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迦陵斜靠在康王身前,為了怕自己坐不穩落馬,她勉力以雙手環住他的腰身。
她不確定自己的傷勢如何,時值六月流火酷熱,但她卻覺得身子愈來愈冷、雙手愈來愈麻,到後來幾乎是無力再攀住他的身軀。
康王感覺到那攀住他的手勁愈來愈小,擔憂她不知是否已昏了過去。
「你還好麼?」
馮迦陵無力回話,只能抵著他的胸膛搖搖頭。
不知道奔馳了多久,她感覺馬兒的腳步漸趨和緩,好似穿梭在彎曲的林間小徑。
不久,馬兒停在一灣小溪,淙淙的水流傳來清涼聲響。那原是酷夏消暑的好去處,但此刻的馮迦陵只覺得寒徹心扉。
康王將她抱下馬,緩緩地放在一棵樹下,讓她倚樹而坐;然後輕撫著馬兒,牽它到溪邊飲水。
「你沒事吧?來,喝點水!」
馮迦陵勉強睜開雙眼,看見康王雙手掬了把清水靠在她的嘴邊。
「謝謝你。」
她張口吸吮他手中的清水,清涼的水滋潤了她乾裂的喉頭。
吸吮盡他掌中的清水,她仍不捨地舔舐著他手掌上剩餘的水漬……
康王按捺住自己體內的激動,仔細檢視她肩頭的傷口。他決定先將露在外面的長箭鋸短,等找到了落腳處,讓她能夠好好歇息的時候,再把肩頭的箭頭拔出來。否則不出兩個時辰,她一定會因大量失血而有生命危險。
「我先幫你鋸掉露出來的箭身,等找到了歇腳處,再替你拔出箭頭。」
「就由你處置吧!」她疲累得不想再睜開眼睛。
康王先用腰間那只薄刀鋒利的匕首鋸斷了箭身,否則箭身過長,稍一震動便會牽動傷口,引起疼痛。
爾後,他又把自己身上的斗篷披覆在她身上,好維持住她身上的體溫。然後他抱起她攤軟的身子,向馬兒走去。
「我們走吧!」
馮迦陵在他懷裡沉沉睡去,他的呼吸與心跳讓她心安。
???
一路騎乘了好一陣子,來到了一間年久失修的小木屋。
康王橫抱著她下馬,她便從夢中驚醒過來。
推開了那陳舊傾斜的半掩門扉,只見小屋裡陳設簡陋、灰塵滿佈,僅有的竹製桌椅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
馮迦陵在伸手可及的窗欞上以指輕輕一抹。
「這兒多久沒人住了!」
「我有好一陣子沒來了。」
「您堂堂一個北魏王爺,怎麼會到這種荒郊野外的破爛小屋來!真是破天荒的奇聞。」
康王並未接話,只是四處打量屋內角落。
「請把我放下來吧!我想我還可以站得住。」
康王將她放下。她扶著桌腳,雙腳著地但卻虛浮無力,便一屁股坐在那滿佈灰塵的竹椅上頭。體弱力虛並未稍減她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她四處張望著,十足興味地說:「等我回去以後說給他們聽,他們一定會覺得很新鮮有趣的!」
「你倒是挺悠閒的,還會想到以後拿這些去同人家說三道四、天南地北一番。別忘了你肩上還插著一支箭,而與你同行的可是個官兵緝拿的朝廷要犯。」
「您剛剛才說會幫我拔出箭的,我還不健忘。至於跟我同行的這個朝廷要犯呢……」馮迦陵睇了她一眼微笑道:「我可是從頭到尾親眼看見他被人陷害的經過呢!」
康王聽見她的玩笑話,臉色瞬間凝住了。
他不再繼續同她說笑,逕自朝內走去,看來像是在察看屋內狀況,但實際上卻是因為她的玩笑話不經意地又勾起了他內心的哀痛。
馮迦陵看見他緊繃的臉色,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她深深感受到他心裡的痛苦,但她也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因此而妥協。即使得忍痛揭開他的傷疤,她依然不能妥協。因為她之所以冒著生命危險幫助他殺出重圍;甚至不惜以身相護,為的不就是要知道在這一切的謎團背後,真相究竟是什麼?
