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酒一飲而盡,看著他。
他卻沒有往下說的意思,俯過身,托起我的臉:「知道嗎,喝過酒的你很美呢,比起在床上死板板的樣子要有趣多了。」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喝完了,你說吧。」
他沒有生氣,只是拿走我手中的杯子,悠閒得說:「別再我面前耍脾氣,那小子我要弄他出來並不算太難。」他別頭看了看我,「只要你表現好一點的話,這算不了什麼。」
我默然。
他突然『嘿嘿』笑出聲來:「老實說,我要謝謝那小子,要不你這清高的傢伙永遠不會爬到我床上來吧?」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不要一拳朝他抖動著的下巴揮過去。
他看出我的臉色有異,很識相的沒有再往下說,三角眼在壁燈燈光的反射下顯得很銳利,閃爍著歷經世故變遷和商場長年沉伏後留下的輕易洞穿他人心思的光芒。
我很討厭這種目光,像把油刷子在身體上粘糊不清地刷著。
「其實王成明的死刑沒有立即執行,被緩刑了。」他又斟了杯酒,「送上去的贖命款中有一部分是向『BLUEMOON』的老闆借的高利貸,那老闆看中這小子的容貌幹那種活,肯定會爆嫌的,而這小子救父心切,就答應了。」
我聽著他冷漠的陳述著七七的故事,而每一個字都像被刺在心上。
「而現在他想開小差,當然不會那麼容易。」
「他們把他怎麼樣了?」我想起那天在地板的血滴,不由心寒。
「放心啦,」肥手在我的背上拍了拍,「這小子還有用,不會出事的,只要老實點。」
有用?當然指在『那個』方面有用。
想起那天看過在舞台上跳舞的七七,和他進包房時的模樣,我不禁感到陣陣發冷,七七!但現在自己的處境,和七七又有什麼兩樣?我為他痛苦的同時,是不是也應該為自己哀悼,我們真的是一對絕配,我想笑,可嘴角一開,只是一聲悲歎。
「為什麼要歎氣呢?」下巴被粗短的手指捏住,頭想別到一邊,但有些力不從心。也許我必須習慣現在的處境,一個床上的玩物。
他欺身過來,研究著我面無表情的臉:「是不是覺得有些後悔?」
我懶得回答。
「你這幅樣子,你自己覺得值多少錢?」他冷笑著,暖氣充足的房間裡好像降了好幾度溫度,「要想我出錢救那小子,就得有那麼個樣子。要不,我寧願拿那些錢去『BLUEMOON』包下那小子二十晚,找些人玩死他。」
「你想選那一種啊?」他迫近我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我發現自己犯了個很幼稚,卻很可怕的錯誤。
我忘了他是個商人。
沒有商人願意做蝕本生意,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
他是個精明的商人,面對他我卻愚蠢地把籌碼看得過高,而把談判的前提變成了自己的把柄。我真是蠢得夠可以!
他的三角眼在笑,瞇成一條縫,像條剛吞下獵物的蛇,笑得慵懶而無敵意。因為他知道獵物已在腹中,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而我臉上的冷汗只是他飽食後的餘興節目。
真正地被逼入死局,我除了淡淡微笑自作鎮靜以外,無計可施。
葡萄酒在燈光下似血般的殷紅,映襯在他眼中,如魔般的邪氣。我避開他的目光,不讓眼中消沉,輕易洩漏了自己的失意。
但這場賭局,我真的已經賠得血本無歸了嗎?
這次他沒有從我的笑容裡看到任何內容。
因為我的笑根本不會有什麼內容,仔細地看著自己側躺在床上的身軀,如看一具爬滿蛆的腐屍,每一寸皮膚上都在向外滲著黃水。
我還是淺笑著,彷彿在欣賞著自己的身軀。
他狐疑地看著我,對我的反應有些不解,他希望看到什麼?憤怒?哀求?還是徹底的絕望?
