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停梭,遙望天池,故名「遙池」。
柰攀閣,是客居,也是長孫淹暫時的客房。
如何來到遙池宮,她自己都莫名其妙。睜開眼,還沒開口,耳邊就是一串喋喋不休的……嘮叨?是,即使是現在,她還是覺得當日梅非遙一邊在床邊繞圈、一邊數落貝蘭孫的話就是嘮叨。
梅非遙說——「長孫姑娘,其實我死了……不不不,呸呸,其實我沒有死,因為一些原因,我也算是從鬼門關繞過一圈,所以,宮主的話可能有些誤會,你別生宮主的氣,他不是強盜,我也不是……」
大哥常說聽她說話很累,她終於體會到大哥的感覺了。聽她說了十九年的話,大哥真偉大……
顛來倒去,她終於明白了梅非遙的意思:貝蘭孫與她成親時,婚禮比較簡單,隨著相處、相知,兩人的感情日漸濃深,適巧一年前梅非遙生命垂危,她以為自己活不過今年春天,便希望來生穿上長孫家的嫁衣,與貝蘭孫再續前緣;貝蘭孫尋遍天下名醫,也算他運氣好,正巧一位遊方經過長白山的大夫治好了妻子的病,而妻子在病中提過的點點話語全被他記刻在心裡;於是,待調養好妻子的身體後,他便前往四川長孫家,只為滿足妻子的小小心願……
應該感動的,她也很配合地感動了。
她呢,本就是一個沒什麼脾氣的人,聽話,不頑固,既然她不繡嫁衣的前提條件不在了,她為什麼不繡,有銀子賺嘛。
其實,全國名坊繡坊無數,真要比較,長孫家的嫁袍只是朱礦和染坊布匹的附帶品,說到特色,大概因長孫家的嫁袍是「先有衣,後有紋」。提起衣,不得不說衣的顏色。朱礦可染紅,紅藍花也可染紅,但不是每一種紅都適合裁製嫁袍,長孫家的染坊將白綾經過七染七曬,染成紅綾布,顏色鮮艷而不刺目,布匹光滑且不失絲的觸感,名為「七重染」,最適合剪裁嫁袍。
量人裁袍,製成紅衣,衣上原本是沒有花紋的,那些龍鳳金銀紋、花獸、綾波、瑞草之圖,皆是在成衣之後繡上,何況,並不是所有新人都適合龍鳳紋,長孫家會依據新人的不同氣質和眉眼間的神色來決定嫁袍上的圖案。
這便是——
一襲猩紅七重染,一般妝樣百般嬌!
如今,柰攀閣二樓其中的一間是她的客房,一樓則堆滿了繡線、衣架、剪刀,已成了一間小型繡坊。自從連雲閣被毀,宮裡護衛忙著修整,她是看不懂樓閣搭建啦,只知道他們一邊拆,一邊釘,拆拆釘釘,丁丁當當,扛著木頭石頭跑來跑去,宮裡的女眷不勝其擾,又因梅非遙常往她這兒跑,連帶的,女眷們全集中到柰攀閣周圍,手持三尺銀劍……
好吧,好吧,她猜她們其實是奉貝蘭孫之命守護夫人。貝蘭孫忌諱的大概是閔友意的風流之名,畢竟他見了梅非遙後,棄「漸海鱗牙」如敝帚,還送上代表他花名的玉扇墜,居心之邪惡令人不得不防。
問題是,防……得了嗎?
人能風流到何種程度,卻又令人全無憎惡?
百聞不如一見,前輩說再多,也不如她親眼所見來得真切。十天來,閔友意天天出現在遙池宮,若明目張膽說「我要勾引你妻子」,貝蘭孫必定不會讓他無痛無傷地離開,偏偏這些天他來去自如,貝蘭孫一點辦法也沒。
為何?
只因他不若尋常登徒浪子般見了美人便撲過去,初時只繞在她身邊,美其名——教徒兒學劍。
就因為這個理由,她的刺繡進程大大縮退,一日竟然繡不完一隻袖口的花紋。
真是、真是,學什麼不好,為什麼要教她學劍?
