他不希望戰無不勝的輝煌紀錄毀在我手裡,了了吧?」
這下子可有好戲看了!
「好好好,那我們就來看看他不認輸到何種地步吧!」
「我跟媽咪說過了,他休想再踏進我家大門半步!」
黃佳慧恍然大悟的彈了一下響指。「難怪最近他沒事就跑來學校找你,原來是被你家列為拒絕往來戶了!」
方靜恩咧嘴扯出半臉假笑。「儘管來吧,遲早有一天我會打斷他的鼻子!」
「那正好,改造一下他那張小白臉,說不定會酷一點喔!」
「酷?」方靜恩不以為然的撇一下嘴。「下輩子吧!」
「說得也是,他那副痞子樣,就算來一場全面大翻修也酷不起來!」黃佳慧咬住吸管,視線斜過來。「那高秉岳呢?你真的也不喜歡他嗎?跟那痞子一比,他起碼可以打上兩百分喔,又是跟你一起長大的……」
又來了!
「你夠了沒?」方靜恩沒好氣的打斷她的廣告推銷詞。「我又沒說不喜歡他,相反的,我很喜歡他呀,可是光是喜歡不夠嘛,沒那種感覺就是沒那種感覺,也許就是因為從小一起長大,太熟了!」
「那種感覺?」黃佳慧茫然重複。「哪種感覺?」
「心動的感覺!」方靜恩不假思索地說。「那種具有強烈震撼性,好像有人縛住了你的心、綁住了你的胸,讓你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那不叫心動,叫心臟病發作!」
「你才精神分裂!」方靜恩啼笑皆非。
「去買個七聲道立體音響吧,保證四面八方讓你震撼個夠本,還有回聲環繞效果呢!」黃佳慧一本正經的建議。「對了,聽說最近正在促銷,有附贈品喔!」
「對,附贈五百抵用卷!」
方靜恩笑罵著一巴掌拍過去,黃佳慧抱頭閃開,邊笑邊求饒。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在說什麼啦,你要觸電的感覺,對不對?」
很好,她總算明白了。
「類似。」
「那容易!」
見黃佳慧又煞有其事地板起一副嚴肅得有點滑稽的表情,方靜恩不由半信半疑的瞇起了眼。
「容易?」
「聖誕節時叫高秉岳送你一支電擊棒當作禮物,二十萬伏特,保證電到你昏頭!如果還不夠的話,還有一種附帶催淚劑的,不但可以讓你觸電,還可以讓你感動得痛哭流涕哦!」
看,多麼美好的人生、多麼快活的日子,即使是重複又重複的生活,只要能開心的笑出聲來,又有何不好?
誰又會想到,這已經是她單純的少女生命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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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靜最好立刻住院做更詳盡的檢查。」
住院?
一句話惹得方靜恩母女倆一陣錯愕,茫然相對一眼,再望回那位與方家相識近二十年的邱大夫。
「為什麼?」直接告訴她到底缺少哪種維他命不就行了!
「我必須做更進一步的檢驗,以確認小靜所罹患的病症究竟是肌肉萎縮或是運動神經元萎縮。」
「肌肉萎縮?」方媽媽不解的覆述。
「運動神經元萎縮?」方靜恩疑惑的低喃。
母女倆再度對視一下,異口同聲問:「那是什麼?」
邱大夫遲疑一下。「我會盡快安排檢驗,快一點的話,明天就會有結果,待確認之後再詳細向你們解釋,我想這樣比較好。」
把人家的心吊在半空中,哪裡好了?
