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是兩層樓的洋房,樓下是客廳、餐廳、起居室,兩間套房。沈剛夫婦一間,既嵐夫婦一間。因為老人家年紀大了,而偉偉太小,上下樓梯不甚方便的緣故。另外是廚房,和廚房邊的小臥室,女傭阿屏就住在那兒。樓上是於嵐住的套房,兩間客房,一間遊樂室,一間圖書室——被既嵐拿來當書房用,每回他趕圖的時候,圖書室的燈便常亮到凌晨三四點,為了居住方便,這一層樓甚至還有一個小廚房。
允寬似乎很快地和沈家人建立起良好的關係。晚餐之後,他會坐在起居室裡陪沈太太看電視,和既嵐聊天,甚至也逗偉偉玩……而於嵐刻意避開這——切,她實在沒有心情演太多的戲。
星期二,於嵐如往常一樣地下樓吃早餐,驚愕地看到允寬亦已在座。既嵐很高興地說:「允寬說他休息夠了,可以開始工作。今天你坐車子後座好吧,小霧?」
於嵐勉強自己露出一個微笑,「那我不是太榮幸了嗎?看起來像是有私人司機服務的干金小姐呢!」
「如果旁邊再加一個虎背熊腰的保鑣,就更像得一塌糊塗啦!」霞衣笑著接口,用眼睛瞄著允寬。
允寬乾咳了兩聲,「我也不許應該借點棉花墊在衣服裡,」他說,「要不然汽球也行。」
「因為你的空手道學得不到家,所以只好打腫臉充胖子嗎?」話才出口,於嵐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還好霞衣和既嵐都被她輕快的語氣瞞過了,一起笑出聲來,只有允寬的眼睛似乎瞇了一下,「他不會聽出來的,」於嵐對自己說,「他一定早把這典故忘了。」
「小霧,你真是的!」沈太太笑著斥責她,「女孩子家,說話也不收斂一點!」
「啊,媽媽.,既然我身邊一向缺乏虎背熊腰的保鑣,所以說只好自己保護自己啦!」
「咽哼!」既嵐大聲抗議。
於嵐笑著轉向他,一支細長的指頭遙遙點向他的鼻尖,「你不必了,老哥,」她一臉的不敢苟同,「閣下自從戀愛以後,對本姑娘的忠心完全轉向,早就不值得信任啦!」
「哇!我是不是聞到醋味呀?」霞衣瑟縮地說,「我那虎背熊腰的保鑣在那裡呢?」
「老婆,我大學時代可是打過橄欖球的哦!」既嵐咬牙切齒地轉向允寬,「才不像某人要借用棉花和汽球!」
允寬銳利地看了他一眼,「我大概是借不到這兩樣東西了,」他慢慢地說,「我相信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接下來的早餐時間,完全是一場混戰。那是一個親密和樂的家庭成員中才可能出現的互相戲謔,而允寬在其中自然覺得彷彿已在這家庭中浸淫許久。於嵐不期然地覺得心痛,這景像是如此真切又遙遠,如真如幻……但他應當融合得很好的,不是嗎?畢竟他和既嵐是那麼久的朋友了,和父母親也很熟……於嵐有些恍惚地告訴自己。直到她偶然瞥見牆上的掛鐘。
「天啦!再不走要遲到了屍她驚跳起來,把盤子裡的蛋全寒進嘴裡,快點,你們兩個!」
結果那天早上上班的時候,允寬坐在既嵐的旁邊,於嵐一個人坐後座。那兩個男了很快地談論起正要進行的工作,一直到把於嵐送到她的辦公大樓前時,猶未停止。
於嵐安心地呼了口氣,快步走進建築物中。如果每天早上都是這種情況,那麼要和允寬維持友善的表現並不困難,但是……她苦澀地向自己承認,她多少有那麼一點失望……唉,不要想了!現在是上班時間呢!
