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只走了五步,牧宇曜已是滿頭大汗。
正當唯希想開口勸他稍做休息之際,牧宇曜腿一軟整個人往前倒,所幸唯希及時將他扶住。
「你沒事吧?」由於牧宇曜體格健碩,唯希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吃力。
他喘著氣道:「沒事。」粗重的鼻息噴吐在唯希的頸窩間。
由於唯希的身材略嫌纖瘦,為了不加重她的負擔,牧宇曜支著她的臂膀試圖重新站穩腳步。
唯希強迫自己暫時忽視頸窩間的癢意,專心的協助他。
牧宇曜不經意的抬頭,視線正巧對上唯希白皙的頸項,他臉上的神情為之一怔,「你沒有喉結?」
相較於他的愕然,唯希只是稀鬆平常的點了下頭,「嗯。」支撐他的力道並未懈怠。
牧宇曜先是因她的直言不諱而怔忡,跟著猛然會意,「你是女人?!」
唯希本就無意隱瞞,「對。」
霎時,牧宇曜腦海裡一片空白,壓根忘了自己這會還附攀在唯希身上。
「先到那邊坐吧!」提議的同時,她將牧宇曜就近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被安置在椅子上的牧宇曜,兩眼一瞬也不瞬的瞅著她,「為什麼?」他一時厘不清心裡是何感受。
「呃?」
「為什麼隱瞞你的性別?」牧宇曜作夢也沒想過,與自己相交多時的唯希,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紅妝。
腦海裡飛快掠過連日來兩人相處的點滴,想到自己的軟弱全大剌剌的攤在一個女人面前,牧宇曜心裡突然感到一陣難堪。
猶有甚者,更讓他感到懷疑的是,唯希喬裝接近自己的目的。
對於牧宇曜心中的百轉千折,唯希自然毫無所悉。
只見她不改一貫的泰然,語氣稀鬆平常。「婢女拿錯了衣服,我想說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也就沒有多做解釋。」
這話要換做出自他人之口,牧宇曜肯定當對方是在強詞狡辯,可偏偏說這話的人不是別人,是唯希。
多日來的相處讓他該死的瞭解她的性情,瞭解她所言並無半點虛假。
雖說唯希所持的理由荒唐到近乎令人著惱,卻又該死的符合極了她的性情,牧宇曜甚至不費絲毫力氣便信了她。
儘管知道唯希說的是事實,他卻無法立即調適過來,尤其兩人間還有過親密的肢體接觸。
「既然知道自己是女人,為何還……」難道她不明白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
她自然看得出來牧宇曜一臉介懷,「你介意我是女人?」
見唯希絲毫不以為意,牧宇曜實在懷疑,她到底有沒有弄清楚狀況。
再說,現在他們談的是她的閨譽問題,重點根本就不在於他介不介意,哪怕他確實是很介意。
「你不介意?」牧宇曜懷疑。
一個未出嫁的閨女三天兩頭往男人的住處跑,甚至對肢體的接觸也不避嫌,難道她就不擔心閨譽受損?
「為什麼要介意?」唯希不以為有何理由要介意自己的性別。
從來沒有一刻,牧宇曜像現在這般懊惱她恬淡的性情。
雖說唯希曾提過她並非大宋子民,但就算是外族人,也該有起碼的男女之別才是。
「在你的家鄉,男女之間難道無任何的禮教約束?」
唯希臉上掛著慣見的淡笑,「禮教並沒有規範人跟人之間的交友。」言下之意是她拿他當朋友看待。
唯希清澈坦蕩的眼神,讓牧宇曜有些詞窮。
「我是女人讓你感到難受?」
一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唯希也明白牧宇曜是個驕傲的男人,自己的性別多少挫敗了他的男性自尊。
牧宇曜無法否認,卻也不願承認,乃道:「我從未懷疑過你的性別。」
原本他以為,唯希會因為愧對自己的信任而顯露出慚色。
然而她卻不,「我該為你的話感到難過。」唯希臉上的神情讓人瞧不出真意。
「呃?」
「長得像個男人,難道我不該難過嗎?」
雖說他一向欣賞她奇特的思維,但是這會他還真有股衝動,想狠狠的敲敲她的腦袋瓜。
「我不是這個意思。」
牧宇曜首次認真的打量起她的五官,發現她的眉型彎而不柔、雙眼亮而不媚、鼻樑尖挺不失個性、兩片櫻唇紅潤適中,這樣一張臉或許稱不上柔媚,但說她是個女人,也絕對能夠成立。
牧宇曜禁不住要懷疑,自己怎會眼拙到現在才發現?