不過她們相信這位和方家三口都熟到不能再熟的邱大夫,他會如此建議,定然有他必要的理由。
「好吧,住院就住院,可是,邱伯伯,能不能延到明天?」
「依我的意見,愈快愈好,一分鐘都拖不得。」
「好嘛,現在就現在!」
待辦好住院手績,方靜恩也住進了單人病房之後,她就忙著打手機聯絡黃佳慧和高秉岳以延後生日慶祝會。
不到十分鐘,黃佳慧就趕來了,再過三分鐘,高秉岳也出現了。
毫無疑問的,濃眉大眼的高秉岳是個俊男,也是個帥哥,個性更是爽朗快活,總是笑口常開,猶如陽光般燦爛耀眼,人緣好到不行,不但是校園風雲榜上的常勝軍,屁股後面也永遠都跟著一大票老是尖叫得讓天使從天上摔下來的女孩子。
直至上大學之後,他才逐漸收斂起活躍的性子轉趨穩重,但快活的本質依然不變,與他的「影子」恰好相反。
每個人都有影子,高秉岳自然也有,不過他有兩個影子:一個是真正的影子,另一個是像影子似的人——一個沉默寡言得近乎陰沉的傢伙,原是高秉岳的高中同學,後來又一起考上T大、一起進碩士班。
不知為何,他從大學畢業後就開始如影隨形的跟在高秉岳身後,不惹眼,又不愛說話,如果不是很用力的注意,根本不會有人發現他,因為高秉岳太耀眼,他又太不醒目,所以方靜恩總在背地裡戲謔的說他是高秉岳的影子。
既然是高秉岳的影子,這時候自然也緊跟在高秉岳身後,不過方靜恩兀自愉快的和高秉岳打招呼,連看他一眼都沒有。
「小靜,你是怎麼了,為什麼要住院?」
「嗨,阿岳,你來得可真快,用飛的嗎?」
從高秉岳第一次帶他回家一起K書,至今也有四年多了,她卻只記得他姓于,不但連他的樣子都沒仔細看清楚過——因為他老是「躲」在高大的高秉岳後面,不然就是低頭看書,她甚至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因為他不喜歡跟她說話。
起初,基於禮貌,她還會主動開口跟他哈啦幾句,他卻總是不情不願的回她幾個單字,然後就掉頭走人。
就算她再大方,一再面對這種待遇也會不爽。
於是,討了幾次沒趣後,再碰面,她的目光就會像設定好的程式一樣自動跳過他,連招呼都懶得跟他打了。
除非他主動跟她說話,不然她絕不會再跟他說話了!
「小靜……」
「啊,對了,禮物先送給你,明天再去好樂迪慶祝。」
「該死,小靜,」見方靜恩老是顧左右而言他,根本不回答他的問題,高秉岳似乎有點生氣了,「快告訴我,你究竟生什麼病,為什麼要住院?」口氣不悅,焦慮的目光卻不斷在方靜恩身上來回巡視。
「放心啦,沒什麼大不了的,」方靜恩輕鬆的擺擺手。「不過是要檢查一下神經的問題而已,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你確定?」黃佳慧同樣擔憂。
「我保證,OK?」
保證書剛遞交出去,房門上突然又傳來敲門聲,隨即自動打開,第三批出現的探訪者著實引起眾人一片驚愕,方靜恩最訝異。
「你怎麼也來了?」她並沒有通知他呀!
