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馬爾斯,我不知道你會那麼生氣。我只想再去見他一面,我無法忍受就這樣一走了之。」梅麗莎又一次道歉,語氣可憐。
「說到底,你還是忘不了他。」我猛地把煙蒂扔在地上,「這樣的會面對你沒有任何好處,只會讓你重新陷入不正常的幻想。你到底想求證什麼?你們的愛情是真的?他曾經愛過你?我感覺到,你開始了懷疑,懷疑海倫娜的那封信……」
梅麗莎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她低聲問:「你怎麼看呢?」
我冷笑一聲,「我只相信自己的理智,和旁人善意的規勸。關於這個人,我早就說過,海倫娜比你更瞭解他。我要是你,就絕不會迷信自己可笑的直覺。」
「我覺得愛情能讓人看破迷霧。」
「愛情?你那孩子氣的偉大愛情?你一頭鑽進你編織的夢裡,就像只鴕鳥一頭鑽進沙裡,根本不顧及別人,甚至不清楚,你周圍的世界正在危險地傾塌……」
「我周圍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的語氣讓我有些害怕,馬爾斯,我越來越覺得,周圍已暗中發生了很多事,而我對此一無所知,真相在我眼前被扭曲了。」
「真相就是——我們面臨著破產,如果月底我還不能償清債務,連雲雀莊園都要被抵押出去!」
「你說什麼?!」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獨自承擔一切。還記得我召你回來時說的話嗎?父親死得很突然——實際上,他自殺了。我替他料理後事的時候,才發覺他欠了巨額的債務,他發覺自己無力償還,於是開槍自殺。現在這筆債務已經壓在了我們的頭上,一旦破產,我們將名譽掃地。」
「馬爾斯,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你還小,我不想讓你一起煩惱。這件事,只有海倫娜知道,還有安東尼。」
「你告訴了安東尼?」
「安東尼的橡木莊園正欣欣向榮,只有他才能幫助我們,畫眉莊園有心而無力。」
梅麗莎撲到我的懷裡,她輕聲說:「對不起,馬爾斯,我真的太自私了。」
我摟著她,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栗色長髮,試圖安慰這個半大的孩子。
室內的安靜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我走過去打開門,海倫娜的貼身侍女艾麗絲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先生,海倫娜小姐想立刻見你!」
和海倫娜見完面,我疲憊地走回家,近來接二連三的變故幾乎使我的精神要崩潰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我恍恍惚惚地走進客廳,梅麗莎還在等我,看見我的樣子,她驚叫一聲:「馬爾斯,你怎麼了?你的臉色真可怕!」
我抹了一把臉,勉強笑道:「我有些不舒服。」
「海倫娜為什麼找你?」
「為了……雲雀莊園,她也很為我們擔心,好了,去睡吧,我頭疼得厲害。」
這天,我們五個人又在橡木莊園聚會,為即將遠赴歐洲的安東尼和海倫娜餞行,屋外天氣陰沉,冬雨連綿,實在不像送別的好日子。
客廳裡的每個人都各懷心事,裡奧獨自坐在角落裡,一根接一根抽煙,抽到一半就狠狠掐滅,離他不遠,梅麗莎呆呆地坐著,凝視著玻璃窗,彷彿正仔細研究,雨點怎樣有節奏地敲擊著窗子,隨後在玻璃上劃出長長的水痕。海倫娜勉強扮演著稱職的女主人的角色,她一身黑色的天鵝絨長裙,容色憔悴,安東尼坐在她身邊,沉默不語,我和安東尼的目光交流,雙方都試圖從無聲的眼神中捕捉到對方的心事。
安東尼終於打破了沉默:「梅麗莎?」
梅麗莎回過頭來。
「你一直喜歡我收集的蝴蝶標本,對嗎?我將長住歐洲,那些標本,我想留給你,願意接受嗎?」
梅麗莎勉強微笑一下,「你忘記了,我也將離開南美。也許……」她轉頭看我,「你留給馬爾斯吧。」
安東尼詢問的眼光轉向我,我點點頭。
我們三個走進書房,書房裡羅列著安東尼各種稀奇古怪的收藏品,植物動物標本、武器、面具、毒藥等等。幾個月前,安東尼就在這裡得意洋洋地給我們演示他的亞馬遜戰利品,他對擺弄著長箭的梅麗莎大喊:「小心,有毒!」
裡奧怒氣沖沖地回應:「有毒的箭怎麼亂放?」
交疊的聲音仍在這靜靜的空間裡迴響,玻璃櫃裡,那支毒箭靜靜地躺著,旁邊立著各色小玻璃瓶,一切都沒變,然而人,我們所有的人都有了深刻的變化,這就是命運嗎?
