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急忙忙地進到廚房裡,像打仗似的忙碌起來。
這讓她有種回到了從前的感覺,就像她還在自家餐館忙著,而坐在客廳裡的他,是等著佳餚的客人。
聽她在廚房裡忙碌的聲音,讓敏之那種「回家」的感覺越來越深
由於他父母親都還住在青梅,因此他已經一個人獨居很久了。
當初買這棟大房子,也是希望能把雙親接來同住,但是他們卻說習慣住在老家而不願前來。也就因為這樣,他越來越覺得這兒不像是家,倒像是他落腳的旅館。
他從沒想到有一天這兒會給他「家」的感覺,而現在有了。
而有的原因是因為一個來自沖繩,名叫美樹的女孩。
多不可思議的相遇啊!他曾經失去一個心愛的妹妹——美樹,而現在上天居然讓他碰上了一個令他心動的女孩——美樹。
雖然肚子有點餓,他卻還是悠閒地看著雜誌,倒也沒催她。
不久,菜香開始從廚房裡傳出,他驚訝地引領而望。看來,她還真有兩把刷子。
家裡經營餐館的她,果然有職業級的水準及速度,不消多久,她已經將一桌的菜擺上桌。
「先生,可以吃飯了。」她走出來,很「女傭」地叫著。
聽見她稱呼自己「先生」,他的太陽穴突然痛了起來。
在地移駕前往餐桌的同時,她在一旁怯怯地問:「我可以打電話嗎?」
「當然可以。」他不加思索地道,「我像那種小氣的僱主嗎?」
她猛地搖著頭,「不是,不過你不准我接電話,所以……」
「我叫你別接電話,可沒說不准你打電話。」說完,他自顧自地又夾了一塊肉往嘴裡放。
得到他的允准,美樹興高采烈地跑到客廳裡,咚地就往沙發上一坐。
拿起電話,她快速地撥了家裡的電話,「喂?媽媽,是我。」當她母親一接起電話,她就迫不及待地說,「您收到錢了嗎?」
「美樹?」電話中,路子語氣驚喜。
「我已經把錢匯回去了,您收到了吧?」
「嗯,都收到了。」路子憂心地問:「美樹,你哪來這麼多錢?」女兒身在異鄉,做母親的總有千萬個不放心。
美樹貼心地安慰著她,「我現在在做家管,是我老闆先幫我墊的。」突然跑出那麼多錢,她母親會擔心也是必然。
「啊?」聽見這種事,路子免不了半信半疑,這世上哪有這種老闆?
「我和老闆簽了約,一個月的薪水是九十萬,他說我只要做滿十個月就能回去了。」
「一個月九十萬?」路子難以置信。「美樹,你該不是……」不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不相信自己的女兒,而是這種事實在太離譜、太不可思議了。
東京是個花花世界,要是美樹為了還債而做了什麼犧牲,或是被有心人欺騙利用的話,那她真的是不能原諒自己。
從母親的語氣中,美樹隱隱聽出她話中的玄機。
「媽媽,您放心,我沒有做出什麼讓您蒙羞的事。」她說。
路子忽地在電話彼端低泣起來,「美樹,都是媽媽不好……」
「媽媽……」聽見母親在電話裡的哭聲,美樹的心就一陣抽痛。「我在這兒過得很好,您別擔心。」
「美樹,」路子語帶哽咽,「如果你有什麼……我、我是無法原諒自己的。」
「媽媽……」雖然強忍著不讓聲線哽咽,美樹還是悄悄地落下了眼淚。
路子抽泣著,「美樹,媽媽……」
「媽媽,」她打斷了低泣著的路子,「您不用擔心我,我會照顧自己的。」
「我知道。」路子知道美樹一向是個不需要父母擔心的孩子,她早熟獨立、懂事乖巧,從來沒惹過什麼麻煩,可就因為她這麼好,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更覺心疼不捨。
為怕繼續講下去,自己可能會因為無法控制情緒而哭出聲來,她趕緊打斷了母親的話,「媽媽,我會再打電話給您的。」
「美樹,」路子急問:「把你那邊的電話給我吧!」
「不用了,」別說她不知道這裡的電話號碼,就算知道,她也不能讓母親發現她居然和老闆同在一個屋簷下,「電話費很貴的,我再打給您吧!就這樣了,再見。」
不等母親說再見,美樹就飛快地掛斷電話。而在攔下電話的同時,熱燙的淚水自她眼眶中洶湧而出——
「喏。」就在她忍不住偷偷哭泣著的時候,應該在餐廳裡吃飯的地,突然來到她的身後,並遞上幾張面紙。
雖然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掉淚,但一向要強的她,還是覺得難為情。
接下他遞過來的面紙,她立刻別過臉去擦,「謝謝……」她聲線有點沙啞。
「如果想家,」他淡淡地說:「明天回去一趟吧!我幫你訂機票。」
他的好意讓她相當感激,也相當感動,不過她拒絕了。
「不行,」她搖搖頭,「要是現在回去了,我一定不想回來了。」
他望著她,沉默地不知思索著什麼。須臾,他問:「是不想回東京,還是不想回有我的東京?」
美樹怔愣了一下,抬眼迷惑地瞅著他。
他正盯著她,用那雙深沉而銳利的眼睛。
他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作不想回有他的東京?就算她有那種念頭,也不值得他如此介意吧?
