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像炸彈一樣地在於嵐胸中炸開,只炸得她神消魂散,所有的意識都離開丁她的身體。於嵐劇烈搖晃了一下,半個身子全靠到了門上。怔怔地、迷糊地,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從星球的另一端遙遙響起:
「什麼時候走的?」
「三天以前。」
三天以前,那就是……那就是……他從恆春回來的第二天了?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他不可能會這樣對待自己!不會在他那樣信誓旦旦地說要爭回自己的信任之後!不會在他一次又一次說「我愛你」之後!於嵐掙扎著問:
「他—一—他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嗎?」
「對不起,小霧,」一抹痛楚的神色在既嵐臉上浮起,「他什麼都沒有說。」
於嵐的指甲扎進了掌心。那麼這是真的了?他又再—次地離開了自己?而這一次,竟然連當面的道別都乾脆省略掉了。
激烈的痛楚開始自她心靈深處往全身奔竄出去。允寬,允寬,你怎麼可以這樣待我!怎麼可以!
「小霧,小霧,你還好嗎?」既嵐焦急地喊地,輕晃她的身子,「你的臉色可怕極了!我去給你拿杯酒米,好不好?
於嵐回過神來,對著她哥哥疲憊地微笑。
「不用了,哥,我很好,只是……累了,」她低語,轉身去打開自己房門。「真的,我只是累了,睡一覺就會好的。」
既嵐彷彿還想說些什麼,於嵐已一把搶過自己的旅行箱。
「晚安,哥。」
她踉踉蹌蹌地跌進自己房裡,「砰」—聲把既嵐給關在門外,她甚至都沒有力氣再奔向自己的床鋪,只是精疲力竭地低靠在門板上發抖。走了!就這樣走了!允寬!她緊咬牙關,在門板上痛楚地轉動自己的頭顱。允寬,你答應過的,她不能相信地搖頭,再搖頭。
——我可能回德國,也可能不再回去。回不回去,都要看你了,小霧。
騙人!
我愛你,我要你。這一次,我絕不會再因為任何外在的理由改變自己的決定。
騙人,騙人!
——我選擇的生活是和你在一起。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當真。
騙人,騙人,全是騙人的!
於嵐環緊雙臂,開始不可遏止地發起抖來。但是為了什麼?她不能相信,允寬不該是這樣的人啊!總該有一個理由的!一定有一個理由的!他不會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回德國去,再一次地將她拋下,再一次走出她的生命。她一定要知道那個理由,她不能容許事情這樣不明不白地發生!
但是……如果真有一個理由呢?如果他真的已經決定離她了呢?他畢竟已經去德國了呵!而且已經走了三天!
這念頭排山倒海地向於嵐壓了過來。於嵐咬著牙和它對抗。而後,一個突如其來,卻又無比清晰的想法,進入了她的腦於,於嵐在剎那間挺直了背脊。
她愛他!這是如此明顯的事實,明顯到無法否認、無法忽視。她對他的感情如此強烈,使她不敢再冒一次失去他的危險,也使她不敢再一次接受他;但無論接不接受,她都無法不愛他啊!
再說到失去——她現在不是已經失去他了麼?然而她的反應是什麼呢?她的憤怒壓過了悲傷。她已不再是八年前那默然隨一切的少女,而是堅強且自立的女人,她想做的不是躲到巖穴中去舔自己的傷口,而是去找出事情的真相,並且——盡力去挽回地的愛情!
這嶄新的認識使得於嵐的眼睛都發亮了。原來這就是她一直在追尋的答案啊!她曾經被自己當年深沉的痛苦所蒙騙,因而小心翼翼、戒慎恐懼地避免重蹈覆轍,但她早巳不是當年的於嵐了!如果一味地害怕與逃避,和失去他有什麼兩樣?如果試過之後還是失敗呢?那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差!於嵐握緊了雙拳,高高地昂起頭來。
寧可做得不夠完美,不要因怯於嘗試而後悔!
於嵐焦躁地掛掉電話。該死的旅行社,該死的觀光局,該死的簽證!去一趟德國,居然要花一個多月的時間來辦手續!她叫旅行社盡量趕也沒有用,旅行社只負責代辦手續,跑機關,真正辦事的,還是那些國家機構。人家公文往還什麼的要那麼多時間,她又能夠做什麼?一個多月,於嵐從不知道自己居然是這樣性急的人!一個多月!