過一會兒,康王蜇了回來。
他看看馮迦陵。「我先幫你拔出箭頭吧!」
他掏出了一條素色錦帕,將它捲成一束交給她,要她先咬住,以免等一下因為痛楚而不慎咬傷了自己的舌頭。
他讓她俯身趴在自己的膝上,好讓她能完全放鬆。但是她柔軟的身軀卻刺激著他的想像,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漸漸起了反應……
他有點不自在地挪動坐姿,試著終解下腹的緊繃,不料卻適得其反,他的男性抵著她溫軟的乳房,隨著脈搏的律動更加挺立。
馮迦陵並未察覺到任何異樣,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快點把那箭頭拔出來。
康王解開了她上身的儒衫,將之褪到肩下,露出大片鮮血殷染的肌膚。
他輕輕拭去污褐血跡,白皙的肩頭逐漸顯露。她的肌膚滑如玉脂,透著淡淡的粉紅,散發著柔柔光采……
他刻意忽略這蕩人心弦的親暱感,拿出身上的火折子準備點火,好用火烤烤隨身攜帶的匕首,再用那一首挑出沒入她皮肉之中的箭頭。
「你準備好了麼?我要開始了。」
嘴裡咬住錦帕的馮迦陵不能作聲,只能點點頭。
康玉很快地用力劃下一刀,馮迦陵痛得眼冒金星。如果不是她口中咬住錦帕,她可能會痛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頭。
康王很快地挑出了箭頭。為了先止住血,他用他隨身攜帶的金創藥替她抹上。他發現傷口周圍似乎有點紅腫,看來他必須找些草藥替她敷上,否則傷口有可能惡化,她將有性命之虞。
金創藥的清涼藥效消消減輕了她的痛楚。她輕輕扭動著身體,像是故意折磨著他身為男性需要似的,他只能咬牙忍著。
裡好傷處之後,他替她撫去額上滲出的汗水。
「好了,你沒事了!」
馮迦陵微微睜開眼睛,虛弱地朝他笑了笑。
「真謝謝你了,救命大恩,迦陵沒齒難忘。」
康王打斷她。
「得了、得了!都什麼時候了,客套話就少說點吧!真有那麼多精力講這些廢話,不如留著那些力氣把傷口早些養好了。省得我老是得帶著你麻煩!」
他將她的衣衫理好,讓她斜臥在榻上休息。
馮迦陵又是虛弱地微笑。「遵命!」
雖然他把她講成是一個大麻煩,但她並不介意;因為她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希望她能快點好起來。
「你先在這歇會兒,我出去抓幾隻野鼠。我想你該餓了。」
馮迦陵目送著他出門,斜臥在滿佈塵埃的榻席上,深深吐了一口氣。
漸漸地,她感覺眼皮愈來愈沉重、神智也命一來愈渙散,再也無法集中心神去思考今天所發生的一連串事端。
???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轟然一聲巨響,把昏睡中的馮迦陵驚醒了。
原來是雷聲。
她轉頭向窗外看去,只見烏雲黑壓壓一片,沉甸甸地壓下來;空中不時傳來轟天雷聲,還間雜著閃耀的電光。
看來,馬上便要下一場大雨了。
經過一陣小憩,她感覺傷口已經不那麼痛了,體力也好些了。
不一會兒,豆大的雨滴開始落下,轉瞬間一滴兩滴的雨水,即轉變成傾盆而下的大雨,她斜臥在榻席臨窗而望。
雨水一掃空氣中的炎熱,涼風陣陣吹來,正是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滂沱大雨中,林間的樹影變成一片模糊綠意。
她四處張望,屋內除了自己之外,不見康王的身影。
他還沒回來麼?是被雨困住了?或是在大雨中的樹林迷失了路途?
