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血……
這口血不是吐在地上,也沒濺在牆上衣上,而是被早已備好的溫熱布巾接下。
揚手,將布巾扔進水盆,唇角仍帶著些許蒼白的俊公子穿鞋下床,伸伸臂,扭扭脖子,滿意點頭。
他滿意,坐在桌邊的寂滅子卻未必如此。
「公子,這是厭世窟主吩咐屬下帶來備用的黑蓮子。」寂滅子將一包東西拋向他。
翻掌接下,閔友意歪歪唇角,「又是黑蓮子,庸醫就沒有其他東西給我吃?」
「如果您不受傷,根本不用吃它。」
「寂滅,我這樣子像受傷嗎?」
「……您每次受傷,不外是為了女人。」
「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寂滅也。」拈了顆黑蓮子剝開,閔友意突然笑出聲,不知想起什麼愉快之事。
寂滅子古井不波,對他突兀的舉止習以為常,他見閔友意氣色不錯,吊了三個時辰的心此時才緩緩放下。儘管他不知公子笑什麼,但至少絕不是想到比賽……時近五月,他還是提一提公子比較好,要盡職……思及此,他神容一肅,輕道:「公子,鎮上來了很多商賈。」
「老子看到了。」
「……」
「還有其他嗎?」
「丑相已入遙池宮多日。」
「哦?」閔友意停下剝蓮子的動作,「貝蘭孫什麼反應?」
寂滅子嘴角微微一抽——公子啊公子,您居然問貝蘭孫什麼反應?貝蘭孫這些日子在忙著對付意欲染指他妻子的某只蝴蝶好不好,而這只蝴蝶居然問他什麼反應?
「怎麼,查不到?」
寂滅子突然一笑,「不,貝蘭孫一方面正忙著對付公子您,一方面忙於今年的貿市,丑相和有台在宮外求見多日,他原本並不打算見他們……」而這個時候,他家公子天天溜進遙池宮裡,不為比賽,只為女人……寂滅子恨恨想著,不由氣道,「直到丑相說求見遙池宮老宮主,貝蘭孫才讓他們進去。」
「老宮主?」閔友意大驚,「你是說……」
寂滅子點頭。看看,人家和尚比賽多用心啊……只是,寂滅子心頭感歎未完,卻被自家窟主接下來的半句話嗆得差點倒地。
「丑相居然將主意打到貝蘭孫他娘身上去?」
「……」
「好個老古錐……」搖頭唏噓,閔友意還要感歎什麼,寂滅子突然揚聲——
「公子,老宮主是指貝蘭孫的爹!」
此話成功打斷閔友意的戲謔,他眸色一沉,「你是說……貝錦倩?」
「正是。」
「他還沒死?」
寂滅子閉眼,睜開,復又用力閉上,半晌後再度睜開,以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氣道:「公子,貝錦倩只是封刀退隱江湖,屬下什麼時候說過他死了?如今,貝蘭孫被您氣得心浮氣躁而無暇顧及丑相,他見丑相求見貝錦倩,竟然許了他進宮,丑相如今天天坐在遙池宮裡唸經。」
「唸經?念給貝錦倩聽?」
「屬下不知。另外,扶游窟傳來消息,饒奮藻正趕來此地。」
「來得好。」
「對,的確好,那麼——」寂滅子微微一停,再道,「請問公子,這次賽事,您贏的把握有幾成?」
「……」
「九成?」寂滅子大膽猜測。
「……」
「八成?」
一顆黑蓮子彈向他,杏花眼似嗔似怒地一瞥,「寂滅,穩贏不輸的比賽,用得著猜嗎?」
穩贏?寂滅子抬手接下黑蓮子,撇嘴暗歎:不是他不相信自家窟主,只不過轉眼就是五月,他家窟主玩的是迎雪賞月,品的是花前尋梅,若窟主真的有分一點點時間來著急一下怎麼贏得比賽,他也不會天天在客棧裡打轉了。
他可是一點也看不出「穩贏」的「穩」在哪裡啊……
咻——又一顆黑蓮子彈向他鼻尖,寂滅子回神,卻見閔友意已繫上腰帶拉開門。
「公子?」又去哪兒?
「老子去遙池宮,記得準備晚餐……」餐字咬在牙邊,邁出一半的身子側回頭,一字一頓,「不、要、湯!」
「您現在去遙池宮?」什麼時辰了?
