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多明我在皇泰清船艇舷梯離岸、緩升的瞬間,跳了上去。他是最後一個登船的人,悄悄地,沒被任何一雙眼睛發現。這是他第二次登上皇泰清的船艇,第一次已經是一千個日子以前的事了。那次,他們在甲板吃了豐盛的餐點,他抓著靄然的手的觸感依然清晰。
昨晚拔營後,他將工作做個交接,由雅代接手,帶領隊伍回荊棘海的綠珍珠。他向組織請了長假,他的人生需要做個調整——
分離再重逢,靄然告訴他,他將要當父親了。他的骨血在她體內成長著。他突然想起,多年前,松流遠帶他去看過父親柏家德一次。那是在海邊的監獄療養院,父親當時已經完全不認得人,每天坐在面對海灘的陽台上,眼睛對著同一個地方——沒人知道他在看什麼——即使他們沒關他,他卻完全是個犯人的樣子。父親、水遠只坐在面對海灘的位子——即便陽台很大;父親的眼睛永遠只看一個地方——即便海景寬闊。那一次,他難過得哭了,他的父親曾是聲譽卓絕的學者,最終卻成為一個比犯人還像犯人的人。他難過得哭了,離開後,告訴松流遠他再也不去看父親。直到最近,父親走完了他的一生,松流遠寄來一封信,說是父親生前清醒的時刻寫的。他拆開信,只看到幾行字:
致我兒
我曾奮鬥,我曾痛苦,我曾流浪,我曾創造……
我將為了新的戰鬥而再生……
那是引自小說裡的名句。
柏多明我深深感覺父親寫下的「我」,不是父親自己,而是指他——柏家德之子——柏多明我。父親清醒時,預料了他的人生,過了那一關,鍍上了陰影,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他無懼,他恨一切虛偽,所以不忍人所能忍。
他的人生需要做個調整,他將成為一名父親……
柏多明我沿著游步甲板慢行,眼睛看著船舷與底下碼頭灰色的泥壁拉開距離,海面漸漸露出,陰影飄忽無定,改變光線的高低起伏,微妙地出現另一番景色!天映海,海映天,浮雲遊掠,水藍得透澈。
踏上船首甲板,柏多明我看見那抹憑欄倩影。
白靄然臉龐微仰,注視優雅滑出機場跑道,凌空飛翔的白色機體劃過藍天,拖出淚似的雲線。
船艇汽笛響起。離開了,該離開了。
柏多明我徐緩走向白靄然,在憂傷的船艇汽笛聲中、在悲嗚的飛機引擎聲中,發出嗓音:「靄然——」
白靄然驀地旋身,美顏上的悵然瞬間化作驚訝,遂又平靜,紅唇慢慢揚起,走向他。兩人相擁在一塊兒。
「我跟你一起走,好嗎?」他是她心中愛的陰影,當然隨行。
白靄然沒說話,牽著柏多明我的手,走進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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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艙房很別緻。
大床臨窗,一排衣櫃門其中有間浴室,一面半的書牆從艙門邊的半面牆開始,折過直角,遼越完整牆面,結束在窗框。書桌在床側,簡單的文具、筆記型電腦,最引他注目的,是枕畔那頂白色貝雷帽和書籍《FannyHill:MempirsofaWomanofPleasure》
柏多明我撇唇,坐在床邊,也拿出行李包裡的一個空瓶子和一條手帕,放在床畔。
白靄然站在他身前,愣了愣,想起他在科茨港中暑的事,神情一柔。「你居然還留著……」
柏多明我伸手攬她苗條的腰身。「你呢——你的床邊書,是不是太刺激了……」他語氣淡淡戲謔,得意較多。「今天,我就在這兒,不用抱著我的帽子睡覺……」
