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於嵐醒來的時候,只覺得神清氣爽。真是好久沒有睡得這般香甜了!她在衣櫥裡挑出一件酒紅色差別毛連身洋裝,字形的衣領顯出她潔淨修長的頸項,她在頸間繫上一條極長的金鏈子,對著鏡頭裡明麗的容顏微笑,蹭著輕快的步子下樓去吃早餐。
「早啊,小霧。」既嵐漫不經心地從咖啡杯上望了她一眼,「你昨天在丁珞家玩些什麼,玩到這樣晚?」他的聲音正好大到全家都聽見。
「噢,我們陪妮妮去逛動物園。」於嵐的腦袋飛快地轉動,正好接著允寬投來一個「共犯」的眼神,「然後在外頭吃火鍋啊,又回去聊天。」她用眼角瞄著沈太太。謝天謝地,她好像一點都沒有起疑。但是……奇怪,這裡面好像有什麼事不大對勁?偏是一時間又想不出來。於嵐心不在焉地吃著早餐,—直到坐進車子裡還在想。
但那兩名男子並不給她什麼思考的閒暇,他們不再聊建築,靈敏度把箭頭往於嵐身上射。三個人在車裡胡說八道,鬧得於嵐一路笑著下了車,走進辦公大樓時還在笑。
星期—過去了。
星期二過去了。
星期三過去了。
允寬一直保持著那種親切、那種輕鬆、那種安適。他自在地和她說笑,話題卻絕不沾惹當年。他待她是朋友、是兄妹,卻再也不帶男女之情了,連讚美都是明朗乾淨的。於嵐喜歡這樣的相處,這種相處是沒有威脅性的,可以讓她放心的。至少,她認為自己應該為此而安心了。
然而隨著時日的消逝,她卻一日比一日不安,上班時常常無故發楞。在內心深處,她其實很明白自己不安的原因,然而她拒絕去想,拒絕去分析,潛藏的思緒是閘門後的洪水,不開就不會宣洩……—但它會愈積愈多,終於不能為閘門所遏阻。
於嵐搖了搖頭.逼迫自己回到工作之中。先別想了,以後再說吧!你現在沒有時間。她努力地盯著擺在眼前的文案。
紀郁璜推門進來,「老編,這是這一期的廣告草稿。」這位廣告企劃把卷宗一一打開,「是一部分,還沒定稿。」
於嵐點點頭,「這一期的廣告比上一期多,編排上可要費點周章了。」她說著,卻聽到紀郁璜應道:「要依社長的意思,整本都是廣告,才稱了他的心呢!有錢才好辦事嘛!」他朝於嵐揚了揚眉,「孫毅庭應該都和你說了嘛!」
於嵐臉色一沉,這種刺探太拙劣了,紀郁璜是那種自以為很吃得開的男人,在碰了於嵐幾個釘子之後,表面上不敢說什麼,卻總不忘逮點機會冷嘲熱諷。她冷著聲音道,「當然,那一部分是他負責的。」
紀郁璜聽出她的不悅,乾咳兩聲,道,「嗯,唔,我去弄下一個部分了,你看完叫我一聲。」說著踱了出去。
於嵐看完一部分草圖,收拾起文件夾子,想到社長室去討論一些事情。她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快步走過幾張辦公桌,正要轉過走廊,卻突然聽見轉角處幾個人在說話。
「你說孫毅庭也被她甩了?不是開玩笑吧?」
「老天,你們沒看到他那張臉啊!失戀兩個字明明白白掛在臉上!還有,你們沒注意到,以前哪,有一點瑣事,孫毅庭都要往這兒跑,這幾天事情正忙,他反而都不來了,不是打電話,就是派人送文件。」
「聽你這麼一說,倒真像那麼一回事!我們這老編也真是,都快變成老處女了,還這樣挑三撿四的?她到底嫌孫毅庭那一點?」
「哎呀,人家是美人,有的是辦法啦!說不定現在已經另結新歡了!」
「搞不好,就是為了這位新歡,才把孫毅庭……」
於嵐聽不下去了。她悄悄往回走上十來公尺,然後放重了腳步,一路格格格地走過去,把幾個慌忙住嘴,尷尬地向她招呼的人扔得不能再遠。
又開始下雨了。台北的冬天總是如此潮濕,下得人心胸眉眼皆是撲灰。於嵐在騎樓下等車,等既嵐和允寬。兩個干於淨淨的人物,不必沾染自己辦公室裡的閒言閒語。車子來的時候.她臉上不覺露出溫和的笑容。
允寬挪到車門邊來為她開了門,於嵐一矮身鑽進車裡。身後大廈裡,正陸續走出一些人來,看著這漸漸駛遠的車子指點不休。
晚飯過後,於嵐逕自走回樓上,但她並不想回自己的房間。初冬的微寒令她心思空蕩,不知是寂寞還是感傷,或者兩者皆有有巴。樓下傳來電視機裡熱鬧的聲音和偉偉興奮的尖叫。於嵐低低歎息,扭開圖書室的燈光,走了進去。四壁亮起柔和的光線,照亮幾大櫥分門別類的畫籍。於嵐逕自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夜色幽暗,遠遠近近閃爍著璀璨的燈光,她低歎了一口氣。回頭向書櫥看去,正迎上允寬似笑非笑的眸子。
