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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貅 第4章(1) 作者:決明
    銀貅向來大而化之,很少有什麼事一掛在心上可以掛滿五天,現在倒好,她滿腦子打轉的,全是關於方家的詛咒——與其說是方家的,不如說是方不絕的。

    本來不怕,娶你之後開始會怕了。

    這句話,一直打擾著她。她很努力想弄懂他的語意,以及他說話時,眸子裡微微一黯的眼神。

    她真的太好奇了,那勞什子詛咒究竟是真是假?方不絕真的只能活到三十嗎?

    心口,被什麼紮了一下,銀貅試圖忽視它。

    今天,她又從海棠院溜出來。

    不為閒著無趣;不為想回貔貅窩去恢復獸形,自在睡場覺;不為哪裡傳來甜香四溢的迷人寶氣,為的是弄清楚困擾自己好些天的問題。

    她必須找人問問,理清縈繞心間的迷惑。

    勾陳,一隻事事都懂,縱橫仙界人間,看遍稀奇古怪世間事,雖有神獸之名,行徑卻毫無神獸之實,素行不良到被四靈除名,空缺由玄武補上,專司桃花和不完美缺憾姻緣的妖艷狐神。

    公的,卻美得連她都嫉妒。每回見他,都不得不懷疑起他的性別。

    勾陳很美,一頭黑紅色長髮及膝,猶若仙女采星光及月暈所紡織出來的輕軟絲綢。他很高,也很纖瘦,不是方不絕那類的魁梧粗獷,他多了好幾分細緻無瑕。最美的並非他的外貌,而是他的眼,媚媚的,隨時含帶笑意,微微彎瞇;覷人時,墨紅瞳仁很是專注,右眼下的紅痣,恰恰好長在那兒,增添男人不該有的嬌嫵。

    她找上了他。

    「小銀,你野到哪裡去了?哥哥以為你不見了,好擔心你。」勾陳對雌件生物總是異常溫柔,見是她來,立刻熱絡迎上,挽著她,並坐在鋪滿貂毛的溫玉椅上,又是遞果干又是送糖水,想起她不吃那些,還貢獻他手腕上一條玉煉給她甜甜嘴。他輕撫她恢復銀亮的長髮,像摸只小兔兒一般。

    她與他當然不是親兄妹,她是貔貅,他是狐神,彼此爹娘再怎麼厲害,也生不出異種。他卻總愛哥哥長、哥哥短地自稱,而且不是用一般口吻說出「哥哥」兩字,反倒故意微揚起尾音,聽來像是略略輕笑之聲。

    銀貅很喜歡勾陳的見識淵博,他知道許許多多她連想都沒想過的事兒,所以當她吃飽睡足無事可做的空閒時,她會來找勾陳聽故事,要他說說新奇好玩的妙聞來滿足她,不過今天她沒有聽故事的閒情逸致。

    「勾陳勾陳,我有事要問你!」

    「明明是我先問你的吶。」怎麼不答反拋來這麼一句呢?

    「你問的不重要!我的比較重要!」

    「小惡霸。」貔貅都是這種極度自我的生物,他習慣了,銀貅不是「病情」最嚴重的一隻。勾陳縱容地微笑道:「問吧,何事?」

    「你有沒有聽過某種詛咒,能害人九代子子孫孫都只能活到三十歲,而且好像也會家運衰敗?」銀貅沒心情吃他送上的玉煉,拋到一旁,連瞧都不瞧。她此時哪可能有食慾?早上才被方不絕餵食兩大碗菜粥哩。

    「世上詛咒有成千上萬種,沒有固定模式。你說的那類,不無可能。」勾陳薄唇鑲起艷笑,以雄性而言,太過妖媚的美眸,輕輕彎瞇。如此簡單之舉,流溢出風華絕代的嫵媚,不是陰柔那種,而是一隻雄性動物求偶之時所會呈現出來的美。

    「所以是真的可能有那種詛咒的存在……可以破嗎?」銀貅皺起濃銀細眉。

    「詛咒這玩意兒,端看下咒之人的法力或怨念。像你方才提及的那種,八成是極恨或極怒之中立下的血咒,要人九代不得善終。嘖嘖嘖,如果硬要破咒,恐怕要付出不少代價……」他稍稍停頓,凝望她。下一瞬間,撩起她的銀細長髮,湊到挺直鼻前去嗅,嗅她一身寶氣,以及淡淡沾染上的人味。「小銀,應該不會有誰膽敢向貔貅下咒吧?若事不關己,許多事最好別插手去管,我不反對偶爾到人界去繞繞玩玩,玩夠了就趕緊回你的貔貅窩去,過你們貔貅最喜愛的孤獨生活,人界遇到的人、看到的事、聽見的話,都不要往心上擱,包括他們有沒有受到詛咒?是否明日便死於詛咒?詛咒能不能破解?如何破解……聽哥哥的話,別去理睬,嗯?」