馮迦陵開始感到有點擔憂。
康王是此刻在她身邊的惟一伴侶,她不希望他出事。
突然間破舊的門板碰的一聲打開。只見康王全身濕淋淋地站在門口,一手捉了幾隻野鼠,另一手則握了一把不知名的青草。
馮迦陵立時起身上前。「天啊!快進來,你全身上下都濕了!」
馮迦陵把他拉進門來,闔上門板,並接過他手上物事,將它們放在案上。
康王用著雙手,拍打著濕透的衣襟,想要甩干身上的雨水;然而他身上的衣服實在是太濕了,這樣做完全徒勞無功。
馮迦陵想,如果他一直穿著這身衣裳,恐怕會受寒的。
「王爺!您快將這身濕衣服脫下來吧!慢了,我怕你會著涼傷風。」
她開始動手脫去他身上的衣服,但這個舉措卻讓康王覺得有點錯愕不安。
「你——這樣不好吧!你一個姑娘家,我不能在你面前赤身露體的——」
馮迦陵聞言愣了一下,但隨即繼續動作,但雙眼並不看他。
「我都不在意了,您也別想太多。在這荒郊野外的,如果生病了可不是開玩笑的!」接著俯打趣道:「我寧可現在眼睛痛點,看一下你打赤膊,也不願等你生病了再來伺候你湯藥。」
她手不停歇地解開他的腰帶,褪下他身上兩檔衫、長袍,還有貼身的單衣絲懦,一件件抖開,然後披晾在榻上。
她刻意地把眼光移開,避免看見赤身露體的他,讓兩人都尷尬。但她終究還是看見了他褪去衣衫之後,那全然專屬於男性的陽剛胴體。
她一直都以為他很瘦,是個弱不禁風的王族男子,但眼下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他的胸膛看起來堅硬結實,古褐色的肌膚顯示了他經常在陽光下活動。他身下穿的白色絨褲和他深色的肌膚形成強烈對比,使他看起來少了一些華美,更多了一些野性。
他的肩膀平直寬闊,腰身則窄小了些,和女子柔軟渾圓的身材完全不同。他有胡人血統中高壯的體格;以前距離遠,不覺得他高,現在近在咫尺才覺得他高大得令人有壓迫感。
當她褪去他最後一件單衣之際,纖手拂過他胸前那暗褐色突起,他竟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此刻兩人如此親暱的距離令她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粗重的氣息、厚實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著,還有他身上的氣味令她暈眩。她看著他漆黑如星的眸子變得氤氳,彷彿正輕撫過她全身,緩緩地由她的雙眸來到她的唇上,最後落在她挺立的雙峰上……
她的視線則貪婪地流連在他的眉間、鼻樑,最後落到他寬闊的唇上。這樣的視線交融彷彿是在告訴他,她渴望著他的唇來佔有她。他們之間的張力如此強烈,讓她幾乎忍不住要尖叫起來。
康王陡然抓住了她的手。「好了!謝謝你,」
他的聲音喚醒了她。
她的身子微震,迷濛的雙眼頓時清明了起來。她對於自己方纔的失態懊悔萬分。她慌亂地點點頭,便兀自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她努力地平復自己慌亂的心緒,不斷地告訴自己,現在她得準備火堆烘乾衣物,以及烤熟這些野味作為晚膳。
於是她背對著他蹲在一旁,從袖中掏出火石使勁地敲打著。沒想到她氣力不足,連打了數十下仍點不著火花,倒是累得滿頭汗水淋漓。
站在她身後的康王一把接過她手中的火石。「還是讓我來吧!」
他兩三下便將火點了起來。
馮迦陵看著逐漸燒旺的火堆,心下高興了起來。「真是多虧你了!」
她轉頭欲向他道謝,沒想到一望見半身赤裸的他,臉頰不自主又紅了起來。
為了掩飾自己的躁紅,她順勢拿起一旁的野鼠,假意要處理膳食。然而,實際上她並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這些野味,好讓它們變成可以下肚的晚膳。
康王見她對著野鼠發愣,忍不住笑了出來,伸手將它接過。
「還是我來弄吧!麻煩你將我的濕衣服烘乾,好麼?」
馮迦陵點點頭,沒有看他。此刻她了心懸念的不再是馮聰的信箋,也不再是他為何會被人構陷……她只怕自己不安的臉色會洩露出心裡那些不可告人的綺念,還有那地些困擾她無數個夜晚的綺夢。
康王默默烘烤著手中野鼠,心思卻飄蕩在半空中,無法沉靜下來。
她單純的舉動喚醒了他潛藏的慾望,她柔軟的手碰觸他的感覺令他難以遏抑;她的氣味盈滿了他的感官,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慾,狂烈的慾望幾乎要令他全身疼痛了起來。
他想自己需要冷靜,因為他就快不知道如何控制住自己的慾念了。
在這場大雨中,屋內的兩人緊鄰著火堆,並肩而坐,各自作著手邊的事情,思索著自身的難處。
???