於嵐顫了一下,「你怎麼這樣不聲不響地摸進來嚇人呀?」
她輕叱,卻猛然發現自己言語中撒嬌的成分多於慍怒,不覺咬了一下嘴唇。
允寬眼中光芒一閃,卻又迅速隱沒,依然是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
「誰讓你們把地毯鋪得這麼的厚?我就是不當貓也不成呀。」看見於嵐瞪視的雙眼,他笑著舉起雙手,「我知道,地毯是特地鋪這樣厚的,好把雜音吸掉。這是既嵐的主意,對吧?他若早知道有—天這地毯會害他的寶貝妹妹飽受驚嚇,—定早把這地板改成中空的。」
於嵐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就笑了。允寬詢問地看她,於嵐不覺又笑,一面笑,一面忍不住搖了搖頭。允寬擰著眉毛看她,「我為什麼覺得自己被人暗算了?可以告訴我你在笑什麼?」
「地板啊!」於嵐笑著搖頭,「中空的地板!你知不知道,當年吳王夫差在替西施蓋館娃宮,就是把走廊造成中空的,木製的走廊下鋪著空缸,西施走過時就會發出音樂一樣的聲音……」
這是「響履廊」的典故,修過中國古代建築史的人當不會不知道。允寬一臉的啼笑皆非,「你把我和西施聯想在起?真太抬舉我。」
「不客氣,」於嵐忍著笑道,「我們趙先生一向是美男子,大家都很仰慕的。只不過身量太高大了一些,這木板必須得鋪兩層才保險。」
「何不乾脆用鋼板算了?也省得用腳跺出幾個洞來,允寬悠閒地笑著,胳臂擱在書桌上,眼睛卻又往於嵐腳下看。
怎麼話題猛一下就兜回自己身上了?於嵐漲紅了臉,允寬卻已調開眸光,去流覽書櫥裡一排一排的書籍。
這圖書室平常都是既嵐在使用,因為他堅持「臥室歸室,書房歸書房」,霞衣的書大多數堆在學校的研究室裡。於嵐倒是習慣在自己臥房裡看書的,但是幾年來她買的書也驚人,讀過的或不常用的書就往這兒塞。允寬一本一本看,去:屠格涅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泰戈爾……他將泰爾詩集自書櫥裡抽出,順手翻閱過去。
於嵐不覺屏住了呼吸。泰戈爾——向是她最喜愛的詩人之一,從大—起便是如此。她還記得,允寬出國之後,她曾經—遍又一遍地讀一些特定的書籍,以宣洩內心積鬱的情感;甚至在詩下作眉批……
眉批或感想!於嵐突然覺得異常不安。她曾經寫過什東西在上面呢?如果讓允寬看見……她本能地走過去,想書自他手中拿回來,一面勉強地說,「詩有什麼好看?你要時間,還是讀小說吧……」
她的話並未來得及說完,便已凝結在喉嚨裡。允寬的面色有一瞬間的煞白,抬起來的眼下深黑幽暗,他「啪」一聲台上書本,把書塞了回去,背著於嵐道,「是沒啥好看的。你知道我剛讀到什麼句子?『是誰像命運一樣驅遣著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詩當然是好詩,不過一下子念太多了一定頭痛。」他的頭微微仰起,好一會才回過臉來,「怎麼樣,你有什麼建議嗎?」
「你要想看輕鬆一點的書呀,有松本清張的偵探小說,還有克麗絲蒂。」於嵐繞向另一座書櫥,隨手抽出幾本,「哥哥愛看,買了好多回來,你自己挑吧。」
「都是翻譯小說?」
「嗯,台灣這幾年流行翻譯通俗小說,書店裡擺得到處都是。」於嵐把手上幾本書遞給他,允寬隨手接過,視線卻落到牆上一幅毛酣墨飽的對聯上,寫的是;
有書、有劍、有肝膽,
亦俠、亦儒、亦溫文。
於嵐的眸光隨著他的一轉,「很有意思,是不是?我一位中文系的學長送的。」
「字寫得滿好。」
「是啊,那男孩子是被公認的才子,聽說有不少女孩子捧著紙捲去請他寫字呢。」
允寬抿了一下嘴角,轉身向外走去,於嵐微微一怔,隨即將眼光自他背上調了來。她可不是習慣於自欺欺人的人,還不至於去幻想他的行為帶著吃醋的意味,當然那男孩是曾經追求過她,但人家表現得溫文含蓄。再說對聯是真好,也沒有壓在箱子裡的道理……於嵐苦笑一下,甩甩頭。你這是麼啦,胡亂為自己辯護什麼呀?根本沒有必要的啊!再說只不過是進來找書,找到了書,自然就回房去看了,又有麼好奇怪?難道人家的一舉一動,要向你報備嗎?