「那就好。」從唯希的語氣不難聽出,她其實並不是真的在意。
「莊裡難道不曾有人懷疑過?」
「看來你是非提醒我的失敗不可。」唯希的語調聽來似真還假。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牧宇曜很清楚,自己認識的唯希並不是個駑鈍的人。
「何以見得?」
「憑我對你的瞭解。」
牧宇曜此話一出,唯希笑了。
也是在同一瞬間,牧宇曜明白了她的用意。
一個人的本質並不會因其性別、抑或是外在的形貌而有所改變,這便是唯希想要點醒他的。
這一刻,牧宇曜拾回了原先對她的心態,「看來不論是男是女,你都不是個爭執的好對象。」
也許牧宇曜一時之間還無法完全調適過來,但是唯希清楚,他是真的瞭解了。
「你能明白這點自然再好不過。」
看著性情依舊的唯希,牧宇曜對她的迷惘不自覺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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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唯希的性別並不影響她的本質,牧宇曜也確實認清這點,但是兩人間的相處還是無可避免的有了改變。
因為兩人間的友誼依舊,牧宇曜無法拒絕唯希的幫助。
然而礙於禮教,也為了男人的自尊,兩人在練走時,牧宇曜無法再心無芥蒂的將自己交付給唯希,他總是堅持一手扶著牆壁,另一手才勉強的搭在她手臂上。
至於她為他按摩雙腿活絡筋骨的事,那就更別提了。
每回唯希一想起他堅決婉拒的神情,嘴角總會忍俊不住,想他當時抵死不從的模樣要叫旁人見了,怕會誤以為自己想對他霸王硬上弓。
一個傲氣卻也迂腐的古代大男人,唯希不得不承認,確實是非常有趣的特質組合。
看牧宇曜堂堂一個六尺的大男人,為了堅守男女分際把自己搞得別彆扭扭,唯希也不禁感到興味。
只不過她明白,自己一時半刻間是扭轉不來牧宇曜根深蒂固的禮教觀念。
拿他沒轍之餘,她只能盡可能的小心從旁協助,避免傷及他的男性自尊。
由於牧宇曜不願意將重量分擔到唯希身上,使他在練走時有些吃力。
像這會,雖說他的步伐日趨穩健,但仍因獨攬自身的重量而走得頗為艱辛。
原本唯希是不想提的,但是考量到他身體的負荷,終究還是開了口,「看來我是女人的事實,讓你很難釋懷。」
她的話讓專心練走的牧宇曜,分心停了下來,「你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你一直在提醒我。」
「我提醒你?」他並不記得有這麼回事,事實上為了避免讓彼此感到不自在,他甚至刻意不去想她的性別。
「接受我的幫助真有這麼難嗎?」唯希的視線專注在兩人唯一的交集——他搭在自己手臂上的右手。
早在以前,唯希就知道古時候的人男女觀念較為保守,但是直到這會真正置身其中,才深刻體認到他們嚴謹的程度。
不意她會將這個問題攤開來談,牧宇曜並不正面回應,「我以為我正在接受你的幫助。」
唯希可不接受他規避的態度,「一味的將重量往自個身上攬,只會加重兩腿的負擔。」
原本牧宇曜之所以選擇規避,乃是考量到唯希女子的身份,不想讓她感到不自在,偏偏她卻執意將事情說開。
牧宇曜只得正色道:「你該清楚男女之間本有分際。」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已是惹人非議,更別提自己這會還將手搭在她的手臂上。
「你的口氣聽起來像個標準的衛道人士。」她的語氣裡不無揶揄的意味。
將唯希的漫不經心看在眼裡,牧宇曜實在不明白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竟全然不將自己的閨譽當一回事。
曾經他欣賞她的自在坦然,如今卻也為她的自在坦然感到頭疼。
「我必須要維護你的閨譽。」基於兩人的情誼,牧宇曜有責任,也有義務這麼做。
唯希面帶笑意,「聽起來像是責任感在作祟。」
見她仍不當一回事,他的語氣又加重幾分,「唯希,你該知道我是認真的。」
「看得出來。」
「既然如此,那你就應該明白——」
唯希不疾不徐的截斷他,「禮教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心胸坦蕩,又何必拘泥小節?」她明白他並不是個死板的人。