什麼都不會有。
過了半晌。
「你什麼意思?」我冷冷地問。雖然不期望聽到什麼有意義的回答。
他盯著酒杯沉默了,似乎在思索如何對付我這個問題。顯然他並不願意把彼此的關係搞得太僵。
「我不知道。」他吐了口氣,把酒杯狠狠地扔了出去,撞碎在對面的木質隔牆上,酒滴四散,空氣中浮起一縷酒香。
我驚訝地看著他,這個回答好像不是出自他的嘴,這並不像個商人的答案。
他的臉有絲茫然,目光飄向天花板上的某處,怔怔出神。
沒有了剛才的市儈,霸道和精明的神色,在這一霎間,他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不知如何應付這時的他。
「我叫張力,你記著吧。」他在無端地沉寂之後,擠出這麼一句話。
我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想到說這些。我們的對話奇怪地從緊張又即而緩和。
他又低頭看了看我不解的臉,輕輕地說:「以後,你能不能……叫我……力……張力嗎?」滿臉的柔和,使我有些不安。
搞不清他這先兵後禮是什麼意思。我沉默著。
他的手摸上了我的肩,但沒有太大的舉動,只是慢慢地來回撫摸著,歎喟著緩聲而言:「我十九歲從山區老家出來闖,那時只是個什麼也不懂的毛頭小子,一無所有,只有一身蠻力,還有一個還算靈通的腦子,就靠這些,在這陌生世界中拼出一條活路。我什麼都幹過,撿垃圾、賣菜、後給個老闆開車,跟他販私,也幫他背過黑鍋,差點被人砍死,他給了我十萬。我靠這些錢開始發家,」他見我雖無言,但還是醒著,所以繼續喃喃敘述,「二十五歲時談第一個對象,結果被她捲去了二十多萬,那筆錢是我生意上的救命錢,她明知道,還是帶著錢溜了,而我差點跳了江。至此後,我對女人光玩,不談。」
他頓了頓,從枕後掏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支,我搖頭。他瞟了我一眼,點燃煙,深吸一口,向空中吐了一大口煙霧,目光也跟著變得迷離。
「不知道幹嘛要跟你說這些,我知道你不會想聽的。」他低首看著手中冉冉飄渺輕煙的小白棍,忽然苦笑了一聲,「可這些話,我跟誰都沒說過。」
我還是沒吱聲,只是看著他的側臉,也許在逆光的作用下,一向意氣飛揚的神情似乎顯得有些頹喪,但不那麼扎眼了。
他知道我在看他,但這次是他在迴避我的眼晴,別過臉,望著黑乎乎的窗外,似在回憶,或在想如何敘述下去。
「現在我賺那麼多錢都不知道是為了誰?為了幹嘛?」他輕輕地問著,不過更像是在自問,扭過頭,盯著我淺笑著,「你讀過大學吧?知道嗎?當初我也考上過大學。」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真是假,因為這時的他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只能呆呆地擠出一字:「哦?」
「真的,錄取通知書我都保存著呢。」他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腦袋,臉上有種單純的快樂,使他此時的形象有些古怪,「湖大的。」
「為什麼沒去?」話剛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問得很白癡。
「還能為什麼?」他把煙又塞進嘴裡,「沒錢吶,又不忍心讓爹娘賣血。那個窮得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連溫飽都成問題,讀書都靠補助,哪有餘力供個大學生啊。」
現在的我除了閉嘴,想不出能說些什麼。
一支又一支,煙熄了又燃,他的臉逐漸湮入煙霧中,淡化了可憎的輪廓,只剩下一雙失神的眼睛透過煙幕空洞地閃爍著。
他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東西?有什麼用意?
我猜不透。
他話多的反常。他並不是需要同情的人。
我卻對此時的他有絲不可理喻的同情,因為除去面具的他同樣脆弱不堪。
但我寧願面對的是扣著重重面具的他。
「說老實話,我十分佩服你。」他又無來由的冒出一句話。
我看著他,等他的解釋。
他卻只是笑笑,沒有再說話,專心致志地吸著手中煙。
我也沒有去問他。
一個躺著,一個半倚著,陷入自己的世界裡默不出聲。就像在公車牌下等車的人們,雖在同一塊空間裡,做著同樣的事,但是心靈未曾交錯過。
七七。
我何時再能見到你。
如果,我們再見面時,如果這一切都能過去,只是我們還能不能再回到從前?我眼前的你是不是還是昨天的你,同樣,你眼前的我,會不會再是以前的我?
現在我,什麼都無法確定,除了,我愛你,這是唯一能確定的,因為只有確認這一點才能有勇氣去面對此時的自己。
骯髒的自己。
「我會讓你見到那小子。」當一包煙化為灰燼的時候,張力抱住我,這次他卻一反粗暴,摟得十分溫柔,聲音很平靜,但絕不是承諾,而是談判,「只要你順著我。」
所以,當他的四肢再次纏住我的身體,這次我沒有再吐。但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草草收尾,然後就呼呼睡去。
我想著他的條件,與其說是條件,不如說是要求,只是不夠明顯而已。他軟硬齊下的作風,讓我不寒而慄。這件事,一開始就不太對勁,也許我和阿凱對他的瞭解都有誤會存在。
他好色,但他並不是個會為色輕棄巨金的人,而在佔上風的時候,卻開出這樣的條件,明顯有著為我找台階下的意圖。
他倒底想幹什麼?
我扭頭看著眼前這張睡意正酣的臉,直覺如墜入層層迷霧,瞧不破,穿不透。
他沒有食言。
不久,我真的見到了七七。在「BLUEMOON」。
這在當了他『貼身秘書』一個月後。
他把那張卡塞進我的手裡,面無表情:「今晚,你自己去吧,錢我已經付了。」
我看了看手中的卡,然後望著他,他看著手中的報紙,報紙是反的。
我捏著那張卡站在他面前,盯著他,我不認為他這麼輕易就會做出第一步的妥協。他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的目光而煩燥起來,『啪』把手中的本不入眼的報紙摜在面前的辦公桌上,伸手朝口袋裡摸了摸,顯然沒有摸到可以讓他解窘的煙。
這令他更加不快,不知是因為我,還是沒有了煙。
我從沙發幾上拿起一包他抽了一半的煙扔給他,他看了我一眼,抽出一支煙,掏出打火機,但即而把煙扔下,連同打火機。肥短的手指在辦公桌上敲扣了兩下,冷笑著說:「這是首次交貨,省得你覺得虧。我張某人做生意,向來公平得很。不過……」他斜睥了我一眼,「要我現在把他弄出來給你,還是遠著的事。」
我點了點頭,轉身出了他的辦公室。
背後傳來一記碎裂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
對於今晚。
七七,我終於可以再見到你。
今晚……
我仰頭看了看刺眼的太陽,麻木無覺的四肢忽然湧上了力量。我不會再讓七七從懷中被人奪走。
只要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