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薇埋首研究工作資料,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全盤瞭解筆電事業處,甚至弄清楚公司的整體營運情況,可是資料太多,不是存在公司電腦裡,就是太重帶不回去,她索性跑來加班。
「小薇,我送便當來了。」陳曼蓉出現在她眼前。
「啊!不好意思!我給你錢。」程小薇趕忙站起來。她本已準備好麵包來「野餐」,曼蓉打電話給她,知道她來公司,便說要過來看她。
「不用啦,我請你。」陳曼蓉看到攤了一桌的文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小薇,要麻煩你了。我是頭好壯壯啦,只是不好容易懷了孕,子宮一收縮我就害怕,我真的很希望寶寶能在一個良好胎教的環境中成長,不要整天跟著他媽媽忙碌緊張,還要受老闆的鳥氣。」
「我沒關係的,你好好安胎,讓寶寶健康生下來最重要。」
「謝謝了。不要太晚回家,早點回去養精畜銳,明天老闆回來,又有得忙了。」
「好的。」
「我要趕快下去了,我老公早樓下等我。」
程小薇知道他們要回婆家吃飯,昨天曼蓉就邀她了,但她不好意思再叨擾他們夫妻的週末家庭生活。
昨天星期六,曼蓉還來公司幫她惡補;傍晚她先生過來接人,夫妻倆一起請她吃飯。宋盛彥話不多,人很和氣,看得出他對曼蓉十分體貼。
當她知道宋盛彥是蓋俊珩的同學時,差點嚇傻。後來才知道宋先生是工作兩年後才考進研究所和蓋俊珩當同學。兩人再一起進入傑森電子,而宋先生卻在一年前來到立星,目前在光電事業處任職生產經理。
他為什麼離開傑森,她沒問;誠如他們夫妻倆也絕口不問她的私事,只是聊著他們買房子、產檢、去哪裡度假的生活瑣事。
大家都有自己的問題和心事,或許等到更熟悉了,才能聊開吧。
陳曼蓉走到電梯間,轉頭看著總是若有所思的小薇。
「小薇,有些話上班時候不方便說,現在我想告訴你,老闆這人沒有私心,以後你自己體會,純粹當同事的話。他是一個很好的主管。」
「喔。」
「在某種程度上,他也很依賴他所信任的人。我相信,他絕對是瞭解你的能力和極限,所以才要你接下這份工作。」
「嗯。」
程小薇還是無法回應。她不明白為什麼陳曼蓉要說這些事,或許是知道他們的過去,先給她心理建設吧。
話說回來,她不得不承認蓋俊珩是個「好」主管,因為他做的第一件「好事」,便是幫她加薪。
送曼蓉下去後,她回到位子上,打開便當,趁熱吃了起來。
人事處林經理在星期四上班前找她辟室密談,說蓋副總昨天下班前親自送上簽呈,要求他的新秘書加薪,以符合能力和責任的比例原則,所以她的薪水一下子多了一萬八,是以初級職員等級做到退休的最高薪。
看在錢的份上,她只能很沒志氣地認命工作。
吃完便當,她又開始看資料,看著看著,便有了睏意。
她這幾天睡不好,一閉上眼睛就夢到筆電滿天飛;而夏天天亮得早,外頭才濛濛亮她便嚇醒,趕快拿起床邊的資料繼續用功下去。
可現在瞌睡蟲大勝,她不想用功了,便推開文件趴到桌面,挪挪椅子和手腳,為自己調整一個最佳的午睡姿勢,再滿意地閉上眼睛。
沒開空調的大辦公室有些悶熱,她不在意,反正只瞇一下,一下下就好,能做個好夢是最好的了,不作夢也罷,她這個年紀已不適合作夢了。
沉悶的午後,沉睡的人兒,隔著厚厚呃玻璃帷幕,隱約傳來外頭的車流聲音,同時帶動著電梯運轉而上的轟轟低頻震音。
沉滯的空氣流動了起來,門開,門關,一個男人提著一隻輕便的旅行袋走了進來,穿過大辦公室,站定在程小薇的桌前。
從他由電梯出來到進入辦公室,雖不是驚天動地,但也發出不少聲響,她竟然還睡得這麼沉!