是她的「未婚夫」林品柏,一手捧著一大把玫瑰,另一手拎著個旅行袋。
「你媽媽叫我先把換洗衣物拿來給你,她還要準備其他東西。」
「Shit!」
也許是方媽媽忙著整理,沒考慮太多,可是方靜恩實在受不了林品柏那副自以為是二十一世紀頂級大情聖的姿態,愈看愈想吐給他看,再看下去搞不好會並發胃癌,不到五分鐘她就決定快快打發他們離開——雖然對高秉岳有點過意不去。
「我有點累了,想睡一下。」她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呵欠,作勢要躺下去。
這麼一來,探病者也不好死賴著臉皮不走,只好告辭離去,除了走在最後的黃佳慧,她又被方靜恩叫回來了。
「就知道你是故意的!」她咕噥著再把屁股放回原先的椅子上。
「那個痞子,真是賽到不行!」方靜恩吐著舌頭承認。
「同感,比高秉岳的影子更差勁。」黃佳慧頓了一頓。「說到高秉岳的影子,你覺不覺得那傢伙有點詭異?」
「何止詭異,根本是危險嘛!」方靜恩嗤之以鼻的道,覺得她的評語實在太輕描淡寫了,應該再乘上一百倍才對。「每次一接近那傢伙,我就會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迫感,沒來由的升起一股戒心,好像他會對我不利,突然給我一槍什麼的,所以我都盡量避開他遠一點。」
「真的?」黃佳慧的眉心間頓時多出幾道摺痕。「你沒有跟高秉岳提過嗎?」
「早提過啦,可是阿岳不但不信,還反過來嘲笑我太多疑!」
方靜恩無奈的兩手一攤。
「他說那傢伙是軍人家庭出身,除了他和他媽媽,全家都是軍人,父親的管教又十分嚴厲,幾個孩子都是在斯巴達式教育下長大的,不准抽菸、不准喝酒、不准看電影、不准上KTV,好像除了呼吸以外,其他都不准許,也難怪那傢伙的個性比較閉俗,因此都交不到朋友,總是獨來獨往,阿岳同情他,才主動跟他交上朋友。」
「怪胎!」黃佳慧喃喃道。「希望高秉岳不是引狼入室,那傢伙的詭異可不僅僅是閉俗而已啊!」
方靜恩百分之兩千贊同。「的確。」
「所以,你也不喜歡他?」黃佳慧神態認真地問。
「也不是不喜歡啦,他又沒有真的惹到我哪裡,只是……」
方靜恩的腦袋也歪了,她仔細思索片刻。
「唔,我想我是不欣賞他那種人吧,阿岳說他不用當兵,不是身體上有什麼毛病,而是靠關係,我啊,最討厭那種愛耍特權的人了!」頓了一下,她反問:「幹嘛,你討厭他?」
「這個嘛……」黃佳慧聳聳肩。「再想想,也許不是討厭他,而是不喜歡他那種好像專門在背後使壞點子害人的奸臣樣。」
「奸臣?」方靜恩哈哈大笑。「鰲拜級的?這是趙高?」
黃佳慧也笑了。「還有,他老是跟著高秉岳,還跟得那麼緊,有時候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同志呢!」
方靜恩笑得更大聲。「別說笑了,他怎麼可能會是……會是……」
話,猝然中斷,兩人的笑容也同時僵住,面面相覷。
不會吧?
幾秒後,兩人又不約而同甩甩頭,硬甩掉那種可笑的猜測。
不會,不可能!
然後,黃佳慧若無其事的又說:「總之,你最好再警告高秉岳一下,不然哪天被惡搞,他還傻乎乎的不知道誰是兇手!」
「好啦、好啦,我會再跟阿岳多提幾次,不過我可不敢保證他聽得進去,阿岳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這是他的優點,也是缺點,希望他不會真的因為這點而吃到苦頭。」說著,方靜恩瞄一眼手錶。「奇怪,媽咪怎麼還沒回來?」
「方媽媽回家去幫你拿換洗衣物?」
「對啊,早該回來了說。」
「也許碰上塞車什麼的吧!」黃佳慧瞥一下房門。「正好,趁方媽媽還沒回來,再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方媽媽……」雖然沒有旁人,黃佳慧還是刻意壓低了聲音。「還沒跟你提你爸爸在大陸包二奶的事嗎?」
方靜恩咧咧嘴。「一個字也沒。」
「方媽媽不知道你已經知道了?」
「完全不知。」
「她不可能打算隱瞞你一輩子吧?」
「不可能。」方靜恩搖頭。「不過媽咪很難對我開口倒是真的,畢竟這跟她的自尊也有關係。」
「自尊?無聊!那方媽媽究竟打算拖到什麼時候?」
「我猜她是想等到我大學畢業之後再告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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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靜恩猜錯了,當天晚上,方媽媽就跟她提起這件事了。
「兩個月前,我跟你爸爸簽字離婚了!」
「誒?」Gee,幹嘛說得這麼突然?至少先通知她一聲嘛!