她只是他的家管,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為何要對她說那種話?難道他不知道他所說的話,會造成她心理上的困擾嗎?
她下意識地躲開他的視線,急忙地站起身來,「如果沒事,我回房去了。」
「美樹。」在她還來不及逃掉之前,他迅速地拉住了她,硬是將她扯了回來。
她肩膀一顫,露出驚惶的表情。「放開……」
觀見她眼底還閃爍著兩顆晶瑩的淚珠,他忽地一陣揪心。
他瘋狂地被她所吸引著,不因為她跟他妹妹同名,而是因為她霸住了他原本平靜無波的心。
當她在他面前顯得如此脆弱而需要保護的時候,他無法漠視、無法壓抑自己想呵護她的衝動。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完全脫軌,也知道這樣的他已經不像他,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奔竄的情感。
一直以來,他都是個理智、冷靜的人,他的情感不容易外放,也不輕易表現出來,然而在遇上她後,他卻屢屢失控地在她面前將情感洩露。
她是怎麼想的呢?她能理解他的情感是如此的純粹嗎?還是覺得他只是個喜歡騷擾她的登徒子?
美樹瞪著倔強而好強的眸子望著他,有一點防備、有一點掙扎。
「你到底想怎樣?」她沉聲質問著他。
雖然剛才她因為他的好意及貼心而感動,但是他的一言一行卻深深地困擾著她。
他突然幫助只能算是陌生人的她,已經夠叫她疑惑;他明明有著一個難忘的女人,卻又經常對她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更是讓她覺得頭痛。
他到底想怎樣?他心裡在想什麼?為什麼打從他遇上她之後,就表現出一副很在意她的樣子?他不只給了她極大的幫助,甚至還吻了她……
如果其如他所說的,那個吻是沒有什麼實質意義的話,那他現在對她說的這些話又算什麼?!
他的生活裡有她或沒有她,有什麼差別?她的生命中有他或沒有他,又有什麼差別?
「我……」她的質問讓他頓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想怎樣?這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打從遇上她開始,他就一直湊巧而適時地對她伸出援手、提供幫助,如果問他到底想怎樣,或許只能說他想保護她。
但是他為何想保護她呢?那當然是因為他覺得他必須那麼做。
至於為何覺得他必須那麼做,則是因為他莫名其妙地被她吸引、被她牽動。
這樣的理由夠不夠?想保護一個人哪需要什麼理由。她想聽什麼,想從他口中知道什麼?
是不是要他像灑狗血的九點檔裡的男主角一樣,說出那種我就是愛你、你就是深深地吸引著我、我要一輩子保護你的話呢?
他做不來,至少現在的他還無法做到那種地步;而且就算他這麼對她說,她就信嗎?她能相信理智、冷靜的他,居然可以因為她的出現,而變得衝動、瘋狂嗎?她能相信他是多麼努力地在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嗎?
「我謝謝你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對我伸出援手,也感謝你給了我工作及安定的生活,可是你不能擾亂我!」她衝口而出,臉上露出一記後悔的表情。為了掩飾自己的後悔及心虛,她旋即眉心一挑,冷傲地迎上他猜疑而怔愕的目光。
「我擾亂你?」他擾亂了她?她指的是什麼?是心理上的,還是……
「難道不是?」既然開頭就錯了,她索性「臨場反應」、「即興發揮一起來,「我只是你的家管,你為什麼老是對我說那種模稜兩可、莫名其妙的話?你覺得騷擾我很好玩嗎?」
他皺起濃眉,有些許的懊惱,「你覺得我騷擾了你?」他對她是關心、是示好,但在她心裡,那卻是騷擾?