於嵐閉了一下眼睛,強行壓下心底酸澀空茫的感覺,光不自覺地掃過架上排列整齊的圖書,繞過兩個書櫥,她看著取下那冊泰戈爾詩集,咬著嘴唇去翻方才允寬所引用那首詩。
她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那首詩列在「漂鳥集」裡,還排得相當前面。翻開詩集,她看見自己曾用原砂一樣的鋼筆,在詩句旁打著密密的小圈。而在詩下的空白處,血一樣的字跡潦草凌亂地寫著:
但我明明已經死去,為什麼還清醒地受這樣的鞭笞呢?果不是我底自我分裂為二、彼此對立,就是惡魔已將我底魂攫取入煉獄裡!
一陣陣寒意凍襲著於嵐,這是多久以前寫下的句子啊?她身、心、意志和靈魂全都崩離開來的日子裡?而今這一道傷口又血淋淋地在她眼前翻開……不止是在自己眼前,也同時呈現在允寬眼前。於嵐咬緊了牙關,如果說人間世上有什麼她厭恨的事,那無疑是這一種了,在遺棄她的男子眼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和傷口。想到允寬讀到這一段文字的反應,她的臉龐熱辣辣的燃燒起來。他是憐憫嗎?是愧疚嗎?是遺憾嗎?是抱歉嗎?是……
該死!你為什麼要推測?你為什麼想知道?
她心底那個細小的聲音來得如此無聲無息,卻一下就得她渾身冰冷。她迷惘地抬起頭來,正看到允寬站在門口。於嵐怔怔地看著他,看他沉思而奇異的眼睛,挺直的鼻樑,若有所思而緊抿的嘴,以及那黑色的毛衣,深灰的長褲。於嵐的神智還沒有從自己的思緒中回復回來,她還在抗拒著心底那小小聲音,抗拒著那其實已經開始浮現的答案,抗拒著那漸漸擴散開來的疼楚……她迷濛的眼睛水霧般將允寬籠住,微顫的唇角有著一種脆弱的神情。她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允寬輕悄無聲地移了過來,兩雙大手輕輕落在她肩上。
「小霧?」聲音裡有一絲遲疑和不穩定。低下頭,他看清了於嵐手中的書本,他手上的力量不覺微微加重。
於嵐微微顫抖,迷濛的眼睛清醒了一些,「怎麼又回來了?」她低語,「你不是已經找到你想看的書了嗎?」
「我改變主意了。」允寬定定地看她,「我想讀泰戈爾。」
於嵐驚跳了一下,迅速地從他手中掙開,「不!」她喘著氣回答,允寬的話仿如急速轉動的石磨,一霎間已將她過去和現在的情緒全碾合在一起,那不只是過去的傷口,也是現在的需求。於嵐的臉色因覺醒而慘白,她死命地將書抱在懷裡,極力護衛她最脆弱的感情,「不!泰戈爾不能借你!」
允寬沉默著,眼底的神情深不可測,但卻不是嘲笑,不是憐憫,只是溫柔……以及其他壓抑太緊,緊得即在平常於嵐也未必狡滑得出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借我?」
於嵐驚覺到自己的孩子氣和過分緊張,掙扎著放鬆下來,「因……因為我今晚要看。」
「那麼,」允寬微笑了,「明天借我?」
於嵐抱緊手上的書,「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完。」而且等我看完的時候,你大概早就不在台灣了;也許我此生都不會再有看它的時候……她在心裡默默地加了這一句,勉強自已微笑,「你還是看你的松本清張吧!」
「那不是『我的』松本清張,而且我從未說過喜歡松本張清,」允寬微微歎了口氣,「如果你不想把泰戈爾詩集借給我可以推薦一些其他的書嗎?」
「櫥子裡有那麼多書,你可以自己去找啊。」