但她除了等待之外,又能做什麼呢?該照的相片也照了,該準備的資料也備齊了,該接頭的地方都去了。她也知道,在委託人家不過三四天後,就打電話去查詢進行結果,是很可笑的事情。但她按捺不住自己,當愛情在一個人胸中焚燒,當一個人渴切地想見另一個人,尤其是那個人掌握著彼此間感情關鍵所在的鑰匙的時候,每分每秒都是異常的焦灼和痛苦,何況是一個多月!
於嵐曾試著寫信,可是書信上頭那裡說得清楚?再說一來一回起碼也要花上半個月,於是她打消這個主意,開口向既嵐索取允寬的電話。
既嵐楞了一下。
「你要打電話給他?」他小心翼翼的問:「該不是要和他吵架吧?」
「你管那麼多呢,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呀。」她說,「把電話號碼給我就行了。」
既嵐從她臉上讀不出什麼表情來,只好把手一攤。
「老實說,我也投有他住處的電話。」他很抱歉的說,「我怎麼會想到要問?他一回來就住在我們家裡,那有必要向他要電話號碼?偏他又走得那麼急!
「那麼公司的呢?」
「公司的?噢,有,在我公司裡。我明天下班替你帶回來好了。」
「你打個電話跟我說就行了嘛,那麼麻煩做什麼?」於嵐說。
「呃,好。」
結果呢?都已經中午了,還沒有等到他的電話,於嵐乾脆撥電話過去找人,但既嵐不在公司裡,說是到工地去了,晚上又說有應酬,要晚些回來。他回家的時間並不算太晚,只不過是醉得神智不太清晰,等那電話號碼終於交到於嵐手中時,都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台灣的時間比德國晚了七個鐘頭。也就是說,要等到下午——點,那邊才開始上班,於嵐焦躁地在房裡踱來踱去。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啊?她看看鐘,又看看電話,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只有披上外衣,出去散散心,透一口氣。
今天的天氣倒還好,微陰無雨,偶爾還自雲間露一點淡淡陽光。於嵐沿著別墅內的馬路,往下走到社區內的小公園裡。上午十點,園子裡空空蕩蕩。草木異常陰綠,空地上擺著小小的鞦韆和滑梯。於嵐在一架鞦韆上坐了下來,抬頭遙看遠遠拓去的天空,那張抄著電話號碼的小紙條,在上衣口袋,已被她捏得發皺。
這已經是允寬離去後的第九天了。於嵐想著便發起呆來,他真的離開八年麼?他真的回來過麼?這一切對她而言,簡直像戲劇一樣!她把紙條取出來細瞧。一個電話號碼,人類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動物,只要撥幾個號碼,就可以和萬里之外的人通話。但是——但是——要和他說些什麼呢?於嵐怔怔地看著那幾個阿拉伯數字,要和他說些什麼呢?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潮,於嵐不悅地皺皺眉,不耐於這獨處的靜謐被人打斷。但那闖入者卻一直朝她這兒走來,在她身旁停下,輕拉一下鞦韆的鏈子。
於嵐抬起頭來瞪人,一抬起頭就呆了。
趙允寬正俯著頭對她微笑,那笑容燦爛如陽光。於嵐眨眨眼,再眨眨眼。沒有錯,是允寬!是允寬回來了!於嵐不能置信地搖頭,再搖頭,一朵溫柔的微笑卻逐漸在她的嘴角浮現。真的是允寬回來了!不管他為了什麼而走,但他確實回來了!就在她的身旁,就在她的眼前1她的心臟開始輕快地跳躍,她的血液開始歡樂地唱歌,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眸。
「你回來了!」她不信地、歡喜地、癡癡呆呆地說。
「是呀!允寬在她身前蹲下,有些困惑地伸手拭去她眼角沁出的淚珠,「為什麼哭?」
「你回來了!」她再說,仍不大相信地看著他。
「是呀,這值得你那麼驚訝嗎?」允寬詫異地看她,「你知道我會在這幾天內回來的呀!」
「我知道嗎?」
「怎麼了,小霧?」允寬開始擔心了。「你知道我進結構公司時和人家簽了三年合約,不能說離開就離開,總得和他們把這些事情說清楚。我這趟回德國,就是去辦這些事的。我把這些情形都和既嵐說了,還托他轉一封信給你,怎麼,你沒收到呀?」