方靜恩錯愕的瞪圓了眼,盯住方媽媽說不出話來,後者雖面無表情,但臉皮緊繃,隱約可看出她的緊張與擔憂。
「你爸爸他……」方媽媽吸了口氣。「不會再回台灣了,因為……」
「他在大陸包二奶,那位二奶又大了肚子,聽說是個男孩子,」很快就回過神來的方靜恩流利的接下去。「我想爸爸畢竟還是想要個兒子吧!」她只是意外媽咪會突然決定說出來,並不是被這件事嚇到了。
「你……你怎會……怎會……」方媽媽的眼睛瞪得比女兒還大,她才是真正被嚇到的人。
方靜恩得意的擠擠眼。「林品柏告訴我的——他聽他爸爸說的,當爸爸回台灣的次數愈來愈少,我就猜到他早晚會決定要定居在大陸;後來聽說他包的二奶大了肚子,我又猜到他會向媽媽提出離婚;半年前爸爸之所以會回來,也不是為了探望我們,而是因為他跟林伯伯拆伙,又增設兩家分廠,才特地回來籌措資金買下林伯伯的股份,我們現在住的房子……」
她不在意的聳一下肩。「已經被爸爸拿去抵押貸款了對不對?」
方媽媽吃驚得好半天都反應不過來,直至方靜恩說完後又過了起碼五分鐘,她才扶著額頭,不可思議的呢喃。
「天哪,你竟然都知道了!」抬眸,她忐忑的瞅著女兒。「你很生氣嗎?」
方靜恩滑稽的咧一下嘴。「剛開始是很生氣,不過慢慢的也就釋然了,又不是只有爸爸一個人幹這種事,反正變心的人硬挽回他也無意義,既然他不要我們,我們也不要他了!」
是她夠豁達、夠大方,才能夠獨自想通這件事,不過這並不表示她可以原諒方爸爸的背叛,起碼為了方媽媽,方爸爸也該得到一些懲罰。
所以她決定不要爸爸了,這就是她給方爸爸的懲罰!
「你爸爸不是不要你,真的!」方媽媽忙道。「雖然離婚時他只給了我兩百萬應付生活,但他承諾手頭寬裕一點後,會第一優先把房子的貸款還清——那是在你名下的財產,還會替你設立一筆信託基金,好讓你能夠安心出國留學,另外,他也會再給我……」
離婚簽字時沒給,以後還會給嗎?
「你還相信爸爸的承諾?」
「……至少他從沒欺騙過我,包二奶的事也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但他已違背了結婚時的承諾,這還不算欺騙嗎?
「兩個月前爸爸特地回來跟媽媽辦理離婚手續,卻沒來看我一眼,」方靜恩淡漠地說。「他真的還在意我嗎?」
方媽媽窒了窒。「他……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方靜恩搖搖頭,坦然的笑一笑。「算了,我說過我已經不在意了,媽咪就不必替爸爸解釋了。我擔心的倒是媽咪你會不會很傷心?」
方媽媽輕輕落下眸子,但很快又抬起來,堅毅的面對女兒。
「跟你一樣,起初我也很生氣、很難過,但如同你所說的,硬要變心的男人留在身邊又有何意義?」嫻靜溫柔的她,出人意料之外的堅強。「何況我還有你,我並不是失去了一切!」
「對!」方靜恩寬慰又開心的抱住方媽媽。「媽咪,你並沒有失去一切,因為你還有我;而我也沒有失去一切,因為我還有媽咪你;雖然失去了爸爸,但我們的世界絕不會因此而崩潰!」
「是的,小靜,我們母女倆還擁有彼此,對我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放心,媽咪,我不一定要出國留學,」爸爸已經離棄她們了,她怎能再離開媽咪。「等我大學畢業,我就可以去找工作來養你了!」
「不用,我打算回到室內設計的本行。」方媽媽輕輕吐露出她慎重考慮過後的決定。「當初結婚時,由於你爸爸希望一回到家裡就能夠見到我,並隨時都可以專心傾聽他的煩惱,我才放棄剛起步的事業,現在,我想我可以重拾設計簿了!」
