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正站在王府門樓外,請人進去通報。
大屋裡面出來一位中年人,他自稱是王府裡的總管,姓崔。
「王爺出府去了,敢問姑娘貴姓?」
「敝姓馮。請問崔總管,王爺何時回府?」
「這位姑娘,老崔只是個下人,哪裡會知道主子的事呢?這麼吧!你留個信讓老崔替你轉交給王爺。」
馮迦陵看得出來這崔總管心裡的訕笑。雖然他滿臉笑容,但是那眼神卻顯出輕蔑之意。
這不是傳言口中的妖女麼?看起來果然低賤,比不上我族女子尊貴!
他不住打量這位姑娘,心想,王爺外出之際並未交代有人來訪。她來訪想必不是什麼好事,應該快快打發她離去。
「我們家小姐跟王爺已經約好了」身旁的小月忍不住插嘴。
「小月,別說了!」馮迦陵制止她。
「可是……」小月還不死心。
馮迦陵搖了搖頭。她看著崔總管和氣而虛偽的敷衍微笑,心裡知道他是不會讓自己進王府去的。
「感謝崔總管熱心,我這就不麻煩您老了。」說完話,便躍上馬背作勢離去。
崔總管見她走了,才放心地轉身回王府。
馮迦陵估量那崔總管該是進了王府,於是又折回王府外。
果然身份尊貴的人說的話不能盡信。那天康王還信誓旦旦地說三日後據實以告;沒想到他根本就忘了這回事,
早知如此,那天她就該打鐵趁熱地把事情問個明白,也不用等到今天換來區區一個下人的污蔑。
剛剛那崔總管待她的態度輕賤,讓她不禁感慨良多……
她能想像這門樓牆垣內是棟怎樣奢華的屋宇,而這些壯觀與華美,也明白地告訴她——康王的身份地位是不同常人的。
她一向不多加細想關於品第、名位、身份之事。但不知怎地,此刻這門樓卻引發她心中無限感慨。
不過,無論如何,她今天都要見康王一面。這是康王欠她的!
過了端陽便是仲夏時節,烈日高照讓空氣中的溫度顯得鬱悶蒸騰。馮迦陵不知道自己在康王府外究竟待了多久;只覺得盛陽赫赫、鬱鬱無風,整個人就好是被放在火上烘烤的野味一樣。
此刻該過了午時吧!街道上來往的人群全不見了,不見人也不見狗,甚至連只飛鳥都沒有;只有日正當中的烈陽仍毫不留情地肆虐著。
「小姐,我們回去吧!」
「你先回去吧!」馮迦陵搖搖頭。
「小姐,我們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小月焦急地說。
「呼,」她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好累好渴,她不知不覺閉上了雙眼。
「小姐,你醒醒啊!」
小月的聲音愈來愈遠,不知過了多久……
「馮姑娘……」似乎有人在拍她的臉頰,溫涼的氣息讓她覺得好清爽。
「嗯,別吵我,我今天一定要等到康王爺……」她口齒不輕地呢喃著。「這手好涼、好舒服……」
「……你快醒醒啊,太陽這麼大,你怎麼蹲坐在這裡呢?」
那人把她整個人架了起來,非把她叫醒不可。
「別吵我!給我水喝,我好渴……」她一點也不想睜開眼睛。好累喔,她全身上下都痛著。
「拿水來!」
她聽見這樣的話語。之後,有人扶起了她的身子,拿水給她唱。那水更甜美,她唱了好多。
似乎有個人將她橫抱起來,她掙扎地說:「別趕我走,我要見康王。」
「你休息一會,等下便會見到他的……」有個聲音這樣說著,但不久她已完全昏迷了過去。
???