「你是專家,不是嗎?我接受一切你所推薦的書,」允寬深沉的眼睛看向她手中的詩集,「那麼,等你信得過我的品位時,也許會願意和我討論泰戈爾這樣美麗的作品?」
天哪!他怎麼可以在說著這些充滿暗示的言語時,還表現得如此無辜!於嵐狂亂地別開臉去,假裝自己正在流覽書籍。一整個晚上,她都盡力在忽視彼此間波濤暗湧的感覺,忽視他所有語帶雙關的言詞,告訴自己說,那一切都只不過是她的多心。因為若不如此,她就要跌進漩渦中去,慘遭滅頂,再也掙扎不出……於嵐挫敗地垂下肩膀。
來不及了,她已經跌進去了。不,她更正自己,不是「已經跌進去了」,而是一直不曾走出來過。她曾經用了那樣多的心力來說服自己,說他已不是當年的他,而自己也不再是當年的自己……而如今的允寬,依然,甚至是更強烈地吸引著如今的於嵐!如果她可以把當年的情感貶低為少女的迷戀,現在的情感又該怎麼說呢?於嵐絕望地合上雙眸。她愛他!再逃也沒有用了,她如何能逃避自己的心呢?她愛他!
但是他呢?
於嵐打了一個冷顫,允寬的聲音立時在身後響起,「有點冷是不是?你穿得太單薄了。」
何止是單薄而已啊?我需要一件盔甲。於嵐苦笑—下,盔甲有什麼用?最大的敵人是她自己,來自她的內心。「是誰像命運一樣驅遣著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她又打了一個冷顫,允寬輕輕歎息一聲。
「回房去加件衣服吧,小霧,別感冒了。」
她望了他一眼,迷迷茫茫地走出圖書室,手裡緊緊抱著的,還是那本泰戈爾詩集。
她愛他,她到了現在才知道……
於嵐厭倦地調開眼睛,把這篇愛情小說推到一旁。已經進入十一月了,台北的陰濕簡直觸手可及,在這樣灰色的天空下,著實叫人無法提起工作興致。於嵐歎了口氣,自已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允寬真的才回來兩個星期而已嗎?她搖搖頭,再次勉強自己去讀桌上的小說。心神不寧已夠糟糕,她可不能因此而影響到自己的工作,這篇稿子,昨天就應該審完了,她卻一直拖到現在。於嵐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還有半小時才十二點,她埋下頭去,開始聚精會神地工作。
這是一篇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正是她目前最不想碰觸的那一種。於嵐勉強將它看完,便即陷入沉思中,小說的結構、文筆、可刊登性……一時間全被她拋出了腦外,直到一陣敲門聲將她驚醒。
差五分十二點,於嵐納悶著來人會是誰。今天是週末,哪—個人不是急著下班呢?也許是既嵐?但既嵐從來不曾如此斯文過,進她辦公室還敲門……這些想法電光石火般在她腦中一掠而過,於嵐簡單地說,「請進。」
推門進來的是趙允寬。
當然是他,於嵐微微挑起一邊眉毛,「怎麼是你?哥哥呢?」謝天謝地,她的聲音和往日一樣平靜。
「他下午有個應酬,陪客戶吃飯去了。」
於嵐點點頭,開始默不作聲地收拾桌子,允寬看著她和細膩的動作,忽然開口問道,「一道吃中飯好嗎,小霧?」
於嵐微微一僵,沒有說話,允寬懊惱地嘖了—聲,「呆,我幹麼問你,等你上了車,我把車往外一開,嘿嘿!」
於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確定你留學的地方是德國而不是阿拉伯嗎?」她問,「我們的女權什麼時候低落到這步地了?」