「沒問題,媽咪,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挺你!」
見女兒如此支持她,方媽媽不由綻開心滿意足的溫柔笑靨。
之所以能夠在丈夫離棄她之後堅強的站起來,全是因為還有女兒在她身邊,女兒是她心靈上的支柱,也是她不能不堅強起來的理由,於是她告訴自己,即使失去了男主人,她們母女倆還是能夠築建起她們的世界。
翌日,她們母女的世界就徹底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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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神經元疾病,俗稱漸凍人症,一般可分為四型,其中最常見的是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症狀為從四肢開始萎縮無力以致癱瘓,逐漸向全身蔓延,最後患者會因吞嚥的肌肉萎縮無力而呼吸衰竭致死。
在這中間過程當中,由於患者的感覺神經並沒有受到侵犯,因此患者的心智狀態是正常的,想想一個人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滴逐漸無法動彈,最後甚至無法自行呼吸,內心的痛苦與恐懼可想而知。
「……這種病症目前尚無有效治療方法或藥物,平均發病後的存活壽命在三到五年之間……」
聽邱大夫解釋到這裡,方媽媽便再也承受不住的昏厥過去了,邱大夫急忙喚來護士,兩人合力把方媽媽扶到沙發上;而方靜恩卻始終一動也不動的呆在病床上,腦子裡還在忙著處理適才接收到的資料。
漸凍人症?
她患了那什麼見鬼的漸凍人症?
然後……然後這種病症是無藥可醫的,所以……所以她只剩下短短三到五年的生命,而且她這三到五年的生命還得活得既痛苦又恐懼,比墜落地獄中更可怕?
開什麼玩笑,她才十八歲,屬於她的時代才剛開始,這樣就gameover了?
可是……可是……邱伯伯不可能拿這種事來惡整她吧?換句話說,他說的是事實,她已被宣判死刑,那種死得拖拖拉拉、藕斷絲連、欲去還留的死刑……
為什麼?
為什麼是她,而不是路人ABCD?
為什麼她罹患的會是這種無藥可治的絕症,而不是維他命缺乏症?
該死的為什麼?
自然,這種問題是沒有答案的,但除了努力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生命才剛起步,命運卻已經擅自為她決定了終點,她又該如何想?
很高興可以提前上天堂遊樂園了?
當方媽媽醒轉過來時,方靜恩還在那邊思考她究竟該做何反應,而邱大夫,趕在方媽媽的腦袋尚未完全清醒而繼續崩潰下去之前,他把護士趕離開病房,然後拉了張椅子坐下來,神情嚴肅的對她們母女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是看著小靜長大的……」
方媽媽茫然的看著他,而方靜恩好像根本沒聽進去。
「她幾乎等於是我的女兒,一看見她就會讓我想到我那個因車禍去世的女兒,她倆是同一年出世的……」
那又如何?就算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就有辦法救她了嗎?
「所以我願意冒險告訴你們一條路,雖然這條路的希望也十分渺茫,但總比完全沒希望好……」
希望?還有希望?