未時,康王一回府,便見到蹲坐在王府外頭昏昏欲睡的馮迦陵,還有那虛脫大半的婢女小月。
康王身邊的參軍都護展平向前欲扶起二人,發現馮迦陵已經虛脫了。至於婢女小月還醒著,卻口齒不清地嘟噥著:
「他們不讓我們進去……小姐,我們回去吧……」
展平對康王說:「啟稟王爺,馮姑娘可能是中暑了。」
康王急忙躍下馬背,趨上前察看。
只見她神智不清地喃喃自語,一會說要見康王,一會又說很渴要喝水,怎麼喚也喚不醒。
「先把她們帶進去。快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大夫診斷之後,說是中暑了。
康王讓隨侍的婢女替她解開衣物,並遣人依大夫所下的方子去煎藥,並召來崔總管詢問。
「崔總管,這是怎麼回事!?」他冷著聲問話。
「王爺恕罪,小的以為她只是尋常的放浪女子,不敢隨意讓她進府裡來——」
崔總管聽到一向說話溫和的主子,竟然用這麼冷硬的口氣說話,不由得驚嚇出一身冷汗。
「難道你不知她爹便是樂陵公馮邈馮大人,而皇后是她的從姐?」
康王用冰冷的目光掃視著崔總管,令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王爺的脾氣一向溫文,這會竟發了這麼大脾氣。崔總管心知這下子糟了,立時雙腿一軟跪下,伏首說道:「小的知罪……」
康王良久不發一語,沉默的氣氛不禁令下人們感到一種壓抑沉悶的恐怖。眾人心裡都不約而同想著:崔總管這下可糟!
突然,康王大手一揮,說道:「你們全都出去吧,」
「是!」在場所有的奴僕、婢女、都護十數人轉眼間便一一退去,偌大的房間頓時只剩下二人。
搞什麼!好好的一個姑娘,現在曬得跟肉乾一樣。
康王看著她被烈日曬得紅通通的臉頰,以及平緩卻微弱的呼吸,心裡不禁有一股莫名火冒上來。
他懊惱自己竟然忘了與她的約定。
他伸出手摸摸她的額頭,看見她因酷熱乾渴而緊皺的眉頭,現在才漸漸舒展開來。看見剛叫人捧來的一盆清水還放在床邊,於是他將浸了水的錦帕擰乾,輕輕擦拭她的額頭、雙頰、粉頸,還有微露的酥胸。
開敞的領口令她的貼身衣物若隱若現。方才在緊急混亂之際,他並未留意太多,這會兒只剩下他倆,她柔軟身軀所展現出來的曲線玲瓏,以及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香味,不禁讓他感到有點緊張。
這種身體的緊繃感對康王而言並不陌生,他知道自己身為男子的需求,並不會因禮法的禁忌而有所改變或消失。而這種感覺,竟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暢快。霎時間,他就像著了魔似地重複著手上的動作——他用錦帕替她擦拭頭、手、胸口,為的僅是貪戀她身上獨特的味道……他想捕捉那味道,想確認它,但是卻無從捉摸。
「英健。」身後的女聲喚回了他此刻恍惚的心神。
他無須回頭便知來者何人。
「阿雪,我正要找你來幫忙呢!」
賀連雪盈盈淺笑,反身關上了門扉。
「是麼?我感覺你似乎對於『服侍他人』這事上了癮呢!」
康王被她的話給逗笑了,剛剛的躁怒頓時消失不見,整間房中的沉鬱氣氛也因著二人的笑聲一掃而空。
「還是讓我來吧!」賀連雪說。
康王將手中的錦帕交給她,讓她幫馮迦陵擦拭身子。
「英健,這位姑娘為何如此堅持一定要見你呢?」賀連雪柔聲問道。
康王良久不語。
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馮聰失蹤一事。
「我想是因為馮聰的事吧!」賀連雪冷靜地說。
康王身子微微一震。
「馮聰好久沒出現了,不是麼?」賀連雪強忍激動的情緒問道。
康王還是沒回答。
