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我走在莊園裡,到處開滿了火鶴花,火紅火紅的,我當時……當時很奇怪,奇怪那些玫瑰丁香石楠怎麼都不見了,這時花變成了火焰,到處烈焰騰空,我轉身就跑,跑著跑著,忽然一下子墜落下去,落進了一個深淵,周圍一片黑暗,但地上也同樣到處燃著火,我明白了這就是煉獄。周圍有各種各樣的妖怪,發出青白色的幽光,在黑暗裡貪婪地注視著我,我看了看身上,我的身體竟然完……完全赤裸著,我感到很羞愧,於是拚命想遮住身體,但四肢卻很沉重,怎麼也抬不起來,我的四肢竟然被釘在了地上,任憑那些妖怪團團圍住我,他們折磨我,羞辱我,而我只能無助地望著天,這時候,你在天上出現了,你在笑……」
「你看清楚了,我在笑?」
「我看不清楚你的臉,但我知道你在笑。然後我就醒了,黑暗裡一身冷汗。」
我們沉默了片刻,他又開始講述他第二個夢:「我在一個監獄裡,手上腳上都鎖著鐐銬,有人說,要處死我,我想,這樣也好,我就能解脫了。這時,有一道……一道光照在我的身上,一道聖潔的光,我隨著那道光向上飄,越飄越高,上面越來越明亮,有一個穿白衣的女人在滿臉慈祥地等我,我看清楚了,是我的……我的母親,她擁住了我,我想永遠停留在那裡,可她忽然一把把我推了下去,我——就醒了。」
又是一陣沉默,我說:「你從來沒談過你的母親。」
「沒有嗎?她是一個混血的奴隸,長得很漂亮,以前是橡木莊園女主人的貼身侍女。」
「你父親愛上了她?」
他苦澀地笑了一下,「愛嗎?沒有那麼浪漫。他——強暴了她。」
我震了一下,抓緊了他的手。
「我母親很愛我,」他繼續訴說,「雖然她恨我的父親。小時候,她盡一切可能保護我。發生了那件事以後,安東尼的父親很厭惡我,認為……認為我是橡木莊園的恥辱,她就盡量避免我和他接觸,為了我,她去請求女主人,讓我去做安東尼的伴讀,總算讓我受了一點教育。小時候,安東尼對我不錯。我還有音樂,有書本,有母親的愛,我覺得還算幸福……後來母親死了,他們就再……再也容不下我了。我被送到了畫眉莊園,做了裡奧和海倫娜的伴讀,從一開始,我就和裡奧相處得不好,他總欺負我,我性格又特別倔強,一次次想辦法還擊,那時候,海倫娜站在裡奧一邊,我總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有羅倫佐,我從小就恨他。在畫眉莊園的生活變得像地獄一樣……」
「你現在還恨他們嗎?」
他沉默了一下,「我想——我還恨的,恨他們所有的人——包括我的親生父親,但這種恨意在慢慢減輕,不是因為他們不值得恨,而是因為我發覺,在一個人恨的時候,最痛苦的其實……其實是他自己。後來我找到了某種解脫,我在音樂裡找到自由的時候,我感覺了天空的遼闊。一個人的天空越廣闊,就越沒有恨的空間。」
他喘息了一下,似乎因為說了太多而感到勞累,最後,他看著我,輕輕一笑,「你看,他們說的是對的,我們倆實在太不合適了,像我這樣的遭遇,你可能根本無法想像吧?」
「賽蒙,我要保護你。」我低聲說,「我不能再任憑你這樣下去,我要為我們爭取未來,我要為你——爭取自由。」
「梅麗莎,你又在發呆。」馬爾斯背對著我說。
「你怎麼知道……」
「咖啡壺會反光,」他打斷我,「你早飯一口也沒吃,又在想什麼?」
「你認為我在想什麼?」
「最近附近已經有了風傳,關於你和賽蒙的傳聞。」他回過身來,憂心忡忡地說,「你知道這樣的議論對一個名門淑女意味著什麼嗎?」
「我不在乎。」
「在鄉下,如果一個女子有了這樣的傳聞,她的一生就可能毀了!」
「所以他們只是鄉巴佬。」我冷笑著說。
「看來,把你送去巴黎是我犯過的最大錯誤。你以為你見多了各種新觀念,就可以蔑視傳統嗎?即使在巴黎的上流圈子,他們也有自己的行為準則。」
「你說話活像爺爺!」
「你還敢提爺爺?想想看,他會對你的戀情怎麼說!」
這倒是真的,我有些氣短了。在我心目中,祖父一直有著至高的地位,他的價值觀念對我影響至深,我的這段驚世戀情足以把他老人家氣死。但近來,我對祖父的價值觀也產生了某種懷疑,所以我沒吭聲。
「還有,即使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賽蒙想想,這件事過去了,你可以離開這裡去巴黎,而他只能在這裡承受所有的壓力。」
「我倒不知道你那麼關心賽蒙。那麼,我會和他一起走。」
「一起走?」
「是的。我想過了,我要為我們爭取未來。我要為他爭取一張奴隸解放證書,然後,我們一起走,去巴黎!」
馬爾斯看著我,如同看著一個瘋子,「你太天真了,梅麗莎!你以為你的那個圈子會接納他?一旦你在巴黎的那些親戚知道這件事,你們會被所有人拒之門外!你們倆都會被這個社會所拋棄!」
也許這是個問題,我沒有想到過,我皺起了眉。
「梅麗莎,這件事對你影響重大,對他來說,更可能關係到生死,你不能太輕率!」
馬爾斯,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理智?我在心裡喊著,但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很有道理。看來,未來遇到的困難,比我想像要多得多。
以後的一段日子,我不再去畫眉莊園,而賽蒙,不知道什麼原因——據他說因為太忙,也很少去湖畔。我們共處的機會更少了。
這段時間,我認真考慮了馬爾斯指出的問題,真的,一旦和他在一起,我們都會被上流社交圈拒絕,換句話說,我就要和過去的生活方式告別了。不過,即使這樣,又有什麼呢?世界很廣闊,我們可以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會舞蹈,會聲樂,他有那麼好的音樂天賦,我們都還年輕,都受過教育,憑什麼我們就會生活得比別人差?過一種自由而浪漫的生活,不也是我一直以來的憧憬嗎?想到這裡,我又興奮起來,覺得未來仍舊充滿光明。