方媽媽眸中的茫然瞬間散去,她開始認真傾聽。
「國外曾有少數個案,在診斷為漸凍人症後治療恢復的特例,換句話說,倘若小靜的運氣夠好,還是有些微的可能性能夠治癒。但目前最有希望的治療方法仍在動物實驗當中,沒有人敢光明正大的用在人體身上……」
「但是你知道哪裡有人敢?」方媽媽衝口而出,瞳眸中爆閃出希望的光芒。
邱大夫點點頭。「在瑞士的一家私人研究所,只要小靜自願加入他們的臨床實驗,他們不會拒絕。但前提是,這件事是秘密,你們絕不能洩漏出去;另外,所有費用你們必須自備,包括住院費、醫療費、看護費等等,住院之前就得先繳交三千五百萬的保證金,倘若尚未痊癒,每過一年就得再追加費用,最重要的是……」
他來回看她們母女一眼。「你們必須確實瞭解到,這只是一點點幾近於無的渺茫希望,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可能,你們花費了無數金錢,結果小靜仍逃不過原定的命運……」
「即使可能性再渺小,我也不想放棄任何希望!」方媽媽語氣堅決地道。
「好,那我現在就去幫你們聯絡。」
彷彿早就預料到方媽媽的回答,邱大夫即刻離去,方媽媽也隨之起身,用力握一下方靜恩的手,傳達她會不計任何代價治癒女兒的心情。
「我去聯絡你爸爸。」
不待方靜恩反應過來,方媽媽也匆匆離去了,病房內只剩下方靜恩傻在那裡發楞。
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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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噩運終究是噩運,想要平安度過並不是那麼容易。
當方媽媽急著聯絡方爸爸時,才發現她根本無法找到方爸爸,根據律師透露,方爸爸擔心老婆好應付,女兒不好應付,為免女兒跑到大陸去跟他鬧,決定在兒子平安生下來之前,他不但拒絕和她們母女聯絡,還會躲起來不讓女兒找到。
因此,方媽媽期待從方爸爸那裡得到三千五百萬保證金的希望頓時宣告幻滅,她只好到處向人家低頭告貸,但已失去企業家夫人名銜的她哪裡借得到多少錢,大部分連見都不願意見她,有也只肯借出十、二十萬,再多就沒了。
即使再加上她變賣所有珠寶首飾所得的兩百多萬、方爸爸給她的兩百萬,以及賣掉豪宅的錢,所得也不過六、七百萬,離三千五百萬還遠得很呢!
黃佳慧瘋了似的想幫忙,可是……
「我家破產之後,連我們住的房子都是租來的,以前那些朋友也不跟我們家來往了,一提到借錢,他們就……」
「我明白、我明白,」方靜恩溫聲安慰急得快哭了的好友。「當我們不缺錢的時候,想跟人家借多少都沒問題,但當我們真正需要錢的時候,反而一毛錢都借不到,這就是現實啊!」
「那……那……高秉岳……」
「沒用的,高家的房子雖然是自己的,但還有七成貸款尚未清償,就算賣了也值不了多少錢啊!」
唯一有能力拿出這筆錢的只有方靜恩的「未婚夫」林品柏,但自從方爸爸和林伯伯大吵一架拆伙之後,林家早就和方家斷絕往來,而林品柏之所以會繼續來找方靜恩,只不過是不想認輸,打算先把上她,之後再甩了她,一旦得知方靜恩罹患絕症,還想借錢,林品柏立刻畫清界線,翻臉不認人。
就達邱大夫雖有意幫忙,偏偏他兒子炒股票虧了不少錢,連他自己也在為金錢傷腦筋呢!
「那還有誰……」
「沒有了!」
黃佳慧終於忍不住哭出來。「那怎麼辦嘛?」
方靜恩自嘲的一笑。「認命啊,不然還能怎麼辦?」
「可是……可是……」
「其實這樣也好啦,就算真借到了三千五百萬,倘若還是治不好——這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那三千五百萬不就白費了,還要害大家背了一屁股債,不知道何時才能還清,實在不值得呀!」
「只要有一絲絲希望就值得!」黃佳慧灑著滿臉淚水怒吼。
方靜恩想說什麼,但馬上就放棄了。
她能說什麼?連她自己的心態都尚未調整過來,她又能說什麼?
表面上的鎮定無非是為了安撫方媽媽,其實她比誰都惶恐、比誰都害怕、比誰都憤怒,這件徹底顛覆了她的生命的噩運,眼看就要打敗她了,她卻完全無計可施、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命運被牽引入黑暗深淵之中。
她到底該怎麼辦?
在確知一切已是無可改變的事實之後,她就不停的這麼問自己。這件事不是她的錯,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錯,只能怪上天的捉弄。但是……
她真的很不甘心啊!