上班時間,和平時一樣地忙碌。雜誌社的工作是不能停頓的,永遠有新的專欄要做,永遠有新的問題要趕,有川流不息的稿件要看。於嵐疲倦地揉了一下眼睛,人家說編輯做久了,會患文字恐懼症,不知道銀行的出納人員,會不會患鈔票恐懼症呢?於嵐對自己笑了一下,順手在備忘錄上寫著:各種不同的職業病。這也許可以發展成一系列專題……
林靜芸敲門進來,遞過一個掛號信封袋。
「斐詩蓉的服裝設計稿,」她說,「我覺得很棒!更教人高興的是,她的稿子永遠來得最早。我恨死那些要人再三催促的撰稿人了,每次都教人急得胃出血!」
於嵐忍不住笑了。這個執行編輯今年夏天剛畢業,年輕、純真、坦率而莽撞,「你在催稿的時候,最好不要把這種話說出來,」她警告地說,「稿子來遲了還有藥救,沒有稿子,我們大家就只好去喝西北風了。」
林靜芸吐了一下舌頭,「是的,老編。」她關門出去。於嵐若有所思地看著的背影,年輕、純真、坦率而莽撞,大二以後,她就不曾再覺得自己年輕過了。也許是大一那年,透支了太多青春和歡笑吧?她搖搖頭,重新回到工作裡。
鍾敲五下的時候,於嵐長長地吁了口氣,慢慢收拾桌上的卷宗,活動一下僵硬的筋骨,然後門開了,她抬眼望去,是孫毅庭。
「嗨!」她說,有一點遲疑,不大確定自己是不是想見他。
「嗨!」他說,也有一點遲疑。然後他關上辦公室的門走了過來,「於嵐:」他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狼狽的暗紅色閃過他的臉。
一股溫柔的憐惜湧上於嵐的心頭,她不免想到,他是聚集了多少勇氣來見她的,「要請我吃晚飯有這麼困難嗎,毅庭?」她溫和且輕快地說,「你難道還不明白,我一向不能抗拒美味食物嗎?」
感激的神色進入毅庭眼底,但他堅持不肯放棄他原來想說的話,「我不是來道歉的,於嵐——」
哦,天!他非這樣一板一眼不行嗎?於嵐突然覺得好累,也許是她今天做的工作比她自己想像中還多。
「不用說了,毅庭,我瞭解的。」她溫和地打斷他的話,不希望他再繼續說下去。事實上,她有些罪惡感地發現,自己見到允寬之後,毅庭吻她的事早被她拋到腦後了,幾天來連想都不曾想起一一若能不被提醒,自然是再好不過。
但孫毅庭是鍥而不捨的。他繞過辦公桌,伸手按在她的手上。
「不,你不明白,」他的聲音低沉,眼睛發亮,「我並不遺憾我做了那樣的事,我甚至也不會為了我的情不自禁而後悔,我只是抱歉我驚嚇了你,而且使你一一他頓了一下,「陷入那種尷尬的境地裡。」
允寬嚴厲責備的眼睛在她腦海浮現,於嵐閉了一下眼睛,試著把這影像甩開。
「算了,」她無力的說,「那並沒有那麼重要……我是說,我已是個成人了,並沒有那麼容易受到驚嚇……我是說……」
她覺得自己愈描愈黑,「算了,毅庭,我真的沒有怪你。」
在看到孫毅庭眼裡閃出希望的光芒時,她才發現自己間接地給了他多大的鼓勵。她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試著把自己被他握著的手抽出來,「毅庭——」
「不!不要躲我!不要拒絕我廣!」他急切地握緊她的手,「我以為你已經原諒我了。」
「我是原諒你了,但那並不代表……」於嵐試著解釋,她真希望自己能解釋得夠委婉也夠清楚。但她還來不及往下說,辦公室的門已「砰」一下被推了開來。
「小霧,怎麼搞的嘛!你沒有下樓去等我們呀?」既嵐衝了進來,他是個極沒耐性等人的人,常常這樣衝進於嵐的辦公室,「我就知道你這工作狂,責任感比誰都重,但也可憐可憐你老哥,急著想回家抱兒子。」他連眨了兩下眼睛,允寬在他身後出現,正看到毅庭匆忙收回放在於嵐手上的手,允寬的嘴角抿緊了。
孫毅庭站直了身子,驚愕地以對面這高大男子身上散發出的隱隱敵意,他困惑地向他們兩人點頭致意,「很抱歉,是我耽擱了沈小姐一—」他回頭去看於嵐,她因驚嚇和尷尬而湧現的滿面暈紅尚未消失,「明天見。」
「明天見。」於嵐低聲說,不安得手腳沒了放處。老天哪!怎麼老是讓他們撞到這種局面!讓她連解釋都沒法子解釋,因為她甚至找不出解釋的動機。她只好回身去收拾自己的皮包,卻隱隱感覺到,允寬那對清清冷冷的眸子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轉。