白靄然敲了一下他的頭,嬌怒。「不正經。」
帕多明我朗笑,吻她的肚腹。「怕小傢伙感染父親的惡習?」
「當然。」白靄然順著他大掌扳轉她身軀的力道,坐落他大腿上。「如果是男孩,遺傳了你的惡棍性格,我會很傷腦筋的——」
柏多明我吻住她嬌美的抱怨。「像這樣嗎……」他邊吻,邊咬掉她襯衫洋裝的胸前扣。「靄然,我令你傷腦筋嗎……如果是,那就生一個女孩吧,像你一樣的女孩——」他抱著她躺上床,臉貼在她腹部。
白靄然摘下他的帽子,撫著他的發。「你要休息嗎?」
「嗯。」柏多明我應聲。「休息了。從今以後,不當慈善隊隊長,只當你的丈夫、孩子的父親——」他昂起胸膛,懸在她上方,深情地看著她。「嫁給我,靄然——」他等待著。
白靄然美眸微微發熱,發翹的睫毛眨了眨,側過身,纖手揪著被他咬掉扣子的衣襟。「我的家人不喜歡無賴、惡棍……」
「我願意再挨一頓打。」柏多明我吻著她沁紅的耳根,側躺在她背後,緊擁著她。「我願意再挨一頓打——你的姊夫、你的兄長、你的父親——」
白靄然翻身,柔荑壓住他的唇,要他別說了。他們互相注視著,好久以前,就交付了真心真意,不是嗎……
她吻上他的唇,心湧熱潮。
他將她抱回床上,為她蓋好被子。「睡一下嗯。」唇落在她額上,他坐在她身邊,靜看著她入睡。
她作了夢,夢見她和他回到荊棘海。那是個出大太陽的好天氣,荊棘海不像荊棘海,一片柔和溫暖的白,聖潔禮拜堂似的……
醒來時,窗外曉光燦亮,鷗鳥盤旋,她的故鄉到了。她看向身旁熟睡的他,細膩的嗓音,柔軟至極地說:「柏多明我……我愛你,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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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反對她嫁給他。她的家人一向尊重她自己的決定,就像當年她選擇到「無疆界學園」體驗不同的學習一樣,他們尊重她選擇一個「惡棍」。
柏多明我和白靄然順利完成婚禮後,住在高原的白家。白家屋宇是一幢座落河流瀑布之上的奇特建築。
那條在建築物下方奔瀉的大河,因流繞一座長滿小白花的山丘,得名「白丘河」。
每天,柏多明我聽著白丘河瀑布的流水聲醒來,身旁妻子的肚腹一天一天隆起。他有時會失眠,天未亮就醒來,不是因為瀑布聲太吵睡不著,而是因為擔心妻子。妻子已經進入懷孕後期了,這陣子,他時常想起父親柏家德……
莫名地忐忑——他是一名專業的醫療人員,連高原上那個醫學世家「蘇氏」的主要掌門蘇林奶奶都稱讚他,認為就算妻子進入預產期,也不用到高原的醫療中心待產。妻子可以在家生產,經他這雙大手,讓她安順地度過那一關。雖說如此——雖說他一向無懼,他卻仍感莫名地忐忑。
「靄然——」大掌輕柔撫著妻子的睡顏,他凝視她許久,掀被下床,走在夜燈光芒中。
帕多明我站在臥房的落地大窗,微微扯開簾幔,望著外頭奔淌的暗夜河水。只有妻子這個房間看得到河水順坡而下,這幢房子的其它房間只能聽聞瀑布響而不見瀑布或河影。
「如果是海就好了……」優美的柔細嗓音。
柏多明我震了一下,轉過身。
白靄然披著月光色澤的薄罩衫,身姿絕美,對著丈夫微笑。
柏多明我走上前摟著她大腹便便的嬌軀。「我吵醒你了?」
「我愛你。」她撒嬌地將芙頰貼往丈夫胸口,已經快當母親了,竟越來越像一個純情少女。
柏多明我吻吻她。「不舒服嗎?」