「哦!」於嵐癡癡地看著他,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她只是那樣歡喜而著迷地看他,然後伸出手來,輕輕撥弄他額上落下的卷髮。
「有一句話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她輕輕柔柔地問,柔和的手指開始畫過他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樑,飽滿的唇線,清澄的眼裡漾著霧氣,迷迷濛濛地看他。
「什——什麼話?」允寬無措地問,被她手指的移動弄得心猿意馬。
「你很好看。」
允寬的身子僵了一下,伸手捉住於嵐指尖,努力平復自己的呼吸,卻有一抹克制不住的紅潮,自他臉頰上湧起。
「小霧,拜託,」他艱難地說,「我不是什麼聖人!你要再用這種眼光看我,再像這樣摸我,我……我可不能保證自己的行為了!」
「哦?」於嵐低應,垂下長簪的睫毛,去看自己被他包住的右手,一絲狡黠的笑意,悄悄在她嘴角泛開。她輕輕抬起自由的左手,這一回,是在他手背上繞起圈子。
「還有一句話,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她微微湊近了他,近得她溫熱的氣息吹過了他的耳朵。
允寬趕緊把另一雙手蓋在她那調皮的小手上。
「什麼話?」他緊張地、期待地、不敢相信地問。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才離開了九天,怎麼於嵐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了?他的心臟因期盼而跳動,他的身體因緊張而僵直。他屏住氣息看她,看她盈盈澆笑的眼睛漸漸變得沉默而專注,盈滿了描述不出的深情。他的緊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動和感激。他閉了一下眼睛,將於嵐雙手合進自己掌心裡面,虔誠而珍愛的,他將那雙小手貼到了自己心上。
「你知道我要說的話是什麼了,是不是?」於嵐溫柔地問,她的眼睛一直不曾離開過他。
允寬迎接著她的視線,溫柔地微笑。「我希望能聽到你親口告訴我。」
「我……」於嵐突然羞澀了。他的笑容那樣溫柔,他的眼睛婉是那樣亮晶晶的!那樣的熱的!焚燒一樣地注視自己!在那樣的注觀之下,她根本說不出任何言語。於嵐咬咬下唇,突然一頭鑽進允寬懷裡,把小臉埋左他寬闊的胸膛上。
「我愛你!」她說。細細的聲音自他衣褶間飄了出來,極輕極微,但已夠讓允寬聽個一清二楚。
允寬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她摟得結結實實。
「我們趕快回家去吧。」他在她耳邊低語,「在這公眾場合,我無法盡情地吻你。」
於嵐飛紅了臉,輕輕地在他胸膛上捶了一記。然後她疑惑地停了下來,用手去探索自己剛碰到的、緊硬的,藏在他寬鬆毛衣下的硬物。
允寬望著她詢問的眼睛,伸手自衣領拉出一條細細的銀鏈,鏈子底下垂掛的,是一隻銅製的手環,環上結著三個小小鈴鐺。
水氣立時漫上了於嵐的眼睛,她默然伸出手去,無限依戀地撫著那個環子。
「我沒有想到……你還留著它!」她低語,溫柔地凝視著這個多年以前,她送給允寬的生日禮物。當時她是怎麼說的?「替你這雙大貓戴上鈴鐺,你就再不能在背後嚇人了!」八年的歲月,真的曾在他們之間流逝過麼?於嵐抬起艱來,因記憶而眩惑。
「你……一直這樣戴著它麼?」
允寬深深地凝視進她眼睛裡。「我留著一切和你有關的東西,小霧,」他深情地說:「禮物、心情、記憶……還有——愛。」
低下頭來,他深深地吻了她。
沈太太笑吟吟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滿心的歡喜簡直承載不下。自從今天早上,於嵐和允寬相依相偎地走回家來,向她承認他們的戀情之後,她便一直高興得平靜不下來。
阿彌陀佛,謝天謝地,這丫頭總算開竅了,真叫做媽媽的操了好久的心哪!