「對!」她揪著眉心,氣憤地說:「打從一開始,你就不正常!」
「我不正常?」聽見她這麼形容自己,自覺EQ挺高的他,不覺攏起眉丘,一臉不滿。
「你是不正常。」她欲罷不能地續道:「正常的人不會月付九十萬請個女人回來閒著,正常的人不會對一個陌生人伸出這樣的援手,正常的人不會像你這樣若無其事地吻……」最後的一個吻字,她硬是梗在喉頭吐不出來。
因為突然打住,她的臉倏地漲紅。
「你要我怎麼對你?」他沉聲問道,神情明顯地慍惱。
「正常地對我,像一個僱主那樣的對我。」她不加思索地說道。
「是嗎?」他神色一黯,唇邊勾起了一抹冷冷的、受挫的微笑,「我會讓你看見我的『正常』。」他鬆開了她的手,冷漠地道:「我吃飽了,去收拾乾淨。」
話罷,他旋身步上了樓,將她獨自丟在樓下。
隨著他沉重腳步聲的漸漸細微,她的心一點一點地向下淪陷,像是掉進一個無底的深淵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踏實的一刻。
她發現在自己說了那些話後,並沒有因此而鬆了口氣,或是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擺脫他的無意騷擾;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莫名的失落及悵然,而那種失落感讓她感到心痛、且更加的不安。
驀地,她驚覺到自己根本已經掉進去了,不管這個洞是他有意或無意間掘的,她都已經莫名其妙、毫無理由地陷進去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想離開這裡,一直以為自己想逃開他,可是當她一直這麼想,卻又一直沒有這麼做的時候,她就該知道事情不對勁了。
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置身在一個自認為危險的地方,除非你根本不覺得那是危險。她為什麼始終想不通這個道理呢?
當她慌著想避開他、當她因為他床頭上的照片而覺得懊惱、當她因為他的關心及溫柔而心動的時候,她就該發覺自己其實是在意他、是不想逃開他的。
老天!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迷戀上一個人,當她在心裡催眠著自己要躲避他的同時,其實他已經深深地摟住了她的心。
不,這個人不能愛、不能迷、不能認真。
不管他是如何地吸引了她,神秘且感情世界複雜的他,都不是她能接受的。
她在心裡下定決心,如果再有下次,如果他再對她說出什麼或做出什麼,她就一定要離開。縱使是要回到酒店去,她也無所謂。
因為她錯了,一開始就錯了。應付一堆她不會有感覺的男人,比應付一個讓她神魂顛倒的男人,要容易且輕鬆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抗議」奏效,還是他突然對她失去了興趣,接下來的幾天,他不是早出晚歸,就是晝伏夜出,每天跟她照面的機會只有了兩次,而且每次都是冷淡地擦身而過。
雖然這樣的結果是她一開始就想要的,可是當他真的將她當空氣,甚至連把她當家管都不願的時候,她竟然隱隱覺得難過。
那種感覺就像是你明明沒有受傷,卻莫名其妙的覺得痛一樣。
一早起來,她發現他的車還在,可以想見他今天並沒有出門。
通常他不出門的時候,都會待在工作室,然後一天出來不到兩趟。
她從來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因為他不曾提過,而她也從不過問。
工作室?他所說的「生人勿進」的工作室,到底是在做什麼用的?為什麼他那麼忌諱別人進入他的工作領域?
應該比較私人的臥室,他容許她任意來去,甚至翻箱倒櫃都無所謂,反而是工作室,他卻那麼堅持地不讓別人進去,就連打掃整理也都由他一手包辦。
他到底在做什麼工作?為什麼那麼神秘?
雖然今天他並沒有出門,但偌大的房子裡卻好像還是只有她一個人。
因為實在找不到活兒做,她開始在客廳裡晃來晃去,並不時重複著坐下、站起、重來踅去的動作。
整個上午。她在客廳裡發呆,什麼事都沒做。
正午時分,他突然「出關」了。
見她在客廳裡坐著,他也沒說什麼,只是睇了她一記,然後逕自踱到廚房裡拿了一罐礦泉水。
其實他也在掙扎,即使他表現得如此冷淡而平靜。
自從那天她向他那麼抗議後,他就開始跟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她要他把她當家管,那麼他就把她當家管,什麼不正常?他惟一不正常的就是莫名其妙地喜歡上她!
她要求正常是嗎?好,現在這樣不聞不問、不看不聽,夠正常了吧?
也好,反正他最近在忙著亞航的那個案子,也沒有餘力分心去想她的事情。反正她得為他工作九個月,時間還長得很,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還不曉得呢!