「你告訴我,他怎麼了?」賀連雪刻意讓自己的聲調聽起來輕鬆而隨意。
康王頓了一下,思索該不該對她說這件事。他想,紙是包不住火的。
「他……失蹤已有月餘,原因……不詳。」他還是不敢把他與馮聰之間的談話告訴她。
「咦?」
「對不起,以我們的交情是應該讓你知道的。但是,我和馮熙都不希望這件事情張揚開來,所以我連你也沒講。」康王略帶愧疚地說。
「莫非你知道其中緣由,否則馮姑娘為何並死要來見你?」賀連雪不掩急切地問道。
康王看見她眼中焦急的神色,心中霎時略過一絲妒意……他明白在她心中,馮聰一向是最重要的人。
「不!」他急急地否認。「我只是……答應了要與她一同找尋馮聰。」
「那你已經查出他失蹤的原因了麼?」賀連雪繼續追問。
康王搖搖頭,不發一語。
房內變得安靜,只有不時的擰水聲。
此時,門外隨侍的下人們正竊竊私語地說:
「崔總管找來賀連姑娘真是太正確了!也只有賀連姑娘才能平息王爺的怒火……」
「不過,那位昏倒在咱們府外的姑娘究竟是何方神聖啊?竟惹得王爺對崔總管大發脾氣?我從小到大可沒見過崔總管如此被訓誡呢!」
「咦?你不知道麼!?那就是城中最有名的妖女馮迦陵啊!聽說她不知從哪修煉來的狐媚妖術,能夠把男人迷得失了心魂。看來傳言果更不假啊,」
「那咱們的王爺是不是也被迷了心竅啊?」
「噓這可不能亂講!你不要命了麼?」
幸而,這一番穿鑿附會的談話,並沒有傳入他們主子的耳裡。他們十分謹慎小心地低聲談論,以免再惹出其它事端。
???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昏迷的人兒這才幽幽轉醒。
馮迦陵初醒之際,霎時間無法分辨自己置身何處,只聞到一股熟悉而奇特的味道,並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
「英健,她醒了!」
她微睜雙眼,看見了康王的臉。
迷糊之際,她伸出手輕摸他的臉頰,喃喃說道:「王爺,我終於見到你了!」
她的手依然溫熱,讓人感受到她身上的暑氣肖未消退。
「你終於醒了!」
康王不假思索地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的手並不細緻,指節間生有粗繭,是練箭時拉弓磨出來的吧?他想。
「好香啊!」馮迦陵的神智恍恍惚惚的,張開眼又合上眼,就像三魂少了七魄似的。
原來人的魂魄有時是會飛散的,莫怪古代南方楚人有「招魂」的儀式。但即使是失了魂兒,她還是能感覺剛剛有人悉心地在照料她,讓她喝水、替她擦身。那清涼的感覺讓她渾身舒暢起來,消解了太陽底下的酷熱與刺痛。
「阿雪,你快去請大夫過來!順便看看菜煎好了沒!?」他轉頭對賀連雪交代道。
「好!」賀連雪快步地推開房門出去。
康王繼續叫喚她:「馮姑娘……」
是康王的聲音,這回她聽仔細了。
「王爺……」她睜開雙眼,映入眸中的正是康王的面容。
「你在外頭等了多久?」
「不知道……」她瞇起眼睛努力回想,但實在是想不出來。「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已經晚了,日頭都快落下了。」康王看看天色回道。
「我昏了麼?」她撫撫自己的額頭,迷惑地問他。
「你曬昏了,大夫說你中暑了。」
「小月呢?」
「她也中暑了,我差人帶她下去休息。」
「謝謝王爺!」她想起身,沒想到一坐起來,竟是一陣天旋地轉,於是碰的一聲又倒下床去。
「我看你的身子還很虛弱,今兒個就留在王府歇息一宿吧!我差人去府上通知一聲。」
「王爺……這恐怕不妥吧!」
馮迦陵想阻止他,但康王卻不容她置喙。
「你別擔心,好好休息一晚。有事明兒個再說。」
不久,有人叩門而入,賀連雪領著一個婢女端了湯藥進來。