「笨,老子今天被貝蘭孫打傷了,遙兒一定會惦在心裡,若我今晚出現,她一定驚喜,我這是去安她的心。」
「……」
「順便再去瞧瞧淹兒。」丟下這句,閔蝴蝶甩著腰帶直奔客棧大門,徒留自家侍座在房內僵硬、石化,臉上浮現青青菜色。
一炷香之後,暫時充當小二的阿布才見寂滅子臉色正常步出房,臉色正常下樓,臉色正常來到大門,臉色正常吩咐他準備晚餐。
阿布點頭之際,兩位年輕公子自店門邁入,他們走進後,牢牢盯著寂滅子,半晌無語,就在掌櫃撥撥算盤準備上前招呼時,其中一人飛快衝到寂滅子身邊,驚喜叫道:「你是寂滅?我……我……」
寂滅子側步避開,讓這位公子撲個空。隨後,他眉心輕蹙,臉色正常地打量二人。
他打量……他再打量……倏地,他神容大駭。
他們是……
寂滅子此時在忙什麼不是閔友意關心的問題,他熟門熟路來到遙池宮,已是月掛西天。四月末時節,厚積的雪層開始變薄,山中松柏漸露層層綠波。
若魅影般潛入,在一處樓樑上倒掛半晌,閔友意仍向柰攀樓方向行去,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梅非遙這段時日多在淹兒那邊,就算不在,他問問淹兒也能知道梅非遙在哪兒,總比像無頭蒼蠅般一間一間地找人來得快。
片刻工夫來到樓院外,遠遠地,他聽到一陣悠悠箏曲,曲調輕靈,一人唱歌,一人輕和。
「綠樹歸鶯,雕樑別燕,春光一去如流電……對酒當歌莫沉吟,人生、有限、情無限……」
清曲再起,裊裊麗麗,曲落時,另一道清麗嗓音響起——
「弱袂縈春,修蛾寫怨,秦箏寶柱頻移雁……尊中綠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長相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兩人唱的是一曲踏莎行。
歌歇曲停後,樓中傳來女子的笑聲,似鶯燕輕語,惹人心憐。
莊生曉夢迷蝴蝶……閔友意無端想起這一句,心思一動,翻然躍至二樓窗邊。室內,薄銅裹梁,樑上一排青玉五枝燈,燭火點如繁星,照得室內明亮如晝。
風定梁塵,半縷庭煙輕輕蕩漾,長孫淹身披紅衣,扶琴而起,梅非遙傾壺斟酒兩杯,酒色亮如黃金,兩人各拈一杯,含笑對飲。飲罷,長孫淹側顏微笑,一片嫣紅全數落入閔友意眼中,惹他眸光一定,一段溫柔品流自自然然湧上心頭。
層波瀲灩遠山橫,一笑一傾城。酒容紅嫩,歌喉清麗,百媚坐中生。
他不知道淹兒穿上紅袍會如此冶艷……正想惡意地跳進去嚇嚇她們,卻因聽到長孫淹的話而止住。
「宮主還在生氣?」
「嗯。」
「他生氣怎會讓你來我這兒?」
「我告訴他,我想看看嫁衣繡得如何。」
長孫淹聽了這話,沒說什麼。這嫁衣是為他們繡的,梅非遙心喜嫁衣,表示她仍然愛著貝蘭孫,就算貝蘭孫生氣,見她如此,也該明白妻子的心思。
含笑褪下披在身上觀花色的嫁衣,她拋向梅非遙,「穿上試試。」
梅非遙提衣向屏風後走去,突然歎氣:「不知他的傷如何?」
長孫淹咬咬下唇,詢問:「貝宮主今日那一掌……很重……嗎?」
「嗯,宮主今日很生氣。」
生氣……長孫淹晃晃腦袋,笑道:「非遙,我倒覺得他是在拈酸。」
「拈酸?」屏風後的聲音一尖,復又低了下去,「你是說,宮主拈他的酸嗎?」
她們在說他,嘿嘿嘿……躲在窗外的閔蝴蝶捂嘴偷笑,繼續「竊聽」。
梅非遙試衣之際,長孫淹拈了線,取過男袍,繡著袖尾花紋,聽梅非遙語氣惘歎,手中銀針一停。
「淹兒,我聽江湖傳聞,他雖花心,但最後都是女子負他。」
「不知道,」長孫淹心不在焉地應著,「似乎每次他喜歡的女子,總無法與他共偕白首。」
「淹兒你喜歡他嗎?」
繡花女子無言,窗外,竊聽者突然緊張起來,儘管他此時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緊張什麼。半晌,他才見長孫淹綻出清清淺淺的笑,聲音也像天空的薄雲那般縹緲,但——足夠清晰。
「是,我喜歡他。」
「樓太沖呢?」
「他?」長孫淹奇怪梅非遙為何突然提起此人,「他是爹娘為我選的夫婿……呀。」
「你喜歡樓公子嗎?」
「喜歡……呀。」
這話,讓竊聽者差點一頭撞上牆。他穩了穩自己,繼續竊聽——
「非遙,我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他了。」烏眸盯著繡線,小臉是一片恬然,「像我這種小城裡的平凡人家,和江湖啊武林啊實在扯不上什麼關係,他這種名震江湖的風流人物,在我聽來就像故事裡的人一樣,自然更沒想過會遇到他。第一次聽說他、見他時,是在浣溪山莊,那時覺得他是個有趣之人;茶棚見他時,只覺得此人形俊,落崖時,我們根本不認識,他竟會跳下救我,收我為徒……」