被她這麼一搶白,他反倒有些詞窮,半晌才開口,語氣帶有些許無奈。「你的思維確實不同於時下女子。」
「你的恭維我收下了。」姑且不論他是否是在恭維她。
牧宇曜突然有種感覺,唯希的個性或許隨和卻別具堅持,自己似乎總在無形中被她所說服。
不等他再開口,唯希逕自拉起他的右臂環到她的肩膀上,主動分擔他的重量。
牧宇曜見狀又想婉拒,唯希卻先他一步,「我以為你已經釋懷了?」
被她這麼一堵,牧宇曜縱然覺得不妥,卻也不便再拒絕她的好意。
於是她一手扶住他的腰桿,一手抓住他搭在自個肩膀上的右手,耐心的陪著他一塊練走。
將唯希不避嫌的舉止看在眼裡,牧宇曜心裡有股說不出的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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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唯希總在悠然小築同牧宇曜一塊用午膳,是以婢女也因此自動多準備些飯菜,只不過今兒個婢女所準備的飯菜量,似乎稍嫌多了些。
在見到婢女準備了四副碗筷時,牧宇曜心裡便已明瞭是怎麼回事。
唯希不解的問:「你約了人?」
她話剛落下,便見牧元祺與牧少凌先後走了進來。
「大哥、唯希,怎麼你們都在啊?」午膳時間問出這樣的問題,任誰聽了都覺得刻意。
她頓時明白多出來的兩副碗筷是為誰所準備,只不過從牧少凌的語氣聽來,應該不是牧宇曜事先邀約。
「元祺、少凌,你們怎麼來了?」她問道。
由於實在好奇兄長與唯希間的相處情形,牧元祺與牧少凌刻意挑午膳時間前來悠然小築一探究竟,只不過當著兄長的面,兩人自然不好直說。
「想說過來看看大哥。」牧元祺隨口搪塞。
牧宇曜似笑非笑的睨著兩個弟弟,顯然一眼便將他們的心思看穿。
唯希並未留意到兩人似乎刻意避開牧宇曜的目光,只是招呼道:「坐下來一塊吃飯吧!」
她的招呼適時化解了兩人的心虛,「也好,難得大伙全聚在一塊。」
兩人坐下後才注意到,兄長竟然坐在椅子上?
「大哥,你的腿……」牧少凌一臉詫異。
「嗯。」牧宇曜應了聲,算是給了肯定的回答。
聽到兄長親口證實,牧元祺與牧少凌先是一臉難以置信,但旋即轉為驚喜。
「太好了!大哥,真的是太好了。」兄弟倆難掩激動。
儘管明白兩個弟弟是真心替自己感到開心,但因生性內斂,牧宇曜並沒有多說什麼,只道:「吃飯吧!」
短短三個字,差點讓牧元祺與牧少凌紅了眼眶。
自從他受傷以來,他們三兄弟便未曾再聚在一塊好好吃頓飯過。
除了是因為牧宇曜不管事後,牧元祺與牧少凌的工作量增加不容易湊出空閒,主要也是因為牧宇曜將自己隔絕在悠然小築,拒絕所有人的接近。
兩人作夢也沒想到,三年後的今天,他們三兄弟居然還能聚在一塊用膳?
尤其令他們感到驚喜的是,兄長的腿終於復原了!
「謝謝你,唯希。」牧元祺衷心致謝。
「我想你該謝的人是廚娘才對,這桌飯菜可不是我張羅來的。」唯希依舊一副不以為意的態度,讓人猜不出她是否真的是會錯意。
牧家兄弟先是一怔,反應過來後也都明白唯希的用意,便將感激擱在心裡不再多說。
「大哥的事,就麻煩你了。」相信有唯希在,兄長定能再重新振作。
她聽了只是轉向牧宇曜,「你麻煩了我什麼嗎?」
牧宇曜果然也沒讓她失望,「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不談麻煩這樣的字眼。
明白牧宇曜是懂她的,唯希眼神裡有著讚許。
聽到兄長親口承認唯希這個朋友,牧元祺與牧少凌在意外之餘,更是認清了唯希在兄長心中的份量。
兩人對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在心裡打起了相同的主意。
也許,他們該藉這個機會,趁著唯希也在場,有他幫忙說項也許能說服兄長重新接手家業也說不定。
主意一定,牧元祺率先起了個頭,「看來只須假以時日,大哥的腿便能像過去一樣健步如飛。」
牧少凌緊接著答腔,「是啊,到時候大哥行動俐落了,便毋需成天困守在悠然小築。」
由於兩人的話插得有些突兀,態度又稍嫌刻意,唯希不難看出他們有心迂迴,再從兩人一搭一唱的內容研判,心裡多少已經有底。