「我不認為綁架行動和女權運動之間有什麼相關,」允寬笑著說,「再說,強盜也可以保有完美的騎士精神,照樣為女士拿外套、拉椅子。英國有羅賓漢,中國有楚留香。」
於嵐一時間啼笑皆非,忘了和他辯駁:騎士精神並不等於女權運動。
「怎麼樣,小姐,你自己選擇被綁架的地點吧?」他淘氣地看她,然後又加了一句,「其實,吃過午飯,我還有事要請你幫忙。」
於嵐戒備地看他,允寬搖了搖頭,「我餓死了,先去吃飯,好不好?」
他要不說的話,就算拿鐵錘也敲不開他的嘴。於嵐拿過皮包,走了出去。
允寬進來的時候,並沒有把辦公室的門帶上,依舊留下半公尺寬的空隙,於嵐—拉開門,就看到好幾張臉同時轉過去,各自作出忙著收拾桌子的樣子,她忍不住皺了下眉頭,也懶得再去和他們打招呼,自顧自地昂著頭向外走去。
「吃過飯以後,陪我去買點東西好不好?」允寬切開碟子裡的明暇,「我很不會挑禮物,尤其是送給中年婦女的禮物。」
「啊?」
「你媽媽的生日快到了。」
「你怎麼知道的?」
「從既嵐那兒問來的。」
於嵐放下了刀叉,「不對吧?」她說,「我不認為我哥哥會告訴你這些。尤其是,當你的動機如此明顯的時候。」
「我有什麼動機?」
「『聊以報德』的動機。」於嵐搖了搖頭,「真是的,允寬,哥把你當自己兄弟看,你住我們家裡,就沒有必要這樣見外呀!還特意問生日,送實禮物一—。」
「小霧,」允寬打斷地,「你為什麼要這樣想呢?如果你的家人真是我的家人,送他們生日禮物也不能算什麼『聊以報德』,不是嗎?你送自己母親生日禮物時,也不會朝這方面去想的,不是嗎?」
於嵐沉默了—下,「我道歉,」她勉強自己微笑,「我大概是一—是人情往還的圈子裡打滾太久了。不過,我還是不能想像,你會直截了當地對既嵐說:嘿,你家裡的人生日都是什麼時候啊?」
「呃——老實地說,我並沒有那樣誠實,允寬承認道,「我騙他說我正在研究星座占卜。」
於嵐看著他—對狡黠的眼睛,垂落在前額那—綹微擲的黑髮,真是一點脾氣都發不出來,「趙允寬啊,」她笑著搖頭,「我要把你怎麼辦才好?」
「陪我逛街!」
他們去逛了街,看遍商店裡所有奇怪與不奇怪的禮物。
於嵐其實也不是個會挑禮物的人,尤其當沈太太什麼都不缺的時候,不過忙亂了一下午,也總算塵埃落定。於嵐看著他吩咐店員將一條項鏈仔細包裝起來,微低著頭的側面寧靜溫和,而自己站在他身側。她突然臊紅了臉,這不正是人間的情侶或是夫妻嗎?羞不羞啊,這樣地胡思亂想!在他眼裡,我只是朋友,又是妹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還愛著他!不能讓他知道!於嵐咬緊了下唇,但是為什麼不能讓他知道呢?
——因為他表現得太飄忽,因為你有自尊。重要的是,你不敢再相信他!
是的,因為你不敢再相信他,你不知道他會不會再度抽身而退,使你又一次傷痕狼藉,你也不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再承擔一次這樣的絕望。沈於嵐啊,你是個貪心而又膽小的女子,只能在患得患失中作永恆的擺盪。可笑的是,你只敢用這種方式處理自己的愛情。如果說這就是愛情酸澀苦楚的部分,那你又為何不能接納安全且無刺激性的人物呢!例如孫毅庭?
——因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偏又無可救藥的膽怯且害羞!於嵐暴躁地將筆扔在稿紙上,站起身來在辦公室裡兜著圈子,不要去想了,這個死結是解不開的!只要你還愛著他……上帝呀,於嵐低語……我是如此地愛他!
但是他呢?
