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和愛對十一歲的陳明慧而言,太沉重。
陳家在菜市場做生意,陳明慧的爸爸陳阿勇在市場賣鹹豬肉跟烤香腸,所以家裡堆滿做香腸要用的蒜頭。因此她的衣服、襪子、書包,很榮幸地長年沉浸在蒜頭的氣味裡。大冰箱裡堆滿醃漬豬肉,牆壁掛著灌好的香腸,後院竹竿也晾著等風乾的豬肉。
每天清晨五點,她起床幫爸爸備料,先到市場幫爸爸擺攤忙過一輪才去上學。郭老師知道陳明慧家境不好,一大早就要幫爸爸做生意,所以每次看見陳明慧上課睡覺,都不忍心罵她。班上同學不知道陳明慧的背景,因此可以很無情地嫌棄她的蒜頭味。
陳明慧有個聲稱很愛她的媽媽。
「阿慧——這世上最愛你的人是誰?是我。我不像你爸,老是一大早就把你挖去市場幫忙賣烤肉,真沒良心,你才幾歲啊,應該要漂漂亮亮的是不是?唉呦,媽真心疼,我的明慧老是髒兮兮的,這怎麼像女生哪,媽心疼喔。」
看,多麼貼心。媽老是這樣說,可是,一天到晚亂買東西,遊山玩水,常拖欠卡債,害老爸跟她要躲債主要沒命賺錢的人是誰?也是她的媽媽,張春枝。
陳家常為錢爭吵,甚至夫妻大打出手。看多了這類武打場面,培養出陳明慧的早熟跟異常的冷靜。畢竟剛開始看見家裡大人打架時,她也曾驚駭得東躲西藏發抖號叫痛哭等等等,看多也就見怪不怪、奇怪自敗。現在她甚至能在爸媽互扔東西追著互扯頭髮時,看她的電視,吃她的零食,或安然地靠著椅背睡去也。
這天晚上,阿勇揮著新接到的借據,揪著老婆領子質問:「三萬?你又借錢幹嘛?」
「家用啊。」張春枝反揪阿勇頭髮。「把你的髒手放開!」
「家用?你好意思說?上次連阿慧的註冊費都可以賭掉,你還有臉說家用,x!你有顧家嗎?不要給我裝,你又去打牌了對不對?你知道三萬我跟阿慧要賣多少豬肉?」
「如果你早聽我的讓我跟朋友開咖啡廳,現在我們早就發了。」
「放屁!幸好我沒聽你的,不然我跟阿慧早就流落街頭當乞丐了,他馬的,你這個爛女人你XXXXXXXX。」
不堪入耳的話,陳明慧自動消音。
張春枝吼:「才三萬就這麼激動,我啊我看準你一輩子沒出息啦,我是靠打牌麻痺我自己,不然我會發瘋你知道嗎?嫁給你這個XXXXXX的算我倒霉。」
XXXXX的話語,陳明慧再度自動消音。她真佩服爸媽,可以這樣毫不尷尬地罵出這麼多精彩的髒話,要是讓學校裡的老師聽到了不知會作何反應。
陳阿勇吼:「都是我的錯就對了,好啊,離婚,你簽字!老子再也不想幫你還錢!」
張春枝咆哮:「我早就說要離婚,阿慧歸我,一切好談。」
「你到處亂來,還要妹妹幹嘛?你不配當她媽,你要的是錢!」
「對,我就愛錢,怎樣,給贍養費我就把阿慧讓你!」
「你故意拿她要脅我——」
「喂,她是我懷胎十個月辛苦生的,你憑什麼啥都不給我就要我滾?陳阿勇你好沒良心,我再怎樣也幫你們陳家生了女兒,還難產弄到我再也生不出半個鳥,現在要我滾?喔,你把我張春枝當什麼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臭——」
今晚,他們兩位大人,依然以互揪頭髮衣服,互相咆哮詛咒,互扔椅子茶杯,最終互甩巴掌及甩門等作為爭吵的Ending。
大概是長年沉浸在大蒜這種有益身心助長精力的環境下,爸媽才會這麼愛活動筋骨,中氣十足的咆哮不休。好吧,這是陳明慧自嘲的想法。
她閃進房間,上床睡覺。
她需要睡覺,不然明天會爬不起來。阿爸每次看她起床幫著弄豬肉,忙著擺攤做買賣,總心疼又自責地罵自己沒用。不過,陳明慧不怪阿爸,至少阿爸比媽媽好,阿爸雖然一天到晚髒話不離口,生氣就動粗,可從沒打罵過她,看見她衣服破了,粗手粗腳的阿爸就會拿針線幫她縫衣服。
阿爸是愛她的,陳明慧知道。媽媽才是虛情假意的那個人,老是讓阿爸傷心,陳明慧討厭媽媽。
而最近,陳明慧有一點睡不好。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常常想到蔣漢城。她討厭上課,討厭同學,這個世界她只愛阿爸。可是……蔣漢城呢?最近只要想到他,就會偷笑。自從蔣漢城說了什麼愛大蒜又喜歡她的話之後呢,同學都叫他「大蒜城」。
大蒜城?哈哈哈。現在陳明慧上學,不再孤單無聊。本來很無趣的學校,因為蔣漢城的便當,跟蔣漢城對她的喜歡,一切都不一樣了。
陳明慧心裡,漸漸地喜歡蔣漢城。
每次想到蔣漢城脹紅臉孔大聲說喜歡她,就有一種甜潤的感受從陳明慧小小的早熟的心坎漫開,原來,充滿大蒜味被排擠的自己,也會有人喜歡,還是品學兼優的班長呢,陳明慧怎能不虛榮地竊喜呢?