她扶起了馮迦陵,柔聲地對她說:「馮姑娘,喝點藥汁降降火氣。」
「不敢勞煩賀連姑娘,我自己來吧!」
她認出了這位姑娘正是康王的義妹賀連雪,因此想要接過湯碗。
康王阻止了她。
「你連起身都沒氣力,就別再逞強了。」
賀連雪也急忙說道:「是啊!跟我客氣什麼呢?來!嘴巴張開。」
馮迦陵只得從善如流地張開嘴巴,一口口地喝下藥汁。藥汁苦澀,讓她的眉頭全都皺在一塊兒了。
除了藥汁苦澀難以入喉之外,她也隱約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這是她剛醒來時鼻間所聞到的氣味。
馮迦陵轉頭嗅嗅身邊的賀連雪,確定鼻間所嗅的正是賀連雪身上的氣味。
「敢問賀連姑娘用的是哪一種香料?」
康王聞言不禁失笑。心想姑娘家就是姑娘家,即便是在這樣的時刻,也不忘胭脂、香粉之類的小玩意。
「我?」賀連雪驚異地說:「我從不用薰香,身上怎麼會有香氣?」
「是麼?」馮迦陵迷惑地搖搖頭。「但是我覺得你好香呢!」
康王在一旁笑道:「想必是被太陽曬壞了!竟然能嗅著。無味『香氣』馮姑娘,你真該好好休息了!」
他輕拍她臉頰,完全是一派兄長的關愛姿態。
「英健,我想我們還是先出去吧!讓馮姑娘好好休息,有事明兒個再說。」賀連雪盈笑說道。
「你好好歇息。有事的話吩咐下人一聲。我們先出去了。」
「王爺請留步!」馮迦陵急忙拉住康王的手。
她的舉動惹得欲舉步離去的二人紛紛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馮姑娘還有什麼問題麼?」賀連雪以不解的眼神看著她。
「嗯……我一個人有點怕……」
天!這是什麼爛理由!她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急切地望著康王。她仍記得康王的顧慮,因此不好當著賀連雪的面問他馮聰的事情,只是焦急地望著他,希望他還記得自己答應的事。
「那我再多待一會吧!阿雪你先下去休息吧。」
康王似能理解她的用意,便示意賀連雪先行離開。
賀連雪只覺得兩人看起來怪怪的,直覺猜想,或許兩人之間有什麼情愫存在,於是便依言告退。
康王見賀連雪走遠了,才回過頭來看著她。
「說吧!把我留下來做什麼?」
「王爺,您忘了一件事——」
「我沒忘。只是希望你多休息一會。」
「我已經好了。還望王爺能坦承告知。」
康王看了她一眼,她正以懇求的眼神望著他。
「我和馮聰、阿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近來馮聰對阿雪十分冷漠,但是……阿雪又傾心於他。馮聰對她這麼冷漠,教她非常傷心……」
「難道您曾經去同聰哥哥說,要他別對賀連姑娘這麼壞?」
「我是要他別傷害一個好姑娘。」康王點點頭。
馮迦陵不解。
「我真不懂,為什麼你要這樣做。那聰哥哥當時的反應如何!」
「一開始他很驚訝,但很快地他便知道無需再跟我客套下去。所以,那天他對我亦是言無不盡……」
「您們談得不愉快麼?」
「不!那天晚上我們談得很愉快,說開了反而讓我們兩人都輕鬆多了。你知道,三人之間存在著一些心結,總會讓人心悶的。」
兩另一女之間的心結?怕是感情問題吧!馮迦陵兀自揣測。
「您們三人之間……能有什麼心結?難不成,您也喜歡賀連姑娘?」
康王搖搖頭,露出一個苦笑。
「奉勸你一句話不可說十分,得預留三分才好。既然你心知肚明,為何要當著我面揭露傷口呢?」
「我很抱歉!」馮迦陵滿懷歉意地說。
康王拍拍她的肩。
「你好生歇著吧!我不吵你了。」
馮迦陵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心裡頓時充滿了一種酸楚的悵然……
???