由於允寬才剛自德國飛回來,需要休息,因此整個下午,沈太太只是拉著於嵐的手,問上千百個問題,有時想到「女兒快不是自己的了」,便不覺悲從中來,哭哭笑笑。
允寬午睡醒來,都已經是六點了,沈太太把他叫到身邊來,又開始叨叨絮絮。於嵐無可奈何地瞄他一眼,他笑著伸手過來,輕輕地拍了拍她。
然後客廳門響了一下,既嵐在門口出現。允寬跳了起來,把於嵐也拉離沙發,匆匆忙忙地說:「沈媽媽,失陪一下,我們有話要和既嵐說——」便向既嵐迎去。沈太太一時不曉得這些年輕人在搞什麼名堂,只是在後頭喊:「不要說太久的話啊。
等你沈伯伯回來,就該吃晚飯了。」
既嵐看到他們兩人牽著手起來,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式,心裡已是明白八分。他把手抬到胸前,虛晃地擋了一下,笑道:「別這麼凶悍成不成?一回家就碰到這種歡迎式,實在不大健康!」
允寬很想繃著臉凶他一頓。可惜他現在太快樂、太幸福,實在凶得不夠徹底。
「老友,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他說,「我托你轉給小霧的話呢?還有那封信?你為什麼騙她說,我回德國去了?」
「就是嘛,哥,你這是什麼意思?」於嵐抱怨,「害人家難過死了!」
既嵐很得意地摸著自己下巴,笑得見牙不見眼。
「就是要你難過啊。」他說,「有一首歌叫做『思念總在分手後』,聽過沒有?人總是失去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之後,才會真正知道它在自己心上的份量,如果那東西一直在你眼前:,你也許反而汁麼麼感覺都沒有了,我看你這樣猶豫不決,才決定刺你一下,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怎麼樣,本山人的妙計不錯吧?我若不撒這個謊,你們兩個還不曉得要擺盪到民國耶—一年哩!」
允寬冼然大悟,回頭去看了於嵐一眼,她的臉上已經滿是暈紅了,紅得那麼可愛,使他花了不少自制力,才能調回眼睛來看既嵐。
「這麼說來,我真該感謝你囉,」允寬無可奈何地笑,「老友,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泳是這樣出色的心理家?你這一套是那兒學來的?」
「呃,嗯,」既嵐突然尷尬了,「老實說,」他放低了聲音,瞄了廚房裡正在忙碌的霞衣一眼:「這個啊,這是我從經驗裡得來的教訓。」
允寬忍不住大笑出聲,笑得於嵐在他背上捶了好幾下。
「還笑,還笑,」她嗔道,臉蛋兒紅得好可愛,「再笑我就不理你了!」
允寬一聽,更是笑得厲害,「這是不是叫做『知妹莫若兄』,還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喲,不好,萬一將來『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在胡說什麼嘛嚴於嵐又氣又笑,跺著腳不依,「這是扯到那裡去了?什麼有其母……」她說不下去了,一眼看到既嵐也在一邊偷笑,立刻轉移炮口,「你笑什麼?都是你惹的禍,還笑!」
既嵐乾咳兩聲,趕緊轉移話題。
「咳,我說允寬,你回德國去,把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他問,「工作辭掉了嗎?」
「沒有。」允寬答得簡單,「只不過是成為駐派遠東的建築師。」
既嵐的眼睛亮了一下。
「這意思是,你要留在台灣囉?」
「暫時如此。」允寬回頭去看看於嵐,「至於將來嘛,那就要看小霧的意思了。」
於嵐回應著他的視線,美麗的眼睛裡滿是柔情。她那無聲的誓言,俱已在眉睫間滿溢:只要和你在一起,到那裡都是一樣的;只要和你在一起,海角天涯都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只要……和你在一起!
允寬一言不發地伸過手去,緊緊環住了她的肩膀。
於是既嵐知道,這是自己退出的時候了,客廳裡璀璨明亮,廚房裡香氣瀰漫,但他們兩人相互注視的時候,卻像是處身於星光燦爛的曠野,身前是十里荷花。既嵐悄悄打開大廳的門,走了出去。
月亮自雲層裡面出來了,柔和的光芒在它身旁鑲成一圈淡淡的月暈。這是清涼似水的冬夜,屋裡的燈火寧靜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