那個英浚得過分、聰明得可惡的趙允寬,每天只是沒事人兒一樣地陪她上下班,他甚至不再提泰戈爾這種敏感且雙關的話題。他親切,但不親暱;他輕鬆,但不輕浮;他常在於嵐身旁出現,但不是黏膩,也顯不出刻意。於嵐無法拒絕他,也——在她內心深處知道——不想拒絕他。允寬永遠有辦法令她微笑甚至大笑,永遠能引她討論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觀念、話題,有時根本只是言語間的激辯,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在允寬面前露出太多感情,但是那種親切溫和愉快明朗的相處狀況裡,要想將自己繃得像根絞緊的弦是太難了。更何況允寬從來不再提起任何叫她緊張的東西。
於是,隨著時日的流逝,於嵐的自我防護愈來愈薄,戒心愈來愈少。雖然,在獨處的時候,她會因心底隱隱的需求而痛苦,她會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呀,要小心呀……然而只要和允寬相處超過五分鐘,這些防護就全部被趕得無影無蹤了。
日子就在工作的忙碌和內心的擺盪中過去,於嵐再也無心去顧及社裡同仁好奇的、探索的眼光,以及背地裡竊竊私語。
紀郁璜那神秘兮兮的笑容,她早已學會淡然處之了,卻是有一回,連林靜芸這純真的女孩都有意無意地在她面前提到「孫毅庭好像很久沒到這邊來了」,倒真令她吃了一驚。當時她只是平平淡淡地用「大概他事情忙吧」應付過去,事後卻愈想愈是不快。然而腦袋掛在別人脖子上,嘴長在別人腦袋上,這又不是專制時代,她也不是集權君主,如何杜絕得了天下芸芸之眾口?生氣只不過給自己找罪受。
於嵐將自己的憤怒摔開。真是的,連自身的感情都應付不了了,還有精神去理會別人的閒言閒語嗎?於嵐照常上班,照常忙她的事。
但是,她心底隱隱有一種感覺:她被孤立了。至少,雜誌社裡的人對待她的方式有了一點生疏。也許這種疏離本來就存在了,畢竟人們對「當權者」(多可笑的名詞!於嵐從不曾這樣看過自己。)總有點隔離,何況於嵐是如此年輕的女子。
但卻從不曾浮現得如此鮮明過。中國人仍舊習慣於以道德來衡量一個人,即使這種道德早已過時,早已不合理,早已變得偏狹、單薄且可笑。
於是有那麼一天,於嵐正忙著接電話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於嵐頭也不抬,只是用手掩了一下話筒,「請進!」她揚聲道,眼睛兀自在桌上的稿件上流連,「是,一切照您的要求,跨頁的銅板紙……好的,我會派人給您送去,再見。」掛了電話,她向門口那人瞄去,一面不經意地道,「有什麼事情……」
她的話聲消逝在喉嚨裡。
孫毅庭隨手將門帶上,頓了一頓才轉過身來。他的臉色很蒼白,而且明顯地消瘦了,衣著髮型倒還是乾淨整齊的,只是整個人都黯淡了。
於嵐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有好一會兒,她只是無言地盯著他看,不曉得應該開口說些什麼。
孫毅庭深沉地看著她。
「你愈來愈美麗了,於嵐。」他聲音低沉瘖啞,「我聽說戀愛中的女人都是美麗的,你……願意接受我的——祝福嗎?」
於嵐握緊了拳頭,「我不知道你聽到了什麼,但我相信你聽到的都不是事實。」
孫毅庭啞然一笑,但笑意並不曾進入他眼裡。
「何必瞞我呢,於嵐?趙允寬天天陪你上下班總是事實,不是嗎?」
怒意飛入於嵐眉睫之間,「他不過是搭我哥哥的便車上下班——」她咬著牙說,然後突然覺得無比疲倦。別人質疑也還罷,連孫毅庭也趟進這團渾水裡來攪局!當然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關心,但她已經十分清楚地拒絕他了呀!於嵐眼瞼輕垂,將臉別開,冷淡地道:「你只是為了這種謠言來找我求證嗎?」
孫毅庭僵了一下。