待她再度轉醒之際,天色已經完全暗了。四下一片漆黑,一時間她竟無法辨別自己置身何處。她摸黑起身,好不容易走到吉邊,微略使勁地推開窗子,好讓窗外的月光照進屋裡。只見一彎半月高掛天邊,看那形狀已是下弦月了。
在月光的照耀下,馮迦陵走出了房門。看來已是深夜,房外的庭園十分安靜,只有蟲聲唧唧。
夜涼如水,不復白日熾熱,月光如絹,撒落一地。
經過了半日沉睡,她現下已完全清醒過來了。在毫無半絲睡意的情況下,她興起了遊園的興致,便好奇地在迴廊間漫遊了起來。
她從不曾在這個時辰還清醒著,因此也不曾明白夜深月明的寧靜之美。
平常在日光下顯得繽紛斑斕的林園景致,在夜幕的沉澱與月光的洗鏈下,顯得清冷而絕美,其雅致的氛圍絲毫不遜於白日的絢爛。
她沿著曲折的迴廊信步走著,究竟是到了何處,她也不甚清楚,只覺得自己像是受了魅惑一般,不自覺地往前走去。
忽爾,空中傳來幽長的簫聲,簫音深沉悠遠,盤旋在夜空中,伴著月色如水,宛如一縷涓涓細流注入了聽者心中。
馮迦陵不覺緩下了腳步。
只見園中一座涼亭,亭中一人背對著她優雅地站立著,是康王。
她欲舉步上前,卻又不忍打斷這深幽的簫音,那揚蕩的簫音竟使她有片刻出了神……
一曲吹畢,她忍不住附掌笑道:「王爺吹得一手好簫!」
康王這才回過頭來,看見她身體似已無恙,不覺露出微笑。
她微笑地向前走去。來到涼亭之中,只見石桌上置了一壺酒,看來他也是趁著夜色在此飲酒吹簫自娛。
「你身體好些了麼?怎不再多歇會?」
康王放下手中的玉簫,替她斟了一杯酒。
「迦陵已經沒事了,多謝王爺費心。今兒個給您添麻煩了!」
康王聽了微笑不語,只是把酒遞給她。
她啜了一口,頓覺芳香滿盈,忙問:「是什麼酒?這般香甜來著!」
「這是西域特產的葡萄酒。我特地請來西域的酒娘,將去年生產的葡萄釀成酒。聽說在西域,葡萄酒是最佳良飲,有錢人家經常庫藏數十萬斛在地窖之中。我還記得,小時候有西域人以葡萄酒進貢給太武皇帝,太武皇帝又將這貢品賞賜給我的父親景穆太子。父親在酒酣耳熱之際,見我與皇兄在一旁好奇窺視,便把我們叫過去,分別賞了我們一杯葡萄紅酒。當時我們不過才四歲余,那是我們生平第一次喝酒呢!本來葡萄酒紅得像血色一般,我們兄弟倆還不敢喝呢!後來是皇兄鼓起勇氣,咬著牙、捏著鼻子喝了一口,吞下去後才發現葡萄酒雖然口感酸澀,卻是齒頰留香、令人回味。」「聽起來您們兄弟的感情不錯!」馮迦陵笑答。
「後來,葡萄酒竟成了皇兄與我的最愛。可惜皇兄鎮日忙於國事,所以我才會找來西域的酒娘學習釀製葡萄酒的技術,如此我們便無需等待西域的進貢。」
康王又斟了兩杯酒,逕自踞坐在石椅上,然後拍拍身旁石椅。
「你也坐下來,陪我喝杯酒吧!」
馮迦陵依言坐下。捧著那半透明的琉璃酒杯,在銀白的月色中,更顯得葡萄紅酒的邪艷。她仰頭快飲下這血色酒汁,酸澀的液體瞬間流過喉嚨,感覺有些許灼熱刺痛。
「你喝得太急了!葡萄酒易醉——」
康王伸手欲阻止她快飲,卻來不及阻止她,只握住了那捧著空酒杯的纖纖素手。
「真是好酒!」她旋而掙開康玉的緊握,為自己再斟了一杯酒,一仰飲盡。「如此良辰美景、邀月對飲,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
康王見她如此豪放不羈,酒興大起,也跟著連喝下兩杯酒。
在第三杯酒入喉頭之際,馮迦陵開口了。她如實地道出心裡疑惑。
「既然你與皇上如此手足情深,為什麼你還要謀反?」
「什麼,咳……咳……」