不知不覺外面的豪雨已經停止了,鳥嗚蟲唧聲紛紛響起。
馮迦陵看了火堆一眼,見他烘烤的野味應該已差不多熟了,便提醒他:「就要烤焦了!」
康王低頭一看,連忙把手中烤熟的野鼠遞給她。
「哪!可以吃了!」
「嗯。」她接過這得來不易的膳食,輕輕吹了吹氣,想讓它涼一點。「想必你也餓壞了……」
兩人安靜地進食。
沉默,有時候反而是一種無比親密的情境。
馮迦陵一邊吃著烤肉,一邊覺得有股寧靜的溫暖。在奔波了一整天之後,能夠這樣靜靜地坐在林間小屋,享受著香嫩的野味,可說是一種難得的福分。
她不禁要想,如果此刻兩人不是在逃亡的話,那該有多好?
此時,身邊的康王卻突然歎了一口氣。
她連忙問道:「怎麼了?」
他歎道:「像這樣安靜地坐在這裡品嚐鮮美的野味,未嘗不是人生一大樂事。如果我們不是在這樣逃亡的景況,那就更圓滿了。」
他這番話竟與她心裡所想的念頭一樣,這樣的巧合默契,大大撞擊著她的心,讓她說不出半句話來,只能低頭微笑。
康王見她低頭微笑,以為她不以為然,遂繼續追問:「你說呢?」
「我也是這樣想。」她低聲回答,不想透露出自己現下內心的波濤澎湃。
晚膳之後,馮迦陵起身踱到窗前,見外頭雨已停歇,夜空澄澈明淨,一彎明月斜掛在林梢。月光雖不明亮,反而更顯得繁星點點;空氣中淨是林木的香氣,還洋溢著草木間的唧唧蟲嗚。
「雨停了。」她推開門走到外面。
雨水洗淨了塵囂,林間的草木顯得格外清新,空氣中除了雨水落地的特殊氣味之外,還瀰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芬芳,樹的芬芳。
她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想把這種芳香吸入胸膛。
康王則拎著不知從哪找來的木桶,往林子深處走去。過了一會,他提著盛滿水的木桶出現在她面前。
他咧嘴笑道:「渴不渴?等會兒進來喝點水……」一邊將那桶水提進了屋裡。
她望著康王的背影,心裡突然湧上一種莫名的感動。
「如果哪家的姑娘嫁給你,一定很幸福,」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
「啊?你說什麼?」屋內的康王大聲地反問她。
「沒什麼!我說,謝謝你!」她隨便亂辦了一句回答他。
其實康王並不是真沒聽見她說的話,他只是不知該如何回應,也不想去回應這樣的話題,所以裝傻帶過。
這無心的話卻引發他內心一絲愁緒,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能力去愛一個女子,並且對她賦與全然的信任與關愛。
???
夜深了,馮迦陵已沉沉睡去,但是康王還清醒著。
他獨自蹲坐在火堆旁邊,烘烤著那一身濕漣漣的衣裳。雖然他的身體疲累無比,但神智卻異常清晰。他無法阻止自己腦中紛亂的思緒。只要一閉上眼,他便會看兒阿雪那泫然欲泣、冷然悲哀的雙眼,像是要跟他說些什麼似的。
但無可置疑的是——她背叛了他!而這一點深深刺傷了他。
他們相識五年,情同兄妹,阿雪一向是他最重視的女子。
他把她看得那麼重,但是她卻背過身就出賣了他!
康王長長歎了一口氣,但這似乎驚動了睡在一旁的馮迦陵。
她微微蠕動著身軀,想要翻身繼續睡,但一翻身卻壓到了肩上的傷口,令她在睡夢中眉頭一皺,又乖乖地回復原來的睡姿。
康王凝視著那在熟睡中依然眉頭深鎖的嬌顏,心疼她不知是因為傷口疼痛還是作了惡夢?想著想著他竟忍不住伸手輕撫她居間,似乎想要撫平她緊皺的憂慮及痛楚。
剛開始見面,他對她並未存有任何緋色異想,因為她的容貌看似冷然,舉止也稱不上溫柔婉約;但她卻是一位極有自信的女子不容易情感氾濫,更不輕易自憐自艾。她笑的時候燦爛如朝陽,予人美好的印象。
從外表上看來,她不比阿雪的楚楚可憐,會教人想用心去呵護她;但是她不過分敏感,也不隨便發怒。與之相交,既無需像呵護公主般戰戰兢兢地伺候著,也無需像保護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今天一整天相處下來,他對她開始產生了一種絕無僅有的感受。
她的身子柔軟溫暖,一旦碰觸到她,就有一股奇異的暖流從他體內升起……那是情慾。他是男子,自然瞭解男性身體的需求與反應,但是這樣的情慾還引起其它種種複雜曲折的感受……他不僅僅對她的碰觸有所感應,對她整個人都產生了一種無法言語的悸動。這悸動顯然與身體的渴望無關,那麼究竟是什麼!