他是風流的魔障,而她,自回家後便真的沒想到會再次見到他。就像一根繡線,她親手用剪刀將線剪成兩段,也從不曾想將它們重新編結在一起,
只是,再見他時,她只感心涼。
心涼,人如玉。
「淹兒,他不是個安分的人,若真有女子嫁他,豈不得時時擔心夫婿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更要擔心他時時納妾的可能。」換上嫁衣的梅非遙走出來,紅衣素面,光艷照人。
窗外人瞧了一眼,心讚一句,視線重新定回繡花女子身上。他今日才發現,這徒兒從未喚過他一聲師父……
「大概……吧。」長孫淹點頭,放下男袍,起身檢查梅非遙換上的嫁衣。
梅非遙拉拉她的頭髮,將她的注意引向自己,黠笑問道:「若淹兒嫁了他那般的夫婿,會如何?」
「你是說……像他?」
「他。」
若那青山嫵媚的人成為她的夫婿……長孫淹恍惚一笑,「他現在是什麼樣,我仍然希望他保持什麼樣。」
「為何?淹兒難道不拈酸?」
垂眸想了想,長孫淹搖頭,「未必不會,只是……他的心是蝴蝶,不能強求的,非遙。」語到此處,聲音斷了。長睫半斂,掩去烏眸內的情緒,片刻後,低啞的聲音再度響起,飄出窗外,「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蝴蝶若不戀花,便失了其嫵媚風流的韻味,便沒了其窈窕多姿的身影,得,不償失。
輕輕的話飄過耳畔,撒向蒼穹,窗外之人聞言,身形一僵。房內,兩人轉開話題,說些閨房小語,戲鬧不斷,全不察覺窗邊那一抹悄無聲息的僵硬人影。
一陣風過,片月將枝影投在庭中,久久後,一片袍角迎風微揚,一閃即逝,無跡可尋。
月色半隱,濤濤松林間,一道人影如幽魅掠影,若山中獵戶有幸得見,不禁懷疑自己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人還是山精鬼怪。
耳畔風聲呼呼不斷,人影置若罔聞,腦中只有一個聲音盤旋,侵他心思,入他神志。
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哪有不戀花之理……
哪有不戀花之理……
他,閔友意,就是花心,不行嗎?
他不會做生意,只有一身武功說得過去,若生在尋常人家裡討生活,要麼種田,要麼打獵,最慘不過是搬貨做苦力,再不便是街頭賣藝……想到這種淒慘處境他就一身惡寒。他討厭讀書,最多看些曲本小說或風月詩詞集,他會吟詩會寫詞,但他絕對不適合當夫子。
他與很多女子在一起,她們或有才情或有美貌,而她們也會不約而同問他一個問題:友意,你的心裡只有我一人,對嗎?他的回答每次都是肯定。
他從不在意女子負他,只有負了他,才能為世間留下一段一段又一段淒美動人的愛情美談,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目標,從小起,至今未變。
他怎麼興了收淹兒為徒的念頭呢?
茶棚初見,他只是瞧到羊鴻烈在那兒,單純地上前湊熱鬧。落崖時,他也只是不忍她香消玉殞,加之與貝蘭孫賭上一口氣,自信輕功過人。崖下,知她名中有個「淹」字,當時直覺地認為是個好名字;等寂滅子下山尋他的時間裡,她「借用」他的腰帶繡蝴蝶,訴說自己的堅持,他聽得有趣,直覺地想教她一些武功,以免日後又遇到類似的險境,加之她未有拒絕之意,他就當她願意了。
回到七破窟,他忙於比賽,托阿閃照顧她,隨後又趁趕路之機將她送回家,路途空閒,他又順便教她一套劍法……
淹兒……淹兒……
她是一個很乖的徒兒,之於他卻並非一見傾心的類型。從一開始,他便喜歡她的名字,且僅只——僅只於名字。其後的相處,她總是乖乖的,一雙烏潤的眸子在驚奇時絕不掩飾,而且,鮮少流露不愉快的情緒。及至溫泉邊驚鴻一瞥,他無暇細思,手已經扣在寂滅子腦後,想也沒想地按了下去。
淹兒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一,不是敵方陣營之人,二,談不上絕色……
想到「絕色」,閔友意腦中閃過無數女子的臉,有嬌羞含笑的,有嗔目怒瞪的,有冷然肅殺的,有淡漠無情的,也有凝淚傷心的……
嘖!他磨磨牙,發出一聲不耐的噓音。絕色他見得多了,七破窟裡低頭抬頭就能見到,問題是——他喜歡的時間能有多長?