「我想看海,像以前一樣……」白靄然說著,柔荑輕輕撫著丈夫寬闊的背。
「我們明天搭直升機下高原,到菜園灣碼頭,好嗎?」
幾個月前,他們就是在那座菜園灣港口靠岸的。那時,他很興奮,終於來到妻子生長的美好故鄉——難以想像的仙境,烏托邦。
妻子說,菜園灣是海島的農牧場港口,島上最熱鬧繽紛的一座城市。
那兒依山傍海,碼頭環繞天然港灣而建,每個住在那兒的人都有一艘船,可以自由地出海航行。那兒潔白的沙灘是無數細小貝殼堆砌的夢想沙灘,據說一粒貝殼沙就是一個願望、一個夢幻……
他們應該搬到那兒定居——妻子長年在船艇上生活,早已習慣了海洋,他們應該要搬到那美麗溫暖又氣氛活潑的地區。
「你想定居在菜園灣嗎?」柏多明我腦海裡構築著未來的生活。
「嗯……」白靄然點頭。「小傢伙……應該很期待……」她氣息紊亂起來。
柏多明我馬上警覺。「怎麼了?」大掌摸妻子的肚子。
白靄然皺眉,腿一頓,往地上癱軟。「有點痛……」
「靄然!」柏多明我趕緊將妻子抱上床。「你陣痛了,我去叫爸媽起床——」他真的有些慌了。
白靄然拉住丈夫的手。「別走……」她搖著頭。「你陪我……我要你陪我就好……不要叫爸媽……」
「靄然——」柏多明我憂心地皺攏眉頭,實在也走不開。他永遠不會讓她一個人面對窘境,即便他懷疑自己的一雙手真能……
他救過很多人、醫過很多人,現在竟也猶疑起來……靄然是他的妻子呀,她懷著他倆的愛情結晶呀——
他在猶疑什麼?為何要想起父親柏家德?靄然早已教會他那項人類後天學得最快的技能了呀……
「柏——」」聲短促的尖叫。
妻子從來不會叫他「柏」,她總是連名帶姓,一字一韻、滿含情意地叫他。帕多明我握緊妻子的手,知道她此刻承受著極大的痛,卻無法代她嘗這苦楚。「靄然……」他撫著妻子逐漸沁汗的美顏,墊妥枕被,盡量讓她舒適點。
不知過了多久,她好了一些,沒半刻,又痛了起來,反反覆覆,一再重複,越來越密集,下身濕透了,有種粘膩的血腥在蔓延,丈夫那張沈峻的臉龐繃凜著……
他不捨她疼痛、不捨她受怕,他說他永遠不會讓她成為孤島,他說他是白旁邊可靠的大樹……
他說,他是她心中愛的陰影。
疼痛、昏厥、再清醒,白靄然覺得自己經歷了很長的夢境,張眸時,首先看見一張紅通通的小臉龐貼在自己胸口。小傢伙好強的本能,眼睛還沒睜開,竟已在吸吮她的乳房。
丈夫就坐在床邊,神情凝滯,黑眸盯著她和孩子。她和孩子身上甚至還沾著血,他居然一動不動,她注意到他那雙大掌上也沾了血,沒清理,呆攤著。
「柏多明我——」白靄然柔聲一喚。
柏多明我身形微顫,兩行淚從眼角滑下。
「帕多明我?!」白靄然受到極大的震撼,心好焦急,虛弱地舉起手臂,想擁抱丈夫。
柏多明我隨即握住妻子的手——用他帶血的雙手將她的小手緊緊包裹,這是生之喜的血,赤子之紅。「我沒事,靄然——」他吻著她,張開雙臂環抱她和孩子。
「我愛你,靄然,謝謝你……」
「天亮了——」白靄然鬆了口氣,美眸瞥見陽光從窗簾的陰影中潛流進來。
柏多明我用乾淨的大毛巾暫蓋在妻兒身上,站起身,去拉開窗簾,俊顏綻放笑容,旋身跑向房門口,開門衝出去。
白靄然聽見丈夫朗笑喊著:「爸、媽,你們當外公、外婆了!靄然生了——我的兒子出生了——」
致我兒
我曾奮鬥,我曾痛苦,我曾流浪,我曾創造……
我將為了新的戰鬥而再生……
柏家德的一雙手,在睡夢中,結束一條生命——
他的兒子——
柏多明我的一雙手,在晨光燦爛中,接生自己的兒子——
柏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