馮迦陵突地全身一顫,睜開了雙眼,驚動了沉思中的康王。
「怎麼了?」他將頭探過去貼近了看她,深伯是她的傷口起了變化。
醒來的一瞬間,她驟然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她乍然以為這男子又出現在她夢中,他的臉頰如此貼近,氣息濁熱而真實,讓她從頭到腳都發軟……
他們的面容如此貼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鼻間的呼息,那氣息是如此地熾熱,代表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特有的溫度。
馮迦陵只能怔怔地望著他,而康王幾乎可以看見她眼中所燃燒的火焰,那麼地激烈且熾熱……「迦陵……」他有些遲疑地喚著她的名字,並伸手輕拍著她的臉。「你沒事吧?別嚇我……」
馮迦陵被這真實的觸感喚回了神智,而從半夢半醒之間清醒過來。
定睛一看,康王的確是在她臉的正上方;不過他並不像在夢中一樣引誘著她的諸多感官,只是眼神焦急地看著她。她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失望。
她伸出左手,想要摸摸他近在咫尺的臉龐;沒想到一移動卻牽動了傷口,引來一陣撕裂的疼痛。她痛得緊皺眉頭,微抬起的左臂則因劇痛而頹然落下。
「我看我幫你換個草藥敷一敷吧!」
她點頭示意,於是康王幫她將平躺的身子翻身側躺。
「這回敷的可是你傍晚採回來的藥草?」
「是的。我們小時候出來打獵,在林子裡面如果有什麼皮內外傷,大人都是用這種藥草替我們包裡的,療效相當好呢!」
他看了看傷口,紅腫發熱的情況並未減輕。他眉頭深鎖,擔心傷口惡化。
「我得將你的孺衫褪下才能裡藥包紮……」
馮迦陵點點頭表示任憑他處置。
他把她的前襟打開褪至肩下,露出大半背部。他用手定住她的身子不讓她亂動,並將口中嚼碎成泥的藥草敷在傷處。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著,這讓她感覺刺痛,忍不住呻吟出聲。
康王一面替她包紮,一面對她說:「有點痛是吧!但是它有效得很。我保證,等明兒個你醒來時就不痛了。」
康王細心地替她將傷口包紮好,再將她的衣衫整理妥當,最後才把她的身子安實平躺好。
馮迦陵虛弱地向他稱謝:「謝謝您!可以扶我坐起來麼?」
「你不睡了?天還沒亮呢!」
「我醒了就睡不著了。你不也一夜沒睡麼?」
他伸出手,她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勉力地坐起身。
她看見他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略顯紅腫,忍不住問道:「您還好麼?」
她心裡生起一股柔柔的疼惜……他外表看起來雖然平靜,但她相信在他心裡必定十分痛苦煎熬。
「我沒事!」康王一派平靜地說。
「現在平城裡面可能已經亂成一團了。」她以幸災樂禍的口吻說著。
康王微微牽起唇角,一臉似笑非笑地嘲諷說:「是啊!他們不會這麼快就找到我們的。不過……」康王眉頭一挑,語帶譏諷地說:「我們雖然逃得過官兵,卻不一定逃得過狼群。」
馮迦陵看看他,又看看外頭一片漆黑。
她曾聽過荒原上的狼群是最凶狠無情的,他們能否安然在荒野中倖存下來呢?