淹兒是鵝蛋小臉,臉頰瘦瘦的,但笑起來有點圓;淹兒的眉毛總是掩在額角兩片垂落的劉海下,中間露一片白皙光滑的額;淹兒的聲音並不特別好聽,但聽久之後會感到一絲淡淡的糯糍味,就像糯米粉糕一樣,初時入口淡而無味,咀嚼之後舌尖慢慢浮現香甜,不濃不膩,卻令人回味長長。
嘖!他又磨了磨牙。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很多女子說過喜歡他,他高興過,他得意過,他也索然無味過,但從未有今日這種……
這種……
驚慌?
走火入魔了嗎……比起少年時一瞬之間失去家人,比起被人圍困七天六夜斷水斷糧,比起被庸醫騙得喝下亂七八糟的藥水,這種驚慌實在是——不合情理。
「家人」兩字跳入腦海,他小小閃了一下神。在他的記憶裡,家人是一段遙遠得差不多可以淡忘的片段,而他以為年少時最幸運的事,大概是遇上玄十三……
「我尊……」低語飄散風中,卻止不住依舊盤旋在腦海深處的述語。
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不過一句話而已,他到底……怎麼了?
回到斤竹客棧,已是三更時分。
思緒煩亂,挾著滿身寒氣推開門,杏花眼斜斜一掃,俊臉現出些許詫異。令他詫異的不是掌櫃還在算賬,也非阿布還在擦桌子,而是角落處環桌而坐的三位客人。
「公子回來了。」掌櫃停下撥算盤的手,沖阿布丟個眼神。
阿布會意,將抹布往肩上一搭,向廚房走去。
「這麼晚了還有客人?」閔友意輕聲詢問,隨意挑了張桌子坐下。店內蠟燭點得不多,掌櫃檯上兩支,客人桌上一支,他坐下後,掌櫃在他桌上點了五支蠟燭,明亮得讓人嫉妒。
「公子……」掌櫃背對著客人,正好擋住他們打探閔友意的眼光,掌櫃的表情似想說什麼,卻又斟酌著如何開口才不會惹閔友意生氣。
「但說無妨。」俊公子一手托腮支在桌面上,對掌櫃刻意的阻擋並不介意。
「那三位客人……原本只有兩位,後來又來了一位,他們說今晚見不到公子絕不離開。寂座試圖趕走他們,可寂座又不准夥計們動手……」
側身瞟了瞟那三人,閔友意皺眉,「寂滅呢?」
「屬下在此。」端著飯菜的蜜膚青年掀簾而出,阿布緊隨其後,手中托著熱氣騰騰的兩碟菜。
聞得肉菜香味,閔友意以筷敲碟,自動將三人歸為死賴不走的無關人士,夾起一塊狗肉塞進嘴裡。
肉在嘴中,鼓起腮幫子,他既不嚼,也不咽,左手托腮,右手拿著木筷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飯碗裡戳洞,寂滅子見了,躬身道:「屬下該死,這就將那三人逐出客棧。」
「呃?」閔友意恍恍惚惚地抬眸,歎口氣,繼續戳飯粒。
這一聲歎息,若嗔若怨,如水晶簾動,如芳草淒淒。只是,這一歎也將寂滅子欲轉的身形定住。
能讓公子發出這般歎息的事,定與女子脫不了關係。換言之,他一時膽大而留下的三名公子並未惹來公子的脾氣……心頭一鬆,唇角向上一拉,寂滅子輕問:「今晚的菜色不合公子口味?」
木筷繼續戳,戳戳戳,搖頭,「不是。」
「飯太爛了?」
「不是。」
「那,屬下請問公子,為何事歎息?」
「唉——」閔友意停止「加害」米飯的動作,在寂滅子、阿布、掌櫃三人的灼灼注視下開始用餐,只是表情有些食不知味,食同嚼蠟,嚼得阿布差點想衝進廚房問問今晚炒菜到底加多了哪一味佐料。
真有這麼難吃?三人偷偷感歎,不忘留意身後有所動作的客人。
在閔友意用餐時,三人由各坐一方變為擠在一條長凳上,三顆腦袋湊在一起不知說什麼,偶爾有「不如大哥先去」、「四弟去試試」、「我不敢」之類的話語傳來。商討半天,三人似乎有了決定,一齊向這邊走來。