    「可是……不管的話,方不絕可能就會死掉了呀……」銀貅咬咬唇,唇兒被她自己咬得又紅又疼。

    「即便你插手去管,他還是會死呀。」勾陳不用細探,已能猜出她口中的「方不絕」是何種生物,他身上的氣味,在銀貅發間能聞得一清二楚。「人類就是這樣脆弱,手一捏、指一彈便能教他們斷氣,就算沒有詛咒,他們也只能活幾十年,到時你仍是得眼睜睜看他死,他三十歲死或八十歲死,對你來說都是短暫如花火。」

    「當然不一樣!三十歲和八十歲相差了五十年!他能多活五十年的話,我就可以——」

    「可以什麼?」勾陳笑笑地,等她說下去。

    可以,一輩子?

    五十年,對一隻貔貅來說,絕不可能是一輩子。勾陳沒說錯,太短了。

    即便他沒有詛咒纏身,他的長命百歲對她而言仍是太短了。

    銀貅無法接話,只能沉默,精緻眉眼苦苦的。

    「為了讓一隻人類多活那麼短短幾年,試圖挑戰詛咒,而且是咒人九代的惡毒血咒,不值吶,小銀,真的,不值。你想想,一個詛咒能教人九代早歿,代表恨得多深,恨到連交判官手中生死箔亦能為它改變,你不覺得毛骨悚然嗎?未注生便先注死,人一生壽命多長多短,出世之前,黃泉便早已記下,等著幾十年過去,鬼差再去勾回來,結果一個詛咒,延續了人類的九代,改變九代的壽命,那可是長達幾百年的時間,不短吶。

    你別管它,別碰觸它,別想破壞它,讓它如願折磨完那人類的九代,便自動消散,你硬要蹚渾水,咒若反噬,你這只漂亮的小母貅也擋不住。你在人界如果玩得快樂,多留一些日子無妨,盡情享受,玩夠了,玩累了,掉頭走人,將人界看見的東西拋諸腦後,不去回憶,不要想念,走得乾脆,忘得乾淨,一切都與你毫不相干。你是貔貅不是人,貔貅不該過問人類的事。」

    勾陳說的……多簡單呀。

    他把界線說得壁壘分明,人是人,貔貅是貔貅,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即便突然產生交集,在分開時也要斷得一乾二淨,哪怕是看見人類在自己眼前死去,都不要伸出援手。

    她有時弄不大明白勾陳究竟是多情或無情,他總是勸說著不懂愛的他們,要多去嘗嘗情愛的美好,他對金貔數百年來的「說教」也有好幾回套用在她身上,要他們貔貅別只顧著享受無人打擾的孤寂安靜,去體會愛與被愛的歡愉。他最喜歡看見別人成雙成對,歌誦著承受愛情滋潤的滋味是恁般香甜。可接下來,他又會說,快樂之後,便能拍拍屁股離開,不要藕斷絲連,別有大多瓜葛,當愛情仍美麗時,回味才甘甜,一旦愛情的醜惡面赤裸呈現,就會將所有的美妙破壞殆盡。

    他總是笑著,妖媚地笑著,說:愛情很重要,愛情能讓女人變得好美好嬌艷,讓男人變得好蠢好天真。又說:嘗過了,玩透了,累了,膩了,就走呀,有什麼好牽掛?有什麼好不捨?別傻了,世上沒有一生一世的愛,久了、倦了,總有一方要先走,呵。

    多情得好無情。

    說著愛情多美好的他,眸裡卻嘲弄愛情的存在。

    「可是我不想看見他死……」

    「那麼就在他死之前離開他,眼不見為淨。」勾陳仍是那副莞爾艷麗的淺笑,深紅色瞳仁,濃似血,又美得像紅玉。

    「勾陳……」銀貅的語調,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無助及撒嬌。「幫我想辦法啦……」

    勾陳對於美人哀哀淒淒的軟嗓最沒法子抵抗,光是聽,渾身骨頭就散了。

    「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呢……傻小銀。」他輕摸她的臉頰,仍是笑著,卻添加了一聲歎息,聲音綿柔細軟,似低喃:「哥哥可不想害你嘗到我曾嘗過的那種疼痛欲死的滋味。」

    那種恨不得掏盡五臟六腑,只求死去,而不要再承受那般可怕駭人的劇烈痛楚。

    「想破咒,也得知道咒由何而生,下咒的人是誰,有何怨念。你可以去問問那只人類,是與誰結下深仇大恨,先弄清楚這些,才能談後續嘛,是不?」靜默好半晌的勾陳,一邊撥弄她的髮梢,抖落成千上萬的粉點銀星,讓它們飄散四周,耀揚著螢光,一邊緩慢說道。