蓋俊珩皺起眉頭,抿緊嘴角,直直地瞪視她,好似這樣看下去,就可以將她「瞪」醒;可惜的是,睡美人好夢正酣,完全不知大禍臨頭。
流動的空氣緩緩停滯下來,時光也彷彿停頓。
十年了,她的睡相依然不變。
她總是向右側趴睡,讓那張姣好的臉蛋暴露在外,白白給別人欣賞的機會;他在圖書館一定會坐在她的右邊,拿衣服或書本紙張幫她遮掩,務必將睡著了就不設防的她防護得滴水不漏。
那時的她,青春,亮麗,每個星期要上美容院保養頭髮,三個月就換一次髮型,全身上下皆是最新流行的名牌服飾,就算到樓下買飲料,也要撲個粉,更別說每晚都得使用專櫃保養品,仔細地從頭到腳抹過一遍。
今天的她,看的是郵購目錄的化妝品,留了直長髮,再扎個低垂的馬尾,沒有劉海,沒有染燙,沒有造型;她上班時甚至沒化妝,只搽了淡淡的口紅;雖是天生的白皙肌膚,卻顯得過度透明蒼白,尤其在日光燈照射下,更顯死白。
再往下看,平價的上衣,洗淡的牛仔褲,脫下平底包包鞋,十指曾經塗上鮮艷指甲油的腳趾頭展現自然的本色,擱在地毯上。
他硬生生轉過視線,走向他的辦公室,拿出鑰匙打開門鎖,卻又不禁回頭,看是否驚醒了她。
她睡得很好,不只睡相沒變,那一睡下去就很難醒來的習慣也沒改變,總是要讓他又搖又喊的,像王子吻公主一樣地吻醒她……
他猛然轉回頭,不再看她,但已經瞥見她汗濕的上衣,熾熱的室內高溫讓她的背部和腋下出現一片汗漬,額頭也泌出細汗。
他忽然也覺得熱了,伸手用力扯開領帶,走進他的辦公室。
體育館熱烘烘的,就算冷氣全開也降不了裡頭幾達沸點的高溫。
音樂碰碰響著,人影扭動搖晃著,新生舞會熱熱鬧鬧地展開了。
主辦的學生會活動部幾個臭男生聚在一起,話題自然是正妹。
「看到沒?那個很亮的女生,會計系的新生,註冊那天差點引起暴動,他們管院的學長撇下自己的學弟妹,全部跑去看她。」
「好像很漂亮。」他瞄了過去,光影交錯,看得不是很清楚。
「這裡有水嗎?」她來到這個角落。
「有。」他指了旁邊的大茶桶,順手遞給她一個紙杯。
她接了過去,卻是停住不走,他以為她要說謝謝,卻見她眨著一雙大眼睛,努力在昏暗的燈光喜愛看他胸前的工作人員名牌。
「咦!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故意複述一遍,已知道她想問什麼。
「怎麼念?」她抬眼望向他。
「你說呢?」
「蓋俊衍。」
「錯!」
「盒俊洪?」
「錯!」
「蓋俊行?」
「哈哈哈!」一群大男生已經笑翻天,猛拍他的肩膀,「我還蓋高尚,你真行呢!」
他也笑得很開心,他很習慣了,從幼稚園到大學,十個老師有八個會念錯,不會念錯的一個是國文老師,另一個是從不點名的教授。
「都不對?」她輕輕咬著下唇,似乎仍在思考該怎麼念他的名字。
「我這姓的名人很少,史記上倒有一個,就是荊軻刺秦王裡頭,瞪荊軻的那位刺客。」他笑說。
「荊軻是刺客耶,還有人敢瞪他?」她長長的睫毛眨了眨,突然抬起頭,苦苦思索的表情轉為明朗的笑靨,好似瞬間就拋掉沒必要的困擾。
「不管了,我國文本來就不好。不過,我英數啵棒的,英文九十八分,數學九十五分。」
「很強喔,會計係數學要很好吧。」他倒很驚訝她的英文高分,畢竟那是要考作文的。「好吧,不考你國文,我告訴你。」
「噹噹噹,答案揭曉——」旁邊的大男生鼓噪著,製造音效。
「不要說!」她突然高舉右手,阻止他們說下去。
一群大男生張大了嘴,愣愣地看著學妹修長好看的五根指頭。
「我自己找答案!」她說完轉身就走。
「跑掉了?」
大男生們大失所望,一哄而散,跳舞的去跳舞,幫忙的去幫忙,他也離開大茶桶基地,去巡了一圈舞會會場,盡他活動部長的責任。
按理說,他是老骨頭,又是活動部長,應該下場與民同樂,可是為了籌辦這場舞會,他忙得累翻了,走完一圈後便倚在角落牆壁當壁草。
一曲快節奏的勁舞結束,燈光亮起,會場出現片刻的安靜,就在上千人的呼吸喘氣聲中,突然出現了一個清脆高揚的叫聲。
「蓋俊珩!」