她想,自己所求的不過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原委。然而,世情卻比她想像得更為複雜詭譎;也許他們這次脫逃之後便再也回復不了往日的生活了。
一思及此,她不禁輕歎了一口氣。
「怎麼?後悔了?後悔救了我,後悔跟著我走,後悔把命交在我手上?」
康王聽見了她的歎息,敏感地反唇譏嘲。
他早該知道不會有人真心地相信他,甚至想要保護他。
馮迦陵搖搖頭。聽見他尖銳急促的問話,她知道他誤解了她的意思。
「您誤會了,我只是有感於世事無常,一切的世俗成規、品第身份,在轉瞬間都能灰飛煙滅……」康王聽了她的話,癡癡地望著她,心裡浮現一種溫暖的感動。
他接口說:「還有人與人的信任……」
「還有感情……」馮迦陵微聲說道。
她的話才說完,便感覺康王的身子一顫。
她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他一直緊握著她的手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沒放開過。於是她反手握了握他的手,並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反正呢!現在王爺把我帶出了平城,就得負責保護我!這是您欠我的!我很少出來狩獵呢,可從來沒見過狼群、聽過狼嚎喔!」
康王見她說俏皮話逗人,也不禁笑了。
「絕對不會讓你少一根頭髮的!」
「還有啊!我很膽小的。如果晚上作惡夢的話,王爺不可以笑話我……」
「別擔心,我會幫你把夢魘驅走的!」他拍拍她的臉,替她撫去灰黑塵埃。
「君子一言……」馮迦陵伸出小指。
「駟馬難追!」康王也伸出小指跟她勾了勾,算是定下了約定。
馮迦陵眼見方纔那種哀傷沉重的氣氛煙消雲散,便想跟他討論那些她想不通的事情。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提議:
「王爺,既然我們都睡不著的話,那麼來聊聊,您看好麼?」
「你想聊什麼?」
幾次相處下來,康王已經很瞭解她的個性了。她會在氣氛詫異的時候想辦法化解沉重的氛圍,讓每個人都感到愉快;但是她也不是個事事沒主見的女孩,所以她總是想盡了辦法要瞭解她想知道的事情。
「看起來,『聰哥哥失蹤』跟『您被陷害』這兩件事是有關連的。」
康王點頭表示同意。
「原先我還以為馮聰的失蹤是因為阿雪,現在想來卻像是對我的示警。直到數天前的某個晚上,他突然出現,警告我六月初五有人設下了陷阱要抓我,我才知道他是安然無恙的……」
「如此說來,他留訊要我六月初五到您的別館來,為的是要我幫您,而不是要跟我見面嘍?」
康王點點頭,但卻笑得很詭異。
「不過,那時我一見你在門口鬼鬼祟祟地流連徘徊,還以為你就是馮聰說的那個陷阱呢!如果真是這麼遜的陷阱,那我真是要哭笑不得了!」
馮迦陵聞言睨了他一眼,不悅地說:「那你還真是太抬舉我了!」
康王仰頭哈哈大笑。
「唉,現在既然我們已經變成共患難的夥伴,今後你就直接叫我英健吧!」
馮迦陵看看他,笑道:「我可以直呼你的名諱麼!可我更喜歡子推這個名字呢!」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但是她不想跟賀連雪一樣喚他「英健」。
康王則稍稍愣住了。他並不明白她的曲折心情,不過倒也覺得這提議不錯。
「哈哈哈!你真是得寸進尺的人,隨便你吧!你覺得愉快就好。」
她發現她很喜歡看見他笑。他長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是十分開朗的面相,一點也不適合愁眉苦臉的。
他被她的視線看得動彈不得,突然間覺得口乾舌燥,無意識地伸出了舌頭舔了舔乾燥雙唇。
「你別再看著我了!」
他的喉頭微動,從唇間逸出低沉沙啞的嗓音,著實嚇了她一跳。
「對……對不起!」她低下頭去,對自己的舉止感到羞愧。
最近她總是這樣,無端端地就會陷入這種亂七八糟的想像之中。
康王見她一臉驚慌的樣子,以為是自己粗聲粗氣嚇壞她了,於是伸手將她攬到胸前,輕拍著安撫她。
她側耳貼著他的胸膛,傾聽著他的心跳,沒來由地卻歎起氣來。
「怎麼了?沒來由地為何歎起氣來?」
「世間事實在是太複雜難解了,我想我這一輩子都搞不懂大家心裡在想什麼。」