康王一不小心嗆著了,才入口的酒汁竟噴得身上衣襟一片血紅。他手忙腳亂地撫了撫胸口。
馮迦陵不發一語地看著他。酒意教她滿臉配紅,呈現出一種詭譎的絕色艷麗。
「你再說一次?什麼謀反來著?」康王緊皺了眉頭問。
她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撫平他緊皺的眉,要他別皺著眉。
「外面正在謠傳,說康王要造反。」她正色回答,想看他怎麼說。
「是麼?」
康王默不作聲,只是伸手撫著桌上玉簫,然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馮迦陵深深凝腴。
「方纔您反應這麼激動,是心虛,還是訝異?」
「你真大膽……」
康玉緩緩舉起王簫,一眨眼時間,驟然抵住了她的頸子。
「你知不知道你剛剛說的話非常不敬,我可以馬上讓你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
「我知道王爺您不會的。」她緩緩地推開玉簫,正色說道:「而且迦陵相信,王爺明白我並無惡意,只是詢問罷了。」
康王嘴角微掀,看似譏嘲地反問:「那麼,你的看法呢?」
他收了玉簫,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目光灼灼。
「我沒什麼看法。」馮迦陵搖搖頭。
「那又為何問?」康王繼續逼問。
「我也不太明白。似乎冥冥中有股力量牽引著我,讓我非問個明白不可。」
「為什麼?」康王逼近她。
「我覺得不太對勁……您給我的感覺,跟傳聞中的一點都不一樣……」
其實,她是想表達她心裡並不相信謠言,但卻說得片斷不成章。
他歎了好長的一口氣。
「你可知,這話是誰說的?」
她搖搖頭,抬眼相詢。
「話是誰說的有這麼重要麼?」
「當然,」康王正色道:「世上主要有兩種人:一種是瞭解事情變化的人,一種是不瞭解事情變化的人。那些不瞭解事情變化的人,從來也不曾瞭解過什麼是真相,他們只是人云亦云而已;但是偏偏謠言便是透過這種人渲染開來。正因如此,古人才會有『謠言止於智者』的說法。正因為他們不是智者,不能分辨是非,所以只是以訛傳訛地說些流言輩語……」
「但是,空穴不來風。如果不是,又怎會有人繪聲繪影——」
他說的是滿有道理的,可是沒事的話為何會有流言呢?
「誰說空穴不來風的?」康王一笑斜困她。「那麼關於你的那些難聽名號也是其來有自嘍?」
「那不同……」馮迦陵急忙辯解:「那是他們誤會了!」
「這世間哪有什麼『誤會』可言?不過是有沒有人要放你一馬而已。你當真以為堂堂的紇骨家少爺會因為你的拒絕而有絲毫損傷麼?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借題發揮,加以誇大,又何來『因太過傷心而七日不得下床』的誇張傳言呢?」
馮迦陵驟時刷白了臉。
「您是說……有人刻意要毀誇我?這是為什麼?我從不與人爭利、與人結怨,」
「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的存在是否威脅到他人?你自個兒仔細想想吧!」
馮迦陵沮喪地趴在石桌上。也許石桌的冰涼可以讓她更清醒,然後她就可以把康王講的話好好想清楚。
她想起日前高思與裴修所言,難道這些日子來關於她的污名在平城的上流社會如此盛傳,僅僅是因為有人想要阻止她獲選進宮麼?