她呢,本就是一個沒什麼脾氣的人,聽話,不頑固,既然他要教,她學便是了,反正繡嫁袍不急在一天兩天,她也想瞧瞧名動武林的窟佛賽究竟會有個怎樣的結果,而她看到的……
「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明知梅非遙已為人妻,他竟然故意提起「閨怨」。
「晝永無人深院靜,一枕春醒,猶未臨鏡。簾卷新蟾光射影,連忙掠起鶫松鬢。對景沉吟嗟沒興,薄倖不來,空把杯盤。休道婦人多水性,今宵獨自言無定。」
好一首蝶戀花,好一句休道婦人多水性。言下之意,縱然梅非遙有了宮柳之心,也是人之常情:非是婦人水性楊花,只是一枕春醒,空把杯盤,對景細思,原來,那薄倖之人不值得等待。
「相和歌,芰荷香,黛眉倚綠窗,盡人憐。望月心見意,月移人不移。」
他已經開始人約黃昏後了,望月心見意,暗含他的字「友意」,月移人不移,表明等不到相約之人,他不會離開。
只是,閔友意每次出現在遙池宮,總會有貝蘭孫有一番打鬥,今日亦不例外。
柰攀閣外,一白一藍兩道身影正打鬥得難捨難分。貝蘭孫素來是一身白袍,他今日穿的是疊雪綢袍,襟、袖、肩腋、袍底各鑲了一層厚厚的雪裘絨,在勁氣鼓動之下,彷彿謫仙;閔友意則是一身色澤漸變的藍袍,從領至尾,衣色由淺入深,仿若天地間所有的藍皆棲伏在這件衣上,肩領處是泛白的藍,腰部是晴天清空的藍,及裾角處則為深黝至極的藍,偏那深藍中夾著芝麻大小的白點,一眼看去,倒像春之女神踏著夜雲迎面襲來,香郁醉人。
「望月心見意……」倚窗而坐的女子搖搖手中的紙,突回頭沖繡花的女子道,「淹兒,關於閔友意……關於玉扇公子的趣事,能說來聽聽嗎?」
「你喜歡他?」
「……不知道,但我不討厭他。」
針尖一頓,長孫淹含笑搖頭。不討厭……青山嫵媚,玉扇窈窕,情貌在顏,只會令見者心喜,又何來討厭?
「淹兒,他怎會收你為徒呢。」輕喃著,這一句,不是疑問。
「……」
「淹兒,你的性子……怎麼說呢,你總是那麼事不關己。」梅非遙盯著心思全在針線上的女子,也不管她是不是聽得進耳,逕自道,「你親眼看到七破窟和七佛伽藍開賽,他們要宮主……」想起長孫淹的形容,梅非遙悶笑不已,她無法想像宮主扛著大刀請罪是什麼模樣。
「宮主在回來的路上應該聽到風聲……吧?」原本誰都不提此事,自從閔友意出現,一拳一腳中向貝蘭孫說明賽事情況,長孫淹也不隱瞞什麼,將自己在七佛伽藍所見所聞一一告訴了梅非遙。
「你說他們怎會將宮主也扯進比賽裡?」梅非遙百思不解,「江湖人都這麼奇怪?」
「宮主也是江湖人……吧?」長孫淹轉眸看她。有名有號的哦!
梅非遙在她的注視下搖頭,「不知道,我倒覺得宮主是生意人,你瞧,宮主一沒有在外面無事閒蕩,二沒有故意找人比武,花在做生意上的時間倒是比較多。不過……嘿嘿……我喜歡那些武林人送給宮主的名號。」
北池雪蓮……那碧玉天池之上,白衣翻飛,天地也為之失色之人,如淨蓮般……
她的宮主……紅唇淺彎,含情雙眸一時氤氳。
「他的出現,一定讓宮主煩不勝擾。」長孫淹的細語打斷她飄飛的思緒。
「嗯,宮主這幾天的脾氣不太好。」
「非遙,你該知道,他喜歡你。」
「你說友意?」梅非遙吃吃笑了片刻,如水眸光越過花窗投向遠方纏鬥的身影,「他是武林中有名的花心蝴蝶,只是,我沒想到這只蝴蝶並不令人討厭。」
「所以,你才不顧宮主的脾氣,讓他近身?」
「不不,」梅非遙努力讓自己與名字相符,拚命搖頭,「他可是為了保護你這個徒兒才天天往遙池宮跑的,你聽他什麼時候提過窟佛賽的事。」
看看遠方拔地三丈的身影,長孫淹搖頭。銀絲在手,穿梭似花,她淡淡一笑,「非遙,你很聰明。」她喜歡和聰明人交朋友。
「謝謝。」梅非遙也不推辭,剔了剔火爐,挪到她身邊坐下,看她專注繡衣的神情。半晌,她道,「淹兒,蝴蝶的心思很單純,只要是香的花兒,就會撲上去。」
「是啊……很單純……呢!」長孫淹依然是淡淡的一句,「你很聰明。」
梅非遙這次沒再道謝,托著腮又向她靠近了些,拉拉銀絲線,低聲一歎。是啊,她聰明……愛上一個冰塊,她不聰明點行嗎?