我騎馬馳騁在草原上,草原上的草已經開始枯黃,但陽光還是如此燦爛,我張開雙臂,迎接著早晨初升的太陽,大地的女兒,我想起賽蒙對我的評價,暗暗地微笑起來。誰說我們不合適?我始終嚮往著自由和自然,也許這正是大地女兒們的天性,而他一直在用音樂表達著對大地的最高禮讚。
我們是最合適的。
忽然有一天,我聽到消息,裡奧回來了,我感到萬分驚訝。
騎在馬上,我怎麼也想不通,他這麼快回來幹什麼?前面是畫眉莊園的大門,自從和海倫娜有了談話以後,我已經很久沒進這個莊園的門了。
迎面又看見了羅倫佐。老傢伙看來心情不錯。
「裡奧在哪裡?」
「在後門,小姐。」
我猶豫了一下,又問:「賽蒙在哪裡?」
「和裡奧先生在一起,梅麗莎小姐。」他笑得意味深長。
我感覺到了不對勁,飛快地騎馬奔向後門。
莊園的後門,高台上矗立著黑黑的鐵架,看上去如猙獰的怪獸,我記得馬爾斯曾經告訴我,那是懲罰黑奴的刑架。高台下,正圍著一大群人,在人群裡,我看見了裡奧,我下馬朝他奔去。
刑架上正捆綁著一個人,無力地低垂著頭,衣衫已被抽得破碎,身上滿是血痕,面前的一個打手還在一鞭鞭狠狠抽打著,那人微一抬頭,我頓時如遭雷殛——賽蒙,是賽蒙!
裡奧站在人群裡,看來這陣勢是他指揮的,人群裡我看過好多熟悉的面孔,約翰低著頭,艾米莉啜泣著,強尼早哭得滿臉是淚。
我越過人群,不管別人的反應,一把抓住裡奧,「這就是你回來的原因?你回來就是為了想折磨他?」我惡狠狠地對他大喊,「你卑鄙!裡奧,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卑鄙!」
「梅麗莎,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你一定聽到了什麼傳聞,對不對?你折磨他,你恨他,因為你嫉妒!嫉妒使你失去了理智和人性!」
他臉色發白,用力把我拖出了人群,一路拖到了沒人的地方。
「你真的那麼在乎他?你還愛著他?」他眼中冒著火。
「對,我愛他!就像討厭你一樣愛他!我討厭你,因為你卑鄙,你無恥!」
他的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梅麗莎,我可能會嫉妒,但我絕對不會因為嫉妒而去懲罰他,報復他。我不卑鄙,卑鄙的人是他——是你愛的那個好人,賽蒙!如果你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人,知道他做了什麼,你也會像我一樣恨他!梅麗莎,我擔心的是你,我擔心你知道真相以後會受不了,因為你還那麼愛他、信任他,而他卻一直在欺騙和玩弄你的感情!」
「你胡說,裡奧!」我喊著,但聲音小了許多。
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因為這封信,海倫娜給我寫的這封信!你好好看清楚,然後自己判斷,你的賽蒙是不是個好人!」
「海倫娜信裡說什麼了?」
「海倫娜說,她懷孕了!而孩子的父親——就是賽蒙!」
我彷彿一下子沉入了幾萬米深的冰海裡,冷得喘不過氣來,周圍的冰水壓迫著我的耳膜,我的耳朵嗡嗡作響,裡奧的聲音還在迴響,我呆呆地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卻無法捕捉他話裡的含義。
「在他口口聲聲說愛你的時候,他還暗地裡在和海倫娜保持著關係;他一開始就在耍手段,給你造成種種假象,其實他對你說過的那些甜言蜜語,他都對海倫娜說過。最最無恥的是——」裡奧咬牙切齒地說,「海倫娜懷孕以後,這個下流痞子居然告訴她,他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他從沒在乎過她,就像他從沒在乎過你!他的目的只是報復,他要報復畫眉莊園,報復我們所有人!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憤怒了吧?他接近你,說愛你,只因為你是我的意中人,他最恨的是我,他要報復我,所以,你就成了最無辜的犧牲品!」
我機械地問:「那麼海倫娜……」
「海倫娜已經毀了!婚約只能取消,安東尼早晚會知道這個消息。」裡奧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得逞了,不是嗎?如果可能,他還會想毀掉你,他想的……只是報復……」
我緩緩地轉身。
裡奧攔住我,「梅麗莎,你要去哪裡?」
我淒然一笑,「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
靠在那塊大石上,我感到渾身都抽去了力氣,難道我所有的感覺都是假的?他一直在偽裝自己,一直在欺騙我,目的……只是為了報復?馬爾斯勸告過我,海倫娜勸告過我,裡奧勸告過我,幾乎我身邊每一個人都讓我當心他的危險,但我還是固執地相信他。
我問自己,究竟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建立起這種固執的信任?
也許……第一次聽到他的音樂,從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了他。
然後,一步步地陷落……
夕陽緩緩地沉下,湖畔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