這是陳明慧遇過最棒的事了,可惜,整樁事唯一不美的地方,就是自從蔣漢城告白後,喬娜英便拉攏班上女生們,更用力地排擠陳明慧。
女生們都敵視她、嫉妒她,而男生們則是取笑她,也取笑蔣漢城。
現在,她跟蔣漢城感情更好,互動更佳,因為他們好像獨立在同學之外,自成一個小國度。他們更常膩在一起,形影不離。
陳明慧才不會因為喬娜英不爽就冷淡蔣漢城,哼,她偏要跟蔣漢城更好,氣死喬娜英。
蔣漢城喜歡畫畫,美勞課時,老師發圖畫紙,要大家畫出看過最喜歡的風景。蔣漢城畫了一叢椰子樹,藍色天空,金色沙灘,碧綠海洋。這是他記憶中最喜歡的景色。
「哇——不錯喔。」陳明慧看他用水彩筆這兒點點那兒描描,輕易地就畫出漂亮的風景。「這是哪裡?」
「夏威夷的海邊。」
「你去過夏威夷?」
「我舅媽住那裡,每年暑假,我們全家會到那裡度假。」
「你這麼會畫,以後可以當畫家。」陳明慧說。
蔣漢城靦腆地笑了笑。「真的嗎?可是我不能當畫家。」
「為什麼?」
「我以後要當醫生,跟我爸爸一樣,我媽希望我當醫生。」
「你喜歡當醫生?」
蔣漢城聳聳肩。「我不知道。」
「你知道醫生要幹嘛嗎?要動手術,要割開這個肚子啦腦子嗎?你不怕紅紅的血喔?」
「喂!」蔣漢城笑了。「幹嘛講這麼恐怖?」
「當醫生很緊張連睡覺都沒時間,不能睡覺太辛苦了。」這是她的經驗談,能睡飽是天下問無敵幸福的事。這可是她的夢想呢!
「你又知道了。」
「電視裡的醫生都這樣,手機要隨時開著,半夜接到電話就要拋下老婆孩子跑去救人,然後如果醫死人就會自責到精神崩潰——」
天啊,哪有這麼誇張?蔣漢城哈哈笑。
「所以當醫生很了不起啊,當英雄都是辛苦的。」他忍不住驕傲道,希望讓陳明慧更喜歡他。可惜陳明慧不像他媽媽對醫生那麼有感情,她對「英雄」兩字很冷感。
「我不喜歡醫生,不喜歡英雄,我以後絕不嫁醫生。」
一聽陳明慧這樣說,蔣漢城可緊張了,好認真地慌了起來。「你不覺得嫁給醫生很好嗎?能賺很多錢,我媽說女生都喜歡醫生。像我爸爸,雖然當醫生很忙,可是我媽還是很快樂。」
「我不喜歡我的老公很忙,常常不在家,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重點又是睡覺。更重要的重點是,想到蔣漢城以後當醫生,跟她一樣每天睡不飽,太慘了,陳明慧覺得悶,不喜歡。
「不然呢?你喜歡我當畫家嗎?」蔣漢城問。
「喜歡啊。你很笨耶,當醫生哪裡好了,要幫人開刀,那些紅紅的肉啊血啊一點都不美,你每天看心情會不好,加上沒時間睡,幹嘛當醫生?聰明的人是不會想當醫生的。」
「你又知道了。」他哈哈笑。
「我就是知道。」她常幫阿爸醃豬肉,怎會不知道碰那些血腥的東西有多難受,那可不是什麼美麗畫面。想到蔣漢城要面對那樣的畫面,她就是不喜歡。
「你現在是畫什麼?」蔣漢城瞄向她的圖畫紙。
「畫便當。」
「你最美的風景是烤鰻魚,這是山葵……這是鹽酥龍蝦……這是煎蛋卷……這是之前給你吃的日本料理便當?」她畫得很爛,但隱約看出輪廓,
「就是啊。」陳明慧嘿嘿笑。「不像嗎?」
「便當是你看過最美的風景?」
「就是,美到我都流口水了。」
蔣漢城大笑,她太可愛了。
「喂,你這個山葵顏色太淡了,要這樣,加一點這種綠色,跟這個黑色一起調色——」他靠過去幫她搶救畫壞的山葵。他微笑著,心裡暖暖的,他喜歡她最愛的風景,是他給她吃的便當。
唉,蔣漢城真希望給她的不只是便當,他希望還能帶她去看看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夏威夷沙灘。他有一種熱切的渴望,把她帶進他所有喜歡的景色裡。如果陳明慧睡在夏威夷美麗的海灘,她一定會作美夢的。