腦中閃過一張百花綻開的臉,她輕叫:「淹兒。」
「嗯?」凝神繡花的女子輕應,並未分神。
「他真的是七破窟的夜多窟主嗎?」梅非遙想到什麼似,皺眉看向她,「江湖中這一類的神秘人物不是很難見嗎,就算見到了,也要經過一堆的陰謀和懷疑,他們才會在最後關頭揭露自己的身份。你確定他是?」
繡花的女子輕輕一笑,「我們不是江湖人,聽到那些傳聞會很新奇,其實,那些神秘的江湖人和我們差不多……吧。」
相視一眼,兩人只覺意氣千秋,不約而同笑出聲。笑過,再轉眼,遠遠纏鬥的人影已不見。微風過窗,一隻手扶上花窗,一顆腦袋慢慢從窗花邊探出來。
「打完了?」梅非遙習慣性地問一句。
「嗯,頭髮有點紅的傢伙把他叫走了。」
「那是火火魯。友意,能將宮主氣到天天發脾氣,你是第一個。」十多天的相處,她已習慣了直呼閔友意的字。
「這可都是為了遙兒你……」頓了半晌,花色無邊的臉突然轉向繡花的女子,戲戲一笑,「……呀!」
怎麼總愛學她說話,她只是思考句子應該用肯定還是用疑問……啊……黛眉輕蹙,長孫淹決定充耳不聞。
閔友意在窗邊看了一陣,不知是看梅非遙還是看長孫淹,倏地,他撐窗跳入,直接坐到繡花女子身邊。
「淹兒手指靈活,骨骼纖韻,」他也不怕被針扎到,一手毫無預兆地托起長孫淹的右肘拉向自己,繡線在空中帶出一條若隱若現的銀絲,另一隻手若風中拈花般輕輕點點她保持捏繡花針的手勢,說話的對象卻是梅非遙,「遙兒你瞧……」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點,點了半天才放開,口中猶道,「淹兒不僅這雙手適合拿劍,她骨韻玲瓏,關節現在看來有點生硬,握劍有點僵硬,假以時日,練久了自然就靈活自如。」
話音一落,兩名女子同時僵住。梅非遙雙目瞠大,捂嘴悶笑,長孫淹表情怪異,欲言又止。
這算是言辭輕薄……嗎……針尖輕輕一顫。
動動唇,她沒說什麼,默默抽回手,將針扎入布中,繼續被他打斷的花紋。而說這話的人仍然笑態可拘道:「說到繡花,有人喜歡將花繡在自己身上。」
瞥去一眼,見他望著梅非遙,長孫淹心頭似鬆了口氣,一針一針繡著袖紋,她也分了些心神聽他們說話。這人不愧是花蝴蝶,和他在一起總有新鮮佳趣的話題。
「此話怎講?」梅非遙眼中果然鍍上一層好奇。
「唐代荊州有名叫葛清的人,生平癡迷白居易的詩詞,自頸部以下的皮膚上遍刺白居易的詩,而且哪一處刺什麼句子他也記得清清楚楚,有人指他背後看不見的一處,他也能吟出那兒刺了什麼詩。」
「很多外族喜歡在身上刺圖,」梅非遙點頭,「我聽說,越人習水,在身上刺獸形,用來避蛇龍毒物。」
「唐代有人膽子更大,在左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死不畏閻羅王』。」
「哦?」
「還有啊,你當岳飛他娘為什麼在岳飛背上刺字?」閔蝴蝶拉過一根絲線在手指上繞啊繞,突然轉頭問繡花女子。
針尖停下,長孫淹抿唇一笑,「讓他時時記得精忠報國……吧?」
「不對,字在背上,岳飛怎麼看得到,那不過是當時很流行,他娘才刺的。」
「……」可以這麼解釋嗎?