康王見她傷春悲秋,」時覺得有趣。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然看待世情這麼悲觀——」
「我年紀可不小!阿爹都已經在替我物色夫婿了!」馮迦陵不服氣道。
「那麼,已經有好對象了麼?」康王戲譫地問,臉上儘是嘲諷的表情。
「那當然是……還沒有啊!」馮迦陵洩氣地說:「我的名聲那麼差,誰要娶這樣的媳婦兒?」
康王一聽又呵呵笑了起來。他覺得她真是有趣得緊。
馮迦陵見他笑了,心下不服,嘟著嘴埋怨:
「太過分了!虧我還當你是朋友;沒想到這會你倒嘲笑起我來了!連一點口頭上的勸慰都沒有——」
「我看你是樂得輕鬆!真要是安了門親事給你,或許你會在家裡鬧上幾天幾夜呢!我這是在替你感到慶幸、萬福,怎麼反倒誣賴起我幸災樂禍了?」
馮迦陵吐吐舌頭。
「罷罷罷!我說不過你!不過你說得倒是挺貼近的,我還真不知道以後若是被安了親事該怎麼辦呢!」稍一轉念她又問:「說真格的!你會不會覺得為了幾個漢人文官而得罪鮮卑貴族,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一點也不。先祖太武皇帝是個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在位期間四處征戰討伐,奠定了魏國的根基;幫助他打天下的功臣不僅僅是鮮卑勳臣,尚有許多謀定天下的漢人文臣,太武皇帝對他們並未有任何差別待遇。我善待手下的漢人謀士,希望他們將來能為皇兄盡忠、為國家效命,這又有什麼錯呢?難道只因為我的立場與大部分北人不盡相同,他們便要想盡辦法編派罪名給我麼!?」
馮迦陵望著略顯激動的他,心裡有一種感動,說不上來是什麼。或許是因為在這麼艱難的處境中,他還能對自己的立場如此堅定不移,這樣的堅持令她動容吧!
他拿著一根木材,有一搭沒一褡地撥弄著火堆中的灰燼。火光在黑夜中跳動,她靜默地凝望著他。
他的側臉線條分明,映著火焰明暗不定,火光映照著他的側臉輪廓,鑲出一道金色光芒,那感覺竟似天人般華美。他的眼睫低垂,濃密捲翹的睫毛,不知怎地竟勾魂攝魄得引人魅惑;他的鼻樑直挺、嘴寬唇厚,像極了西北石窟中的雕像,十分端正、氣度凜然。
康王受不了她肆無忌憚的目光,若再讓她這樣繼續看下去,要出什麼亂子他可不敢想像。於是他轉移話題道:
「你要不要再歇會兒?離天亮還有好一陣子…!」
「嗯……」她翻身背過身子,閉上了雙眼。受了傷的身體讓她的體力不比以往,她需要更多的睡眠好讓自己盡快復原。
不一會兒,她再度沉沉睡去,獨留下坐在火堆旁的男子,守著夜深直到天明。
???
翌晨,當她一睜開眼醒來的時候,整間屋子只剩她一個人。
屋外的陽光如此燦爛平和,讓她幾乎要以為昨天的一切只是場惡夢——若不是肩上的傷處還真實地疼痛著。
她奮力站起身,發現左肩似乎沒那麼痛了。心想:他的藥草還真有用哩!
她四處張望,發現康王和馬兒都不見了,頓時,她感到有點驚慌。
他走了麼?獨留下她一人在這林間自生自滅麼?
她想都不想地奔出屋外,尋著林間小徑一邊奔跑一邊叫喊:
「子推、子推!你在哪兒!?」
她的聲音在林間樹梢迴盪,他的名字化成了回聲,忽遠忽近地飄蕩在空中……
好一會兒,另一邊傳來了馬的嘶鳴聲。
遠遠的,她看見了康王背著日光,騎著馬向她走來。日光為他的身影鑲上金邊,坐在馬背上的他看起來顯得異常英武健偉;初升的旭日拉長了他與馬兒的身影,從遠方逐漸移近至她跟前,慢慢地籠罩了她整個人。
她激動地朝他狂奔而去,直奔到了他跟前,被他一把抱上了馬背。
「怎麼了?跑得這麼急?」
她激動地抓住他的前襟,胸口還劇烈地喘息著。
「我以為你走了。」
「怎麼會?我答應過要帶你安全回城裡去的,我怎麼會自己走了呢?」康王失笑說道。
馮迦陵搖搖頭。
剛剛湧上心頭的那股被遺棄的恐懼是如此真實,讓她幾乎害怕得要顫抖起來。現在她什麼也不想,就只想緊緊地捉住他,不想他真的消失不見。
康王很自然地摟住她,讓她能更舒服地安坐在馬背上。經過昨天的生死與共,世俗禮教的拘束對兩人而言似乎是變得多餘的了。
「你不問我去哪裡麼?」
馮迦陵把頭埋進他的胸膛,直聞到了他的氣息,她才感覺安全。
「不,我只要確定你還在就好!」
她的反應令康王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他在心裡暗歎了一口氣,低頭看見她肩頭又滲出血跡,心頭一驚……想必是她剛剛奔跑得太過激烈,又撕裂了傷口。
???