我無奈地歎息,身後,梅麗莎也輕輕歎了口氣。
我們回過頭去看蝴蝶標本,我敢說,這裡是南美最好的私人收藏之一。每次參觀,都會引起梅麗莎長久的驚歎。我們在五彩繽紛的蝴蝶之間徜徉了很久,幾乎都不想離去,書房裡有著遠離塵囂的靜謐,安東尼大概就是在這裡培養出他與世無爭的安靜,有時候我簡直嫉妒他的個性。我們離開書房,安東尼準備關門時,梅麗莎忽然想起,她把手絹忘在了書房裡,「我真糊塗。」她抱歉地笑了笑,跑了回去,再出來時手裡拿著她的手絹。
我們重新坐回客廳,空氣似乎變得更加壓抑,連海倫娜都失去了她極力想維持的平靜,她的臉色更加蒼白,有時茫然地望著窗外,有時憂心忡忡看著身邊的安東尼,安東尼只是沉默著,似乎在嚴肅地思索著什麼。梅麗莎和裡奧坐在一起,努力想尋找共同的話題,徒勞地想用隻言片語的談笑來緩解尷尬,但最終還是陷入了沉默。我終於坐不住了,我走出客廳,想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
站在迴廊上,我想,看來我們這幾個人再也無法恢復到從前的和諧,這一切的肇因竟只是個地位卑微的男子,他默默地站在幕後,卻影響了我們每個人的命運,仔細想想,你簡直無法不佩服他。
我忽然想到,我是不是該去看看這個有著神秘魅力的男人?
我敲了敲門,門裡傳出「進來」,我走進房間,他正半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毯子,滿臉驚訝地望著推門進來的我。
「看來我是不速之客。」我笑了笑,打量著他的房間,他的房間很小,但很整潔,屋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床單洗得潔白,桌上的花瓶裡插著幾枝鮮花,看得出,安東尼待他不錯。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馬爾斯先生。」他輕聲說。
我在椅子上坐下,靜靜地審視著他。
他消瘦得驚人,深陷的眼睛暗淡無神,右手腕纏著紗布,單薄的身體無力地靠著枕頭,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跑。除此以外,他身上還發生了某種難以形容的變化,平日裡,即使他身在暗處,依舊散發出獨特的光芒,而現在,他靈魂中的光彷彿已經熄滅了,整個人就像沒有生命的影子。
如果一個人沒有經歷心靈的重創,絕不會有這樣大的變化,我想。
我點點頭,「看得出來,賽蒙,這些天,你一定經歷過很多事,肉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
他的臉色一下子煞白,呼吸變得急促,左手一把抓緊床單,似乎在和潮水般突然湧來的回憶做著抗爭,他的身子微微顫抖著。
我靜靜看著他,出去給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我命令他。酒杯在他的手中哆嗦,他仰起頭,一飲而盡。
「時間會磨平一切創傷。」我對他說。
「不會。」他沙啞著嗓子地說,「它會一直留在那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流血潰瘍,直到我死。我不能原諒安東尼,」他怨恨地說,「不是因為他把我推進地獄,而是因為他不允許我去死。」他低頭看自己右腕上纏的白色紗布。
「沒想到安東尼會傷你如此之深,他是那麼溫和的一個人,簡直不忍心傷害任何生命。」
賽蒙笑了笑,笑容有點冷,「他是個溫和的好人。但這個好人一旦發覺自己道德在握,他下手會毫不留情。」
我不由打了個冷戰。
「我並不怕裡奧,」賽蒙繼續說,「他只能打擊我的肉體,而安東尼能直接對準我的靈魂。」
「他現在對你還不錯。」
「我讓他的良心失衡了。一個人把雞交給廚師宰殺,等他偶爾踱步去廚房,發覺那隻雞雖然被割斷了脖子,但還咯咯叫著沒死,於是他就受不了。」賽蒙搖了搖頭,用嘲諷的口氣說。
我發覺,對一般人賽蒙還保持著平和——或者說無謂的態度,但談起安東尼,往往出語刻薄,這意味著什麼呢?我思考著。
不過我能理解他的怨恨,他被一次次殘忍地傷害,也許結束生命,對他來說確實是件好事?
我站起身來,我已在這小屋裡做完了該做的一切,我拍了拍賽蒙的肩膀,暗自希望他的靈魂能得到平安。
我走出去時正遇到安東尼,他有些意外,「你去看賽蒙了?」
我點點頭,有些傷感地說:「他看上去很糟糕。其實,拋開一切說,我很欣賞這個人,也許,他比我們所有人都出色。」
安東尼沒理會我,他的眼神嚴肅,「你確實應該去看看他,他是個真正從地獄走過來的人。我們都欠他實在太多。」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裡有某種意味深長的暗示。
他走開了。
我低頭站著,想著風雲莫測的未來,心中終於下了某種決心。
晚上,雨下得更大了,我們圍坐在餐桌邊,吃完了最後的晚餐。裡奧一直給自己灌著悶酒,安東尼也一杯又一杯地喝著,似乎全不管明天的行程。
「酒沒了?」喝下今天不知道第幾杯酒以後,安東尼嘟囔著,這時已經晚上九點了,裡奧已醉得暈頭暈腦靠在沙發上。
「酒櫃裡還有一瓶葡萄酒。」我說,「可是,安東尼,你不應該再喝了。」我轉過頭去看海倫娜,「勸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