推推搡搡,三人站定。燭光下,三人眉目分明,正是白天與兩名老者一同上酒樓用餐的年輕公子,分別穿藍袍、絳綠袍、青玉袍。
「大哥,上!」青玉袍的公子推推藍袍公子,絳綠袍公子又在他腰間加推一把。
登登登,藍袍公子被當成炮灰推到桌前。
穩住幾欲撞上桌沿的身子,他尷尬一笑,「呃……」
閔友意放下筷,黑眸如兩潭無風碧波,迎上三人的視線,沒有見到陌生人的打量和驚疑,更沒有見到仇人的憤恨與不屑,自然也更無見到故人的驚喜,一雙黑眸只是靜靜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注視著三人。
他今日心緒不寧,無心開口,也無心多惹一分事端。
「呃……呃……」藍袍公子不知想說什麼,他身後,兩兄弟跳了跳腳,對視一眼,上前齊喚——
「二哥!」
寂滅子垂頭,阿布和掌櫃似被這一聲從未聽過的稱呼嚇住,表情齊齊一怔。
眉心微蹙,閔友意雙眸半瞇,「你們……是誰?」
「二哥,你離家十年,竟然連我們也認不出來了,我是四弟呀。」青玉袍公子嘟嘴,語氣頗為委屈。「我是三弟,二哥。」絳綠袍公子介紹自己不落兄弟後。
「呃……我……」藍袍公子仍然吐字不清,橫放在腹間的手微微顫抖。
「你是閔賢?」閔友意無意拖延時間,皺眉丟出一句。
藍袍公子聽他道出自己名字,雙肩一鬆,歎道:「是,我是閔賢。二弟,多年不見,娘在家中日夜惦記著你……」
閔友意突然起身,不理對他稱兄道弟的三人,直接上樓。
踏上第五階時,閔賢在他身後道:「二弟,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還是恨著……爹嗎?」
腳步停下,閔友意轉身,盯著閔賢,杏花眼無情無恨,久久不語。
這三人姓閔,不假,是他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弟,也不假——閔家四兄弟,從老大到老ど的排名分別是:閔賢,閔嫣,閔信,閔期——只是,在十一年前,他與他們便沒了兄弟的羈絆,而這,是由「那人」一手造成。
因為他做錯了某件事,「那人」罰他在祖宗祠堂裡跪了三天兩夜,不准吃喝,「那人」要他為自己的過失負責,要他去賠罪,甚至想打斷他的腿……他是不介意跪祠堂,不介意賠罪,但,不是他的過失,他絕不負責任,為什麼沒人相信他?
那時,他十五歲。
一根鐵棒,瞧得他雙目生痛。一棒棒打在背上,他忍,一聲聲怒罵吼在耳邊,他也忍。身子很痛,痛得他想哭,伸手抹眼,卻發現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因為他死咬牙關不肯「負責任」,「那人」怒氣攻心,舉起鐵棒向他膝彎擊去——
「我打斷你這孽子的腿……」
「老爺,不要……不要啊,他是你的兒子……嗚……」婦人的哭聲。
「打斷他的腿,好過他以後在外惹是生非。」男人的怒吼。
此痛若可忍,孰不可忍耶?那時的他大概覺得委屈過頭,聞得身後鐵棒聲,心火沖腦,一躍而起,躲過這一棒,甚至倒躍回踢,將那惱人的鐵棒踢上屋頂。
「你……你這頑劣孽子,你給我滾,我……我閔家就當沒生過你這種兒子,滾——」
婦人的哭泣、家僕的哀求,統統改變不了「那人」的決定。「那人」甚至在祖宗祠堂裡焚香起誓:他,閔嫣,無論生死,無論富貴貧賤,從此與閔家再無瓜葛。
簡言之,他被逐出家門。
恨嗎?
嘖!閔友意心煩地發現,他今晚最多的動作就是磨牙。恨什麼,有什麼可恨呢,閔賢這話問得奇怪,都已經再無瓜葛了,他們今日在此稱兄道弟又有何意義。
索然無味,他轉身上樓,三人齊叫——
「二弟……」
「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