陳明慧看他很快地把便當畫得更美了,她開心了。「你看,你畫的山葵好像是真的,你有畫畫的天分。」
「好像是。」他跟她靠得很近,瞄著綠綠的山葵。
陳明慧聞到他身上的香味。「你真好聞……」她羨慕他,他身上總是有乾淨的香氣。
「我上學前都會洗澡,我媽規定的,她很愛乾淨,她以前是護理長。」
「喔。」又是醫生,又是護理長,又愛乾淨又香噴噴。陳明慧低下頭,不知為何臉有點燙。她知道自己不好聞,都是大蒜味,就算把自己洗得很乾淨也沒用,家裡都是大蒜。她過去對喬娜英跟同學的嘲笑不在乎,可是,為什麼現在漸漸在意蔣漢城是不是也聞到她的大蒜味?她悄悄挪開身子,拉開兩人距離。
蔣漢城注意到了,他又挪近一點,硬要跟她靠近。
「陳明慧……」
「幹嘛?」
「我想到了——」
「想到什麼?」
「我可以又當醫生又當畫家。」
「厚?你是很怕我不嫁你嗎?」
蔣漢城臉紅了。「我以後帶你去夏威夷,那裡比『日本便當』漂亮多了。」
陳明慧又開心地笑了,自從跟他坐在一起,她上課比較不那麼愛睡,她比較常笑。
「你帶著我,你媽會不高興吧?她那麼愛乾淨,不會喜歡我的大蒜味。」
「那有什麼關係,你喜歡我身上的味道嗎?我明天拿我家的沐浴乳送你,是德國的牌子,我們家都用那種沐浴乳,有一隻海馬的標誌。」
「進口的嗎?」她很想要,又彆扭地裝酷說:「可是我幹嘛跟你洗一樣的沐浴乳?」
「有什麼關係?」
「很噁心。」
「哪裡噁心?」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跟他洗一樣的沐浴乳,陳明慧的臉有點燙。「我……我早上很忙也沒時間洗澡啦,我還是不可能香噴噴,因為我家都是大蒜——」
「為什麼你家都是大蒜?」他對陳明慧好奇,現在和她熟悉,就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
然而陳明慧對這醫生兒子,家裡又有個愛乾淨的媽媽,忽然一向隱藏得很好的自卑感揚升起來。她自卑,那是從「越來越喜歡他」開始的。越在意越喜歡以後,就渴望隱藏自己種種的不完美。蔣漢城這一問,反而讓陳明慧苦惱了,她不想說她家是賣鹹豬肉的。
「因為……」她遮遮掩掩,低頭,用力塗抹顏料。「因為我……我爸是藝術家。」
「藝術家?」愛畫畫的蔣漢城眼色一亮,更有興致問下去。「什麼藝術家?他是畫家嗎?」
「對啦——他的藝術就是——」陳明慧別過臉,看向窗外藍天,幾隻小鳥飛過,陽光金黃黃,她昧著良心撒起謊。「他用手創作,創作藝術,就是一種東西——」
「哦?我知道了,他設計藝術品?」
「對!他每天一大早就要起床趕工——做藝術品賣人家。」
真的,阿爸跟她每天都早起,把五花肉攤平,撒滿中藥,動手醃製,到市場賣。嚴格說起來,那樣陳列豬肉,翻動豬肉,也是一種藝術啊!
蔣漢城好欸佩。「感覺你爸好厲害,他的作品是什麼?」
「一種……他專門做一種,掛在窗沿或屋簷的藝術品——」真的,阿爸跟她要把醃好的一條條鹹豬肉掛在窗沿或後院屋簷風乾,因為風乾過的特別好吃,還不算說謊。
「很美嗎?」他一直問下去。
「很……很特別……」陳明慧越來越焦躁。
「我知道,有些藝術品不是美的,而是有特色。你爸的藝術品一定很有特色。」不管陳明慧說啥,蔣漢城往美的方向想,唉,愛就是這麼盲目瘋狂。
陳明慧支支吾吾地說:「欸……確實是很特別……所以很多人跟他買,我們很忙的。」
「買回去裝飾家裡嗎?我也好想看,下次帶來給我看好不好?多少錢,我也想買,我叫我媽買一個回家掛,我爸跟我媽最愛收藏藝術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