沉默宛如一張網,將對酒賞月的二人緊緊縛住。
康王只是自顧自地繼續飲酒,不發一語也面無表情,看不出心情是好是壞。
不知是酒意令她臉上一片灼紅,還是因為聽見了這樣的見解過於激動,她一臉脹紅得比方才更顯紅艷了。
石桌的冰涼適時減輕了她臉上的燥熱,也讓她的頭不那麼昏沉沉的。
沒想到喝酒的感覺這麼奇特!
她忍不住閉上眼,感覺著天地旋轉……
「王爺,那會是誰放話說您要謀反呢?您心中可有個底兒?」
馮迦陵口齒不清地呢喃,聽起來有一種麥芽糖般的甜膩滋味。
「或許吧!」他見她不勝酒力的攤倒在石桌,不禁笑了。「我才不像你呆呆的,連被誰害了都還不明不白的!」
他拍拍她緋紅的臉頰,她臉上那滑膩柔細的觸感再度引發他身上一種莫名的激動,讓他的手還想再停留得久些。
馮迦陵閉著眼睛,感覺康王那大大粗粗的手掌正溫柔地摩掌著她的臉頰。
葡萄酒似乎有種魔力,它解除了平時堅強的防衛姿態,讓她變得柔軟……此刻,她竟希望他能夠繼續這樣撫摸著她,直到永遠。
感受著石桌的涼意與他那大手的暖意,這一涼一暖,竟在她體內交織成一種奇異的酥麻感受,好像有什麼熱力從自己的下腹竄升出來……
「你喝多了!」他附到她耳畔輕輕說著。
他口中吐出的熱氣,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著她脆弱的耳朵,直讓她體內的酥麻感受更加強烈。她從未經歷過這樣驚心動魄的感官知覺,但她卻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應該逃避,只是想不斷地沉溺其中……
「張開眼……」他的聲音已變成一種低聲的呢喃。
他要她睜開眼,所以她便睜開了雙眼。
觸目所及儘是他的五官——濃密的劍眉、直挺的鼻樑、深邃的黑眸,還有那稜角分明的唇……
霎時間,他的容顏盡成了她的世界。爾後,他的臉愈來愈近,雙唇就這麼印上來了。
「你……」她張口驚呼,卻正好讓他的舌趁機滑入。
濕熱的舌、溫軟的唇刺激著她的知覺,她再度閉上了雙眼,卻發現自己的唇舌眷戀地與他唇舌隨綣相依,不忍分離。
這就是吻麼?她神智不清地想著自己過往曾經翻閱過的書籍。
古人經常詠歎不已的男女歡愛,便是這種奇特的感受麼?此刻她只想讓自己融化成一灘水……
在激切的熱吻之中,康王的雙手不知不覺捧住了她的臉蛋兒,將她整個人從石桌上拉起來,貼著他的前襟胸膛,好讓他能夠吻得更深、更熱。
這是作為一個男子的本能反應,他完全無需經過思索。
於是他放肆地摟著她的纖腰,讓她柔軟的曲線緊緊靠著他,全無縫隙;就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鑲進自己的身體裡面一樣。
他的手在她的背上游移,一路向下撫去,熱燙的掌心像火斗般熨貼著她的背,穿透她輕薄的衣衫、穿過她的肌膚,直達內心……
是酒醇,是月色,是夜深,還是紅顏,竟讓他在此刻全然忘卻了一切?