他驚訝地站了出來,東張西望看是誰在喊他,會場眾人也是拉長脖子,好氣地尋找這聲嬌脆嗓音的來源。
彷彿巨星出場,所有的人紛紛讓開一條路,目光全放在那位眾所觸目的新生學妹身上。
燈光下的她就像夜空裡最耀眼的星星,美麗的臉蛋五官分明,微卷的短髮俏麗活潑,一雙水靈的大眼睛閃動著星輝,滴溜溜地在人群中尋索著,她眸光所過之處,人們驚歎、讚美、艷羨的聲音此起彼落。
他有如撲向光源的飛蛾,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她一找到了他,臉色轉為欣喜,快步朝他跑來。
「你的名字叫做蓋俊珩!」她對著他,再說一遍。
「答對了!」
「哈哈!」她掩不住得意的神色。「我跑到外面書店翻字典,還翻了三本,終於讓我確定你名字的正確念法。」
或許是因為跑步回來的關係,她小嘴微張,還在微微喘著氣,臉頰也浮起兩朵可愛的紅暈。
這個學妹不只長得好看,也很不一樣,他想認識她更多。
「學妹你的名字?」
「程小薇。工程的程,大小的小,薔薇的薇。」
那雙眼睛亮晶晶的,他的心也亮了起來。
慢板的舞曲揚起,他微笑伸出手。
「學妹,我可以請你跳舞嗎?」
「好!」她大方伸出右手,搭在他舉起的左手掌上。
他帶著她踩了華爾茲舞步,頗驚訝她流暢輕盈的步伐。
「你跳得很好,以前參加過舞會?」他由衷讚美。
「我在美國學的。」
然後她說,從她國中畢業那年開始,連續三年暑假到美國,英國、加拿大遊學,今年考上大學,她不遊學,而是單槍匹馬去歐洲自助旅行。
「你自己一個女生敢自助旅行?」他驚訝極了。
「怎麼不敢?」她揚起小巧的下巴。「我事先查過旅遊書,規劃好行程,機票、火車票、旅館也都訂好了,我有現金,也有信用卡。」
「就算有完全的裝備,萬一臨時出事,像是旅館突然沒房間,火車罷工不開,那你怎麼辦?」
「哈,還被你說中了。巴黎有家旅館說沒我的訂房,我叫他再查,他又說沒有,我說請你們經理出來,看這是不是訂房匯款證明。拗了半天,原來是他們搞錯了,一直跟我說對不起,又送我好多巧克力。」
「你英文這麼好,該不會是用英文跟他們吵架吧?」
「對啊,法國人不愛說英文,還講輸我!」
「厲害!你才十八歲,你爸爸媽媽放就心你自己出去?」
「當然不放心。我去遊學還有寄宿家庭照顧我,去歐洲什麼也沒有。我保證每天打電話回家保平安,請他們讓我出去闖闖。」她聲音嬌甜好聽,卻又帶著年輕女孩少有的堅定語氣:「怕的話,就不要出去。」
她美麗,她聰明,全身上下散發著超乎年齡的膽識和自信,他輕摟她柔軟的身子共舞,目光再也移不開那雙充滿光彩的亮麗眼眸。
「你去歐洲,一定又學了新語言嘍?」
「對啊!我教你,發問的你好就是蹦啾!」
「這我聽過,那意大利文?」
「俏喔。」
「西班牙?」
「喔啦。」
「俄文?」
「我又沒去俄羅斯,而且俄羅斯不在歐洲。」
「算吧?我雖然念工科,但我還記得,烏拉山以西算歐洲。」
「真的嗎?」
他不自覺地捏住她的手掌,怕她又要突然離開,跑去查書。
「我下次說給你聽。」她倒是沒跑開,而是眨著她又長又黑的睫毛,問說:「我去哪裡找你?」
「我每天中午都會到社辦,學生會活動部。」
「好!我會用俄文跟你說午安!」
他跟她聊了又聊,舞過一曲又一曲,當中她也被別人邀了過去,但他始終沒有讓她離開視線,下一曲立刻邀回來。
舞會結束,有人說要去夜遊,他邀她同行,她爽快地答應。
近三十個人騎摩托車往北海岸殺去,她坐在他的機車後座,大方地抱住他的腰,一路跟他說說笑笑,他卻莫名其妙地全身發熱。
一群年輕的瘋子盡情揮霍青春。深夜的沙灘上,大家都累了,聊天的、打牌的、玩營火的、挖彈塗魚的,一個個東倒西歪,露天而睡。
她歪著身子靠在漂流木上,左手枕著頭,大片月光灑落,為她右邊臉蛋著上柔和的粉影;她嘴角揚起,不知夢見了什麼好玩的,笑得很開心。
他拿掉一隻爬向她臉頰的寄居蟹,脫下外套,輕輕蓋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