基於對牧宇曜的瞭解,唯希相信他應該已經有所察覺,眼角不經意一掃,果然在他眼中看到瞭然。
牧家兄弟極力想幫兄長振作的心態,唯希可以瞭解,只是不知道牧宇曜自己是否已經解開心結,準備重新面對人群。
是以,唯希只是靜觀其變並不多話,畢竟自己只是個外人,不便插手人家的家務事。
牧元祺與牧少凌原本寄望唯希能適時的出言附和,但她只是秉持一貫的泰然,悠哉自若的享用午膳。
預期中的回應落空,又被兄長的視線瞧得心虛不已,想就此打住又覺得可惜,兩人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旗下那些老管事要是見到大哥重新接掌家業,想必也會覺得欣慰。」
「那是自然,大哥的經營手腕一直是有目共睹。」
兩人邊說還不忘留意兄長的動靜,見他神色如常遂決定打鐵趁熱,順勢道出心中的盤算。
「大哥,不如明兒個我先讓旗下那些管事——」
「我已經說過,不再過問莊裡的事。」牧宇曜說得斷然。
以為事情終於有了轉機的牧元祺與牧少凌頓時一陣洩氣,只不過為了幫兄長走出陰霾,兩人猶不肯輕言放棄。
「但是大哥,之前是因為你行動不便,可如今情況不同了。」
「是啊大哥,相信爹娘在天之靈,也會希望看到你重新接掌家業。」
兩人的苦口婆心,只換來了牧宇曜的一語不發。
基於對兄長的瞭解,牧元祺與牧少凌知道,這意味事情已經決定,沒有轉圜的餘地。
眼見無法勸服大哥,兩人急將矛頭轉向唯希,希望她能表態支持。
「唯希,你應該也贊同大哥重新接掌家業吧?」
本不打算插手的唯希,沒料到牧少凌會突然話鋒一轉,將話題扯到她身上,因而有些意外。
牧宇曜沒有說話,只是將視線轉到她身上。
向來以自己的意見為首要的牧宇曜並未注意到,一段時日的相處下來,自己已經習慣傾聽唯希的想法。
面對三雙直勾勾的視線,唯希依舊不改悠然的態度,只聽她慢條斯理道:「有些事靠的是當事人自己想明白,不是旁人能替他決定的。」言下之意,她並無立場置喙。
唯希此話一出,當場讓牧元祺與牧少凌一陣失望,原木他們還寄望她能幫得上忙。
瞭解唯希性情的牧宇曜聽完,嘴角不覺上揚,對這樣的回答並不感到意外。
說也奇怪,她的話雖然不帶一絲勉強,牧宇曜卻反而能聽得進去,腦海裡甚至不自覺的想起她說過的那句話……
為了臉上的疤將自己局限在這一方天地,值得嗎?
牧宇曜暗自思量了起來。
眼見得不到唯希的奧援,兄長又似心意已決,急得牧少凌有些口不擇言。
「大哥,難道你真打算一輩子困守在悠然小築?」
牧宇曜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等不到兄長的回應,牧元祺正想開口,「大哥——」
卻聽到牧宇曜道:「明兒個拿些帳冊來讓我過目吧!」身為牧家的長子,對於父親遺留下來的事業他確實責無旁貸。
「呃?」牧元祺與牧少凌一時反應不及,接不上話。
「至於重掌家業之事莫要再提。」儘管決定為家業盡一份心,牧宇曜心裡仍未做好步出悠然小築的準備。
牧元祺與牧少凌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兄長居然答應了?!
像是怕兄長反悔似的,牧元祺略顯急切的答應下來,「晚點我立刻讓人把帳冊送來。」
雖然牧宇曜拒絕重掌家業,牧元祺與牧少凌卻不覺得氣餒,相反的,兄長願意過問家業已是讓他們十分欣喜。
至於重掌家業一事,反正來日方長,說服兄長並不急於一時。
牧元祺與牧少凌決定利用兄長復健的這段期間,先讓他重新熟悉旗下產業的經營情形。
站在一個朋友的立場,唯希替牧宇曜感到開心,雖說他尚未完全釋懷,但起碼已不再劃地自限。
視線對上牧宇曜,她語帶笑意道:「你讓我感到意外。」
按照唯希原本的預期,他起碼得再費上一段時間才能想通。
儘管她並未言明,牧宇曜卻能意會,「這話該是由我來說才對。」
原本牧元祺與牧少凌對於沒能得到唯希的奧援頗感失望,如今真相大白方才明白他們著實想岔了,對於唯希僅以三言兩語便將兄長說動,兩人都心生佩眼。
一頓飯下來,牧元祺與牧少凌都清楚的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以後如果有什麼事想同大哥商量,找唯希出面準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