清冷如水的眸子,緊抿的嘴。於嵐頹然扔下手上的書,倒在自己床上。她怎會天真到以為他已永遠是過往歲月?他這樣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能說能笑……她曾見過許多二十七八歲就開始發胖,在事業和工作間漸漸腦滿腸肥、氣質污濁的人,但那絕不會是允寬,他也許已經不是當年的他了。當年的他是男孩,如今的他是男人。他仍保有乾淨溫雅的氣質,只多些成熟剛毅和智慧。老天,他比當年還教她心亂!但是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她早就失去他了,永永遠遠——
於嵐咬了咬唇,推門出去。她可不打算整夜坐在那兒胡思亂想,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呢。於嵐穿過走廊,來到廚房裡頭,替自己沖泡一杯香濃的牛奶,準備喝了好去睡覺。
「也替我泡一杯牛奶好嗎,小霧?」
她差點把手上的牛奶灑在地上,允寬是何時來到廚房門口的?他高大的身子彷彿把這小小的廚房都給塞滿了,深藍的毛衣把他的雙眼顏色映得更深邃。天哪!他像雕像一樣英俊!於嵐吃力地調回自己的雙眼,回身去挑了一個杯子。
「要牛奶啊?你不是應該喝慣了咖啡麼?」
「睡覺前喝咖啡?」她相信他左邊的眉毛一定挑起來了,「我今晚又不趕圖!」
趕圖!大學時候,允寬常為了趕圖徹夜不眠,於嵐則常替他帶早餐或消夜給他吃……她搖搖頭,把這回憶摔開,「是啊!我想你目前的工作還不忙吧!」她漠然地回答,往杯子裡放奶粉和糖。
「上班時自然是忙的,我只是不必把工作帶回來就是了。」
他說得很簡單,「你呢?你工作的情況怎麼樣?」
「呃……還好啦。」她把牛奶遞給他,他默默地接過了,一雙眼睛卻正看進她的眸子裡。
「小霧,」他有些遲疑地開了口,「我本來想參觀—下你的辦公室……」
紅潮湧上了於嵐的臉龐,她忿忿地別過臉去,因而不曾見到允寬臉上閃過的痛楚,「那個孫毅庭,似乎是一個……滿出色的人,是吧?」
於嵐覺得自己的喉嚨整個梗住了,怒氣自她腳下往上衝起,幾乎要焚上她的髮際,「我相信這不關你的事,趙允寬,」
她掙扎著說,只覺得自己的聲音變得好奇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好管閒事的?」
允寬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整個人轉了過來。於嵐驚駭地看見他的眼底的怒氣,警覺到自己在他面前是如此地細小柔弱,然而這種認知並未使她退縮,反而使她更為激怒。
「你憑什麼生氣?該發脾氣的是我!」她憤怒地想,「—去無蹤的你,現在有什麼資格來干涉我的私生活?居然還敢這樣待我!你除了個子比我高,力氣比我大之外,還有什麼能耐教我心服嗎?」這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她心頭,她驕傲地揚起柔潤的下巴,以—對烏黑冒火的明眸對他瞪視。雪一樣嫩白的臉頰上,透出、晚霞一樣的酡紅。
允寬的憤怒在剎那間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惘然的空茫。他慢慢放開了於嵐的手臂,喃喃地說:「抱歉,小霧,我是太多事了。我……是沒資格管你的事,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
尖銳的痛楚刺穿了於嵐的心底,她昂著頭,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廚房;若非如此,她的淚水就要奔騰出來。身後,允寬遲疑著喚她:「小霧!」
「小霧,」他的聲音啞得奇怪,「你愛他嗎?」
哦,這太過分了!他還不如給她一刀呢!淚水淹漫了於嵐的眼睛,她真想回頭去對著他大吼,「不錯,我愛他!」然而她不能,她太正直,沒有辦法說出連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言語。她只是盡全力穩定自己的聲音,希望它們聽起來像冰霜一樣冷肅:「我說過這不關你的事,趙允寬。」
她把背脊挺得筆直,頭也不回地走入自己的房間,蹦跌進自己的床褥裡。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廚房裡,面白如紙的允寬,把—整杯不曾沾唇的牛奶,完全倒進水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