拿著礦泉水,他又要踱回工作室去——
「デ!」美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喊住他,她想她一定是昏頭了。
他頓了一下,緩緩地、冷漠地回過頭來睇著她。
「你……」她望著他,隨機應變地道:「你不吃飯嗎?」
一般來說,老闆看見自己的家管在客廳閒坐,應該都會很生氣才對,可是他卻對她的「閒情逸致」毫無反應,這根本不正常,不是她要的「正常」。
如果他真把她當家管,他應該指揮她做這做那,可他卻把她當空氣,像是不在乎她要幹什麼似的。
這哪算是正常?沒有人會拿一仟萬,雇個人回來當少奶奶的。
「我不餓。」說著,他旋身又朝工作室走去。
「デ!」她又喊他,口氣有點氣、有點急。
他停下腳步,皺起眉頭,神情有點不悅地回頭看她,「還有什麼事?」
「我……」她支吾著。
她想說什麼呢?說他不該這樣漠視她的存在?但這不是她所要的嗎?
「我很忙。」他說。
從她閃爍的眼神中,他覷見了一絲焦慮不安,他不確定那是什麼,但他想一定有什麼困擾了她。
她擰著衣服的下擺,囁嚅地道:「不,不是這樣的,我要的正常待遇不是這樣……」
他眉心微微隆起,默然地轉身面對著她,「不然你要的是怎樣?」
「我……」迎上地銳利而又有點微慍的目光,她心虛地低下了頭。「不是視而不見……」
雖然她的聲音又細又低,他還是清楚地聽見了。
視而不見?他對她的視而不見讓她覺得困擾?這就是她焦慮不安的理由嗎?
突然,他心頭湧現一種莫名的雀躍。
這表示什麼?是不是代表她已經開始介意他對她的態度了?
「我以為你喜歡這樣。」他按捺著心中的激動,語氣依舊平穩而冷靜。
美樹覺得好糗、覺得好丟臉,她真像是個笨蛋,淨說些莫名其妙、前後矛盾的話。
她將臉壓得極低,困惑得幾乎要掉下眼淚。
不行,如果她在這時候掉下眼淚,才真的是丟臉丟到家了。
臉著她那不知所措、六神無主的嬌弱模樣,他心底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一股莫名的衝動促使他邁步向前,他走到她面前,毫無預警地端起她的臉,低頭攫住了她驚怯又毫無準備的唇辦——
美樹猛地推開他,一臉氣惱而委屈地瞪著地。
這算什麼?高興就親親她,不高興就把她當空氣,他以為他是什麼?大情聖?!
她只是想從他嘴裡得到答案,不要他什麼都不說,就只是莫名其妙地親吻她。他把女人當什麼?又把她當什麼?
她瞧不起他,打從心底的恨他……可是要命的是一她發現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地迷戀上他。
她不能再留下來了,不能了!
轉過身,她飛快地往樓上衝,一左腦地就逃進了她的房裡。
一回房,委屈的淚水就無法控制地從她的眼眶中湧出,她將臉埋進枕頭裡,壓抑著聲線痛哭起來。
不多久,她聽見今早才充電開機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調整了一下失序的情緒,盡量地將泣音收住。「喂?」
「美樹啊?我已經找了你好多天。」電話裡傳來酒店的樂隊老師伊籐的聲音。
「伊籐老師?」她一怔,伊籐找她做什麼?
「你現在在做什麼?」伊籐在電話那端興奮地問,似乎為著能找到她而高興。
「我?」她有一瞬的恍惚,「我在做家管。」
「家管?」伊籐愣了一下,旋即又興匆匆地說:「你想唱歌嗎?」
她一怔,「唱歌?」
「我想把你介紹給一個製作人,如果有機會的話,也許你可以出道也說不定。」伊籐續道:「我已經跟他提過你了,他說願意見見你。」
唱歌?出道?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這種機會。
她是喜歡唱,不過她從沒想到要成為明星。不過這應該算是一個工作機會吧?
如果她通過製作人那關,是不是代表她就有所謂的工作機會?如果她有了工作,就可以離開這裡,以另一種方式還他錢。
她就不必再忍受這一切,不必再介意他是喜是怒、是冷是熱……
「美樹?」伊籐疑惑地道:「你有那個意願嗎?」
「我去。」她突然大聲地說,像是怕機會稍縱即逝。
伊籐大喜,「是嗎?那你明天上午到港區來,我把地址給你,你拿筆抄下。」
美樹拿來紙筆,飛快地、很有決心地將地址抄下。
「那明天見了,美樹。」
「嗯,明天見。」掛斷電話,美樹臉上浮現一抹決絕的神情。
這一次,她一定要離開這裡,不管是什麼樣的機會,她都不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