當天夜裡,馮迦陵的傷口惡化,發起了高燒,全身燒紅得像火炭,口中囈語不斷。
無奈他手邊除了隨身攜帶的金創藥與外頭採來的草藥之外,並無其它藥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高燒不退、神智不清地胡言亂語。
他知道她正在作惡夢,這些日子來發生過的事情正折磨著她,但他卻完全無能為力。
她說她冷,於是他將她環抱在胸前,以自己的體溫來溫暖她,如此似乎能讓她感覺舒服些,身子的顫抖也不再那麼劇烈。
「迦陵……」他拍拍她的粉頰。「你聽得見我麼?」
馮迦陵睜開了眼,但卻目光渙散,似乎是望著他,實則眼中失去了焦距。
「迦陵……」他繼續呼喚她。
「是你麼?子推……」馮迦陵發出呻吟聲。
「告訴我,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是不是很難受?」
「現在比較不難受了。剛剛好冷,現在暖多了……」她虛弱地說。
康王看她這個樣子,心底一陣難過,眼淚不禁撲簌簌落下,一顆顆落在她的臉上。
他驚訝自己的眼淚,究竟是為了他自己哭,或是為了她受苦而哭?
「你在哭麼?」
她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拂去他的淚水,卻被他握住了手。
「你先別哭,你要跟我說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你還想知道什麼?」
「你跟賀連姑娘是怎麼相識的?」
「小時候,宮裡來了一位武術高人。他曾經傳授過我武功,我姑且便稱他為師父吧!阿雪就是在那時候跟他一同進宮來的小女孩,師父說阿雪是他的女兒。有一天,師父曾要我答應他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一定要保護阿雪;他要我發誓一生一世都會保護她,我答應了。後來有一天,師父他真的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但是他卻沒有把阿雪帶走。這就是阿雪一直待在我身邊的緣故。」
「聰哥哥也是在那時候認識了賀連姑娘?」
「有一陣子我們三個人經常在一起玩耍、一起讀書、一起練武。不過馮聰在身份上屬於奴僕,比較特殊,他還負責服侍生活起居等瑣事。」
「你沒有去追查你師父到底是誰?他後來去了哪裡麼?」
「有,但是沒有線索。他自稱是來自西域的沙漠劍客,但是後來我派人去追查,卻沒人聽過他的名號。我想,他告訴我的名號應該是假的。」
「為何皇宮會讓一個不知名的劍客進宮呢?宮中不是一向守衛森嚴的麼?」
「據說他是因為在戰場上救了先祖大武皇帝,因此才能順利進宮成為諸皇子的武術教練……」
「賀連姑娘跟你從小青梅竹馬,你一直很喜歡她?」
「或許是吧。先前在我心裡,沒有一個女子的份量比她更重要。我總是想討她的歡心,想要見她在我跟前轉來轉去……如果說這樣便是喜歡的話,我想我的確是很喜歡她的……」
康王臉上隱約有種痛苦的神情。
馮迦陵摸摸他的臉,柔聲地安慰他。
「你別難過。我想,她想是這樣應該是有苦衷的。她臉上寫滿了痛苦與掙扎,我都看見了。」
他淒然一笑。
「或許吧!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現在我只想要你快快好起來,然後找到陷害我的人……」
馮迦陵覺得自己的頭愈來愈昏,她得費好大的力氣才能維持眼皮不合上。在閉上眼睛之前,她還想要問他一句話,一句對她來說似乎是很重要的話,但她卻在問出口之前,便昏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