然而,儘管她再不甘心也無可奈何,直到休學和出國手續都辦好,瑞士研究所方面也已談妥,方媽媽也只籌到了七百萬,眼看連那一絲絲幾近於無的希望都抓不住,方媽媽急得快崩潰了,就在這時……
「伯母,兩千八百萬,給你!」
方媽媽震驚的瞪住手中的銀行本票,難以置信,以為在作夢,方靜恩與黃佳慧更是失聲尖叫。
「你你你……你哪裡來的兩千八百萬?」
「跟高利貸借的。」高秉岳爽快地回道。
「高利貸?」方靜恩駭異的驚叫。「但高利貸的利息很可怕呀,你怎麼可能還得起?不,你連利息都應付不了啊!」
高秉岳滿不在乎地聳聳肩,笑容一如以往般燦爛。
「只要命還在,什麼事都可以應付過去的!」
「可是……」
方靜恩還想再說,但高秉岳不再理會她,逕自催促方媽媽。
「伯母,可以出發了,不管是什麼病,愈早醫治,痊癒的希望愈大不是嗎?」
方媽媽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支票,毅然點頭。「好,但我發誓,這筆錢再加利息,我一定會全數還給你的!」借錢可以還,命沒了就再也挽回不了,何況這條命還是她女兒的,她也顧不了其他問題了。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無論方靜恩再如何反對也無效,只好任由方媽媽決定一切。
三天後,她們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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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機場,出境大廳前,面對來送機的好友,方靜恩壓抑許久的傷感終於忍不住爆開來。
「佳慧,我……我會好想你……」與黃佳慧相互擁抱,她哽咽了。
「想念是好事,這麼一來,你才會……」黃佳慧也紅著一雙眼眶推開方靜恩,緊緊盯住她的眸子,深刻的目光中傳達著無盡鼓勵和期盼。「盡快回來!」
她還回得來嗎?
方靜恩深吸一口氣,然後用力點頭。「我一定會回來!」
黃佳慧噙著淚水擠出笑容。「我等你!」
「好!」橫手背拭去淚水,然後,方靜恩回身面對高秉岳。「阿岳,那筆錢我和媽咪一定會設法還你。」
「我從來沒想過要你還這筆錢。」
「阿岳!」呢喃著,她的眼眶不禁又濕了,情不自禁主動貼向他胸前。
「不要哭……」高秉岳柔聲安撫她,雙臂緊緊的圈住她的嬌軀,唇瓣覆在她耳際,深情低語。「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我知道!」她抽噎著落下淚水。
她知道,也相信他這份感情絕不虛假,能夠無條件的為她付出這麼多的,除了親人之外,也只有深愛她的男人。只是……
倘若她再也回不來了,又該如何回報他這份深情呢?
「小靜,到時間上機了!」
好半晌後,方媽媽的催促聲自身後傳來,方靜恩才深呼吸幾下,毅然離開高秉岳的懷抱,硬生生將目光移向那位專程開車送她們來機場的人——高秉岳的影子,不再看那兩個會令她依戀不捨的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她會離不開的。
「謝謝你送我們來機場。」
話落,就在她準備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不經意瞥見那個高秉岳的影子唇畔浮現一絲詭異的笑,彷彿在暗自高興某件不為人所知的陰謀終於得逞,使她心頭驀然升起一股隱隱的不安。
他笑什麼?
但沒時間再讓她多做思考,方媽媽又推推她,於是她猛然轉身跟隨方媽媽進入出境大廳,直到上機前,她都不敢回頭,害怕自己一回頭就會捨不得離開。
「小靜,我們會回來的。」
「……我知道,我只是到現在還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怎會變成這樣呢?」
「我瞭解,就連我也依然還有點困惑,前後不過一個月……實在太快了!」
「一個月?不,只有一天而已!」
是的,只不過是短短的一天而已,她的世界就整個翻轉過來了。
家沒了,她也不再是原來的她,只是一條苟延殘喘的生命,在沒有希望中尋求奇跡。但是……
在地球遙遠的另一端,她真找得到她的奇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