「對不起,於嵐。」他低聲道歉,「我沒有權利……」
「算了,」於嵐不想再聽下去,「我們還是辦正事吧。」
孫毅庭抿了抿嘴,一言不發地將卷宗在於嵐桌上攤開。
允寬輕快地走進這棟辦公大樓,離午餐時間還有十分鐘,把於嵐從辦公室裡拉出來應該不要緊吧?他對著自己微笑。在中午休息時間找人一向不是他的習慣,畢竟這段時間太短了,但他們今早才剛完成施工草圖,總有理由來點小小的慶祝吧?就算只是在街邊吃一點速食品也罷,他希望於嵐能陪著他,陪他走一小段微濕的街道,為他展露甜美的笑容,分享他的成就感,以及歡喜。
他走進雜誌社。
每一個人都抬起頭來看他。空氣中似乎有一種隱隱的敵意,隱隱的排斥,甚至是一點緊張……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張力,允寬蹙了一下眉頭。這些人一向如此不友善嗎?上一次——他和既嵐進來找於嵐,結果撞到她和孫毅庭在一起的那一次——好像並沒有這種現象呀?這個雜誌社如果那麼不喜歡外來者,為什麼不在門口掛一塊「閒人免入」的牌子算了?還是為了什麼原因,這些人把我當闖入者一樣地排斥?允寬甩甩頭,甩掉那種變成箭靶子的感覺,逕自走向於嵐的力室,敲了幾下——
是不是他的錯覺啊?在他敲門的時候,整個辦公室好一霎時整個死寂下來。寫字的聲音、翻紙的聲音、打字的音、談話的聲音……全都消逝殆盡,只餘留下窗外微雨沙作響。允寬真想回頭去瞧它一眼,但於嵐的聲音已經清清楚地傳了出來:「請進。」
允寬走了進去。
於嵐沒有抬頭,她還在專注地看著桌上攤開的文件,孫毅庭也沒有抬頭。他在於嵐身邊,正專心一致地在解釋一些什麼東西。允寬不覺蹙了一下眉頭,想起外面那些人奇特的反應。就在此時,孫毅庭的解說告一段落,抬起眼來,兩個男人的視線碰個正著,孫毅庭明顯地震動了一下。於嵐也在同一時間內發現允寬的到來,她在驚訝中微笑,正要招呼他孫毅庭卻搶先了一步。
「啊哈,趙先生,是什麼風把您的大駕給吹到這兒來了?他皮笑肉不笑地,一雙手有意無意地搭上於嵐的肩膀,「到底是歸國學人,到那兒都飽受禮遇,上班時間可以如此自由自在。像我們這些坐辦公桌的人哪,可就沒有這種福氣了。你說是不是,於嵐?」
於嵐尷尬地側了一下肩膀,卻沒能將孫毅庭的手避開。而她也不好做得太明顯,只有任他的手留在原地,她太明白孫毅庭這些日子來心裡所受的折磨了,對他現在表現出來的攻擊和發洩,不忍心再作任何的責備。
該死,小霧,她慌亂地責備自己:如果你方才肯向他解釋,自己和允寬之間並不是他想像的那種情況就好了!現在也不會出現這種局面……但我是沒有義務向他解釋什麼啊!更何況,誰料得到允寬會在這個時候來找自己?於嵐焦急地抬眼去看著允寬,眼裡帶著抱歉和請求:請你不要和他計較,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允寬的眼神變得冰冷了,他滿心高興地跑來找她,誰想會碰上這種局面!先是一大群人的敵意,現在又是這樣的言語。難道孫毅庭對小霧不曾死心,還在繼續追求她嗎?難道小霧終於被他打動了嗎?難怪整個雜誌社的人都排斥我,因為我是他們之間的闖入者!允寬的眼睛瞇了起來,憤怒的情緒霎時蒙蔽住他清澈的理性,他本能地還擊了:「我一向知道工作能力和工作時間成反比的——在別的地方也一樣。所謂規矩,只是人們用來保護自己的堤防而已。」
孫毅庭嘴角浮現一個扭曲的微笑,「這就是你自以為對任何事都可以予求的原因吧?」他尖銳地說,「難道你不曾聽說,天才和瘋子往往具有同一張臉孔?」
允寬冰冷地看他,「當然,不同的是前者清楚自己的界限,而後者一無所知。」他的言語也像冰一樣的冷漠。血色自孫毅庭的臉上褪去,他知道自己完全被擊敗了,而允寬不再理他,逕自轉向於嵐。
「吃飯去吧,小霧,午休時間到了。」
怒火自於嵐腦中升起,他在用什麼口氣和她說話!
命令的、佔有的、強制的……他以為他是什麼人?她的主人嗎?還是她的君王?