    「我好怕,就算知道了,卻沒辦法替他破咒,為什麼光是想到他可能會死,我就好擔心……」

    勾陳揉揉她的頭,只是笑。

    不作答,不為她解惑,不告訴她——

    那就是愛情……

    「就當是說故事給我聽嘛。」

    當天,銀貅回到方家,撤收了她施展的幻術——讓人以為方家少夫人乖乖在房裡睡上一整個下午——等方不絕回來,就馬上纏過去,要他將方家詛咒詳詳細細全托盤而出。

    方不絕與她在小廳裡用膳,這是最近幾天開始養成的習慣,目的自然是要親眼盯她吃飯,省得玲瓏又來告狀她的挑食和挑剔。

    他剝妥三隻蝦,置於她手邊小碟,拭淨手,執箸,又夾一塊雞肉到她碗裡。「你邊吃,我邊說。」

    「嗯嗯嗯。」三隻蝦只用了一筷子就全塞進嘴裡,嚼嚼,嚥下,用亮晶晶大眼在催促他。

    「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他舀起一匙豆腐,挑掉混雜其間的辣椒瓣,才淋在她的白飯上,說道:「聽說,是老祖宗始亂終棄,拋下一名女子,另娶他人,激怒了女子,詛咒方家代代不得善終。」畢竟是太遙遠的過去,他沒有參與,由長輩口中得知,知曉了大概,細微末節經過口耳相傳,早有些模糊。

    「你們人類好壞哦。」始亂終棄耶!

    「什麼叫我們人類好壞?」語病。

    「應該說,你們雄……男人好壞哦,難怪會被人詛咒!」真不想同情方家人!

    「但禍延子孫,那名女子的遷怒也沒有道理。」方不絕又剝了兩隻蝦給她,才開始用膳進食。他對於吃並不挑剔,桌上四菜一湯,都是很尋常的菜色。

    「對呀,詛咒那個始作俑者不得好死就好了嘛,連累他的一干子孫陪葬也太小題大作了。」

    「大概是一口氣嚥不下去,看見老祖宗妻兒成群,怒上心頭,才會發下毒咒。

    「可是詛咒有這麼容易嗎?指著一個人的鼻頭,說「我要你九代不得善終,活不過三十」,就能應驗?」銀貅很懷疑,若是那樣,聽起來不是詛咒,倒像是哪種術法。

    「有些細節,沒有跟著流傳下來,興許那位女子還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而使詛咒應驗成真。」方不絕見她只吃碗內食物,不曾動筷去夾其它盤裡菜餚,便一口喂自己,下一口餵她,不讓她餓著。

    近日來的同桌共食,他發現她不是挑食,而是對「吃」這件事,不太熱衷,好似可有可無。他夾進她碗中的食物,無論是菜或肉,她都吃——也僅止於「吃」,而不細細品嚐,獨獨辣椒,有一回她吃到,當場跳起來,小手成扇,猛朝嘴兒搞風,嚷著救命,說是口裡快燃燒起來一樣。

    「真不公平,犯錯的人又不是你,拋棄她的也不是你,結果詛咒卻有你一份。」她嘟起嘴,叼著筷,替他抱屈,猛咬嘴裡食物洩憤,人類的膳食提供不了她養分,只能讓她嘗到酸甜苦辣鹹酥嫩鮮香種種味兒,新奇大過於美味。

    這種時候,就會嘴癢很想咬些硬實的寶礦,最好是喀滋喀滋作響,才足以咬得痛快些,嘴裡的飯菜太軟太香太沒有口感了。

    「沒關係,我保護你!不會讓你遇到危險,誰都不准傷害你,有我在,你一定能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沒病沒痛!」她這只貔貅要保護的人,誰敢來碰他半根寒毛,她就咬死誰!

    被嬌小玲瓏的小女人豪氣干雲地嚷著要扞衛他的安全,說有多滑稽便有多滑稽,聽完亦無法教他心安,反倒害他一驚,害怕她的過度逞強會做出陷她自己於危險之事。

    「你將自己保護妥當便好,你有這份心,我很感動。」所以,拜託說說就好,當它是夫妻間的甜言蜜語,用來增進情趣便罷,千萬別太努力,他寧可自己面臨危險,也不希望拖累她。

    「幹嘛保護我?被詛咒纏身的人是你,你那麼弱小,我不放心你」

    「弱小?」這兩字,從他脫離五歲奶娃的年紀之後,就不曾再聽誰拿來用在他身上

    「弱小。」她很確定自己沒用錯詞兒。

    弱小,人類。

    「夫人,你這番話已經從感動變成了挑釁,你太看輕嫁家老爺。」方不絕佯裝嗔怒,對她擺出齜牙咧嘴的生氣模樣,還恫嚇似地朝她伸出手,一副要將她撕吃入腹的惡霸狀。

    銀貅咭咭笑著,覺得他這樣好可愛。

    「老爺?」這樣好像把他給叫老了呢,可是喊起來挺有趣的……比起連名帶姓,更親暱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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