他忘了前一刻他還冷言譏笑她的天真無知,也暫時忘了這些日子以來壓抑的痛苦,像是個溺水的孩子緊緊攀住了浮木。此刻他只想盡情吮啜她口中的香甜……
她也不自覺地跎起腳尖、抬起雙臂,穩穩地環住他的頸項,回應著他的吻。
過了良久,一陣清風拂來,她突然感到一陣涼意,張開眼才發現兩人的身軀竟緊緊相依。
不知何時她已坐到了石桌上,身上衣衫被褪至肩下,前襟開敞著露出貼身衣物,渾圓裸肩在月光下竟顯得慘白。
康王則是敞開著長袍,露出平坦而堅實的胸膛。令人驚訝的是她的手,竟四平八穩地貼放在他那赤裸的胸膛上。
馮迦陵這才意識到自己真是大大的失態!因酒力已退而回復白督的臉蛋霎時間又脹得通紅。她連忙跳下桌子,訥訥地轉過身去整理自己的衣服,卻不知該如何面對身後的男子。
在此之前,他跟別人一樣,只是個尋常男子。
也許她對他是多了一分敬畏或是尊重,但彼此的距離是遙遠而安全、妥切。但是現在……經過方纔那樣過於親暱的身體接觸之後,她竟不知道該把他放在什麼位置比較妥當。
馮迦陵默默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匆忙向康王道聲晚安後,便低首快步離去。
此刻的康王亦不感覺愉悅。他絲毫沒有偷香的快感,卻為著自己方才越矩的行止而後悔著。
眼看著她頭也不抬地離去,教他連聲抱歉都來不及說出口,想必是被自己的無禮嚇壞了。
他真是懊惱極了!
遠方的雞嗚聲喔喔揚起,該是三夏天了吧?
康王苦笑地拾起玉簫,轉身走入了黑暗中。
也許今晚只是場無邊春夢,待一覺睡醒之後一切便煙消雲散了。但在內心深處,他卻困惑著:這突如其來的激情與渴望是否代表了什麼!
???
翌日,馮迦陵謝別了悉心照料她的賀連雪,便急急忙忙回家了。她並未再見到康王一面,因為康王一大早便上朝去了。
雖然心中隱隱有種失落,但她寬慰地想:這樣也好,見了面就更多了一分尷尬。
回到家中,父親已經上朝去了,孫嬤嬤則是邁著她一貫的小碎步,匆忙地在她身邊打轉。一會問她身子骨還好吧,一會吩咐下人燉些涼補食品給她吃,一會又差人請大夫過來看看,這麼喳喳呼呼、喋喋不休地忙了許久,馮迦陵終於忍不住了。
「孫嬤嬤,你惹得我頭好痛,可以讓我自個休息一下麼?」
「小姐,你這是嫌棄嬤嬤我煩人麼?你可是我從小把屎把尿一手拉拔大的。我疼你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你都不知道昨兒個康王府通報說你昏倒了,我心裡聽了有多著急!恨不得馬上過去照顧你……」
孫嬤嬤又開始她那一連串含茹苦的育兒經,聽得馮迦陵真是哭笑不得。她只好緊皺眉頭、雙手抱頭,做出頭痛欲裂的樣子。
果然孫嬤嬤一見她身體不適,便乖乖地噤聲退下,還吩咐下人們不要來叨擾她。
好不容易恢復了平靜,馮迦陵吐了一口長氣,從榻上坐起身來。她撫著自己嘴唇,想起昨兒個夜裡發生的事情,心裡既是迷惘又有點興奮。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不勝酒力的緣故,才會讓自己失了分寸,竟由得康王對她恣意妄為,但是……為什麼她彷彿還能感覺他那炙熱的唇,還有那纏綿難捨的舌呢?
天啊!難道她真如傳言所說的是個放蕩女子麼?否則為什麼直到此刻清醒時分,她竟不排斥昨夜那澎湃洶湧的情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