更過分的是,他竟然完全無視於她的求情,當場給孫毅庭這樣的難堪!毅庭的攻擊固然盲目孩子氣,但那只是因為他所受的太過不堪。他根本沒有必要作這樣尖銳的反擊!於嵐真想對著他大吼,「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但她沒有這樣做,她所受的教養,她本身的個性,都不容許她在孫毅庭面前惹一場爭端,她只是憤怒地瞪了允寬一眼,回過頭去看那遭刺傷的孫毅庭。她的眼睛裡有抱歉、有安慰,有那麼多無可奈何,有那麼多憐惜和歉疚……
孫毅庭彷彿被雷電當場劈下,本已慘白的臉完全變成了鐵青。這樣的憐憫和歉疚,對一個男子而言,是如何不可忍耐的施捨啊?何況是在自己的情敵面前?更何況,他才剛剛被這情敵擊倒過?孫毅庭悶吼一聲,猛轉過身,衝出了辦公室。
門「砰」的一聲大響,震動似乎良久方息。
於嵐憤怒地回過身來。
「你太過分了!」她咬著牙道,「誰給了你這種權力,跑到我辦公室來侮辱我的朋友?」
「如果你不健忘的話,是你的朋友先對我開火的,」允寬把「你的朋友」四個字吟得好重,「我不過是反擊而已。」
「反擊而已!」於嵐衝口而出,「你這小小的反擊已經把他給擊成碎片了!你怎能忍心做這樣的事?你看不出他會那樣桐待你,只是因為——」
「因為他把我當成情敵?」允寬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因為於嵐對孫毅庭明顯的袒護而愈來愈激怒,「他憑什麼把我當成情敵?除非你給了他這樣做的身份和理由!」
於嵐無法招架地僵立著,允寬的眼睛憤怒地瞇起。
「告訴我,小霧,」他往前欺近了一步,聲音裡隱隱透出危險的訊息,「你——給了他這樣做的身份和理由嗎?」
於嵐氣得全身發抖,這個人有沒有腦袋呀!她拒絕孫毅庭時,他是親眼看見的!這段時日以來,她根本沒有出去約會過,他也是知道的,如今竟然表現得像一個—一像一個——於嵐高高地昂起來,怒火在她眼中閃爍。
「你又憑什麼問我這種問題?是不是你自以為有了這樣的身份和理由?」
允寬的身子震了一下,嘴唇抿得像個鐵尺畫出的「一」,於嵐話才出口,便覺自己說得太重,急急將嘴巴掩住,空氣裡一時間只剩得異乎尋常的靜默。
就在此時,街口傳來一陣刺耳的緊急煞車聲,接著是車子碰撞的聲響。於嵐離窗口只有幾步遠,本能地移過身去瞧。
只看上一眼,她的臉色便整個刷白了,允寬投給她詢問的一眼,於嵐搶過桌上的手提袋,顫聲道:「毅庭·是毅庭的車……」
「啊?」
於嵐深深吸了口氣,猛然打開辦公室的門,衝了出去,允寬緊緊跟在她身後,低聲說:「小霧,不要太緊張,你很可能是看錯了,又或者那根本是別人的車,同樣的車滿街都是……」
於嵐搖搖頭,又點點頭,腳下的速度可一點也不曾放緩。
午休時間,辦公室裡反常地都是人,倒像是不約而同留下來的,當然也已經有人注意到街口的車禍了,這時正匆匆忙忙往外趕,一時間整個辦公室便像一鍋沸騰的開水。
街上早已亂成一片,細雨擋不住人們圍觀熱鬧的興致,車禍現場外擠了好一圈人,一輛斜岔出去的小貨車橫擋在路上,打開的車門旁站著比手畫腳、毫髮無傷的司機,正提高嗓子罵:「他媽的,那有人這樣開車!明明是紅燈,還硬往前闖,還好我閃得快,要不早他奶奶回老家去了!不會開車就不要開嘛!什麼玩意兒!」
另一輛車,大概是在發現自己闖了紅燈之後,拚命掉車方向盤,卻又轉得太凶,硬生生撞上安全島去了。滿地的玻璃碎片瑩瑩閃閃,駕駛人癱坐在椅子上,面孔朝下地埋在方向盤裡,自側面看去,只看得到他額際鮮血直流,卻不知道人是死是活。雖然看不到臉,從那衣著及身量上來看,準是孫毅庭無疑。於嵐臉色一白,差點摔倒在地上,允寬連忙自一旁扶住她。
這時救護車和警車都已經趕過來了,他們打開車門,把孫毅庭抬出車子,於嵐站直身,輕輕推開允寬,排開人群,直直地朝救護車奔去。
允寬看著她奔向救護車,和醫護人員說話,跟上了救護車,車子駛離車禍現場,呼呼嗚叫的聲音漸去漸遠。行人開始三三兩兩地散去。允寬伸手摸摸頭髮,才發現一身都讓細雨給淋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