長孫淹正懷疑,梅非遙突然起身,「我要去前院幫忙,淹兒,你繡累了便去前院找我。」
「嗯。」
「友意,要一起去嗎?」梅非遙盯著春風俊顏,沒錯過他一閃而過的遲疑。
淹兒,蝴蝶的心思很單純,只要是香的花兒,就會撲上去。
是啊……很單純……呢!
最終,閔友意還是隨梅非遙去了前院。
盯著遠走的兩道身影,針鋒處,微茫一閃,眸中,一寸波光微微蕩漾。
七彩繡線,斑斕盤纏,低低淺淺的呢喃在柰攀閣響起,清清淡淡,軟軟騰騰,只說給自己聽:「用捨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斗尊前。」
貝蘭孫很忙。
與往年相比,他今年忙的不是看商賈名單,而是忙著發脾氣。大概,他二十多年來藏在冰冷性子下的火氣,今年全數爆發了。
要遙池宮的人來說,他們會覺得宮主的脾氣不算什麼。畢竟,比起宮主冰如三九嚴寒的冷火,這怒形於外的言辭根本算不得什麼。而惹得宮主脾氣大發的原因,除了那「武林三蝶」之一的玉扇閔公子,更有——
「宮主,丑相禪師求見。」
「不見。」
「宮……」
「不見。」丑相求見了三天,還沒死心?他會笨到讓比賽的兩方在自己身邊打轉嗎?他不是不知道比賽,只是……該死的玄十三,這次居然將比賽輸贏定到他身上來了。
「宮主……」
「闊闊裡,我說了不見,無論是老和尚還是小和尚我統統不見。你想讓我說多少遍?」
「他說,他求見老宮主。」
貝蘭孫瞇眼,「他要見……老宮主?」
「是。」
「他求見的是老宮主,老宮主在嗎?」冰眸斜掃過來,凍住闊闊裡的呼吸。
「……」他能說老宮主「不在」嗎?
「問問老宮主,願意見便帶丑相去見他,不願意,趕走!」
「是。」闊闊裡退下。
沒多久,他又跑回來,氣息微亂道:「宮……宮主,大事不妙……」
貝蘭孫嘴角抽搐,實在很想一把人參砸過去,「說。」
「夫人……」
「非遙怎麼了?」一把揪過闊闊裡衣襟,讓自家護衛更喘不過氣來。
「夫人……咳咳……夫人不見了。」
冷眸一瞇,貝蘭孫直覺道:「閔友意呢?」
「不知去向。」
「……長孫姑娘呢?」
額邊滑下冷汗,闊闊裡嚥下一口唾沫,膽戰心驚道:「長孫姑娘也不知去向。」
三人去了何處?
自是寶馬鎮。
自古以來,南方經濟盛於北方,隨著河運、陸運的興盛,商幫興起,南北貨運日夜不斷,寶馬鎮地處關外,每年總有不少商賈聚集在此,收購長白山獨有的人參、靈芝、鹿茸等。遙池宮終年藏於白雪之巔,以木材、人參、五味子、草蓯蓉等藥材為貨源,與山下商人進行生意往來。每年四五月間,北六省的商人會不約而同來到寶馬鎮,彼此洽談生意與合作事宜,當然,商人們亦會趁機收購山中獵戶打獵所得的野禽、獸皮,或是附近農戶挖掘的人參。遙池宮每年運下山的人參和各色藥材是商家爭相購買的貨源,而北六省最負盛名的商賈家族當推「商山四皓」。
「淹兒,瞧,帶你下山也沒浪費多少時辰,正好吃午飯。」梅非遙拉著粉腮微鼓的女子在街上邊走邊瞧,口裡還不忘安慰。
「淹兒,生氣了?」閔友意回頭關心。
搖頭,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繡花繡得好好的,怎麼被他們拉到寶馬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