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據我已經瞭解的情況,今天江南首富林家剛剛買了我當打雜的小廝。我叔嬸說我雖然是個白癡,但做起雜事來還挺能幹,三百文錢買去應該不算虧本。他們的話其實並無貶低之意,我,或者說,我現在居住的這個身體,的確是個白癡,從生下來到現在為止,整整十九年都是無知無覺、行若木偶,叔嬸肯撫養這樣一具身體近十年,已算十分難得,儘管這個白癡幾乎已包攬了家裡所有粗重的活計。今年他們的親生兒子要娶親,現錢突然變得非常重要,於是終於決定把這副皮囊賣掉,能賣多少錢算多少。就在這具身體易主的這一天,我來了,我與他合而為一,承繼了他的生命線。
講起來很玄妙是不是,那就說清楚一點兒。我生在現代,長在現代,標準新新人類,父母副業是醫生,正職是巫師,兩口子恩恩愛愛,就是沒小孩,掐指一算,原來命中無子。仗著有些法力,竟使用了一種相當古老的巫術「逆天奪嗣」,生生攔路搶了一個魂魄,生下一個聰明可愛的男孩,呵呵,那就是我。我幸福地長到三歲那年,父母接到天警,再掐指一算,哎呀不好,原來法術使得不到家,搶魂魄的時候沒搶全,漏了一魄照原路去明朝投胎去了,唉,那就是我現在居住的這個身體是也。法術有了漏洞,天運便開始運轉,逆天奪嗣之功僅能維持到我十九歲時,然後魂消魄散,大家一起死。父母大哭一場後,打點精神又使了一種名為「補天裂」的古老巫術,這次僥倖成功,我不用魂飛魄散了,但卻必須要回歸本位,也就是在我十九歲這年,不管天災也好,人禍也好,現世的我一定會死,然後魂魄借巫術之力回到明朝,繼續按我天定的命數生活。
就這樣,我睜開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儘管從懂事那天起我就認命地在為這種逆轉做準備,儘管我從來都知道有那麼一天,自己會告別熟悉的現代世界,逆溯著光陰之河,來到這個屬於我又不屬於我的時空。然而當我的目光掠過柴房的青瓦,滑過遠處煙柳重重、庭院深深的簷角高樓,停留在這明代的天空中時,淚水仍然忍不住如泉般湧出。我害怕,我恐懼。在這裡,我是真正的舉目無親,我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我。
我被帶到廚房幹活。
我當然是不會的,但我這具身體會,當他沒有意識沒有靈魂的時侯他常幹這種活。這算是很值得慶幸的事,因為雖然我早知道自己會回到明朝,也知道自己在這個年代裡不是什麼享福的公子哥兒,但我沒料到自己只是個幹粗活的小廝。我關於小廝的所有概念都是從小說和戲曲故事中得到的。我為了適應古代所學的那些東西,好像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
我睡在一間大房裡,跟四個粗壯的雜使男僕一起。林家是有錢人,連我們這種最底層的下人都有不漏雨不透風的完整房子住。現在是春天,氣侯還暖和,我很憂慮該怎樣過冬,我非常害怕寒冷。不過這裡幸好是江南,如果命運安排我在北方,我相信我熬不過第一個冬天。
然而命運不允許我安安心心地在這溫暖如春的江南當我的粗使小廝,它非要把我弄到北方去,越北越好。
小姐要出嫁了,嫁給京裡聞太師的大兒子,堂堂國舅爺聞潛。本來這不干我的事,我是下等的雜役,邊替小姐捧嫁妝都不配,更別提陪嫁了。可我自己幹的一件傻事斷送了我。
那天晚上月色撩人,我悄悄披衣下床,溜到荷池邊賞月。其實都是粗使小廝了,還硬要保持這種莫名的情調本身就很可笑,但我崇尚美的頭腦完全不理會我身份的卑微,硬要拉我的身體出去。
坐在荷塘邊,我心中默誦著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想著明代的文人一定會覺得這篇美文又無韻又無律的差勁死了,自己一個人笑了起來。
這時柳徑那邊來了幾條人影。我認出那是即將出閣遠嫁的大小姐和她的貼身丫環英兒,另外還有一個體態俊逸的年輕書生。
我靜靜地坐在柳樹蔭裡沒有出聲。我當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按照現代的觀念來看這根本算不上能讓人吃驚的事兒。
然而讓人吃驚的事兒很快就發生了。具體的細節沒能看清楚,我只看見了結果:小姐掉進了荷塘。
荷塘並不深,但淹死人的能力還是有的。小姐掙扎著不敢呼救,情郎和丫環完全嚇傻了。我歎了一口氣,在陰影裡站起來,悄然無聲地跑另一條路上來。從這個方向出現可以讓我在事後解釋為起床解手聽見了動靜,不至於被人懷疑偷窺個人隱私。
我跳進荷塘把小姐拉了上來。作為前校際游泳冠軍,救人只是一件小事,關健問題是善後,因為這三個人已經沒有哪一個有正常思維能力了。沒辦法,天塌下來,只好聰明人頂著。我吩咐英兒送小姐回繡樓,自己拉著抖作一團的白面書生從後門打發走。本以為已經了事,可回來時發現那兩個女人居然還待在原地等我。凶巴巴地一問,才知道繡樓底下守夜的丫頭盡忠職守,起夜時看見門開著,以為自己不小心忘了關,卡嚓鎖上了。偷情在外的可憐人兒回不了二樓的香巢,又不敢叫門,只好回原地等我,天知道她們為什麼認為等我來會有用。
不過還真有用,我領著這主僕二人繞到繡樓後面,悄悄從暗梯回了房間。小姐從不知道她的閨閣內有暗梯,英兒也不知道。因為這暗梯是供我這種人進出這間美輪美煥的房間的……我每天都要來擦地板。
小姐進內室換衣服,進去之前還堅定地命令我不准走(這時侯倒威風起來了)。整裝完畢出來後,小姐顫抖著詢問李公子(我猜是指那個書生)是否已安全離開,我回答說走得飛快哩,神行太保也捉不回來了。小姐流下淚來,看樣子這位久居深閨、金尊玉貴的大小姐的確受了驚。我同情這些金絲雀般不自由的小姐們,但不讚賞她們的眼光。幹嘛總是喜歡鄰院的書生啊?實際上那些書生既沒決斷也沒魄力,只是些酸溜溜的呆子。不知道《西廂記》有無續集,我想鶯鶯嫁了張生未必會幸福一生,因為就理論分析張生屬於那種見不得漂亮女人的膚淺男子。
揣摸著大小姐的心思,我善解人意地保證道:「小姐你放心,今晚的事情我決不會說出去的,女人成親前總得談一兩個戀愛才不負青春好年華啊。」
小姐感動地撲過來抓住我的手(放開!快放開!男女授受不親!!),眼淚汪汪地說:「你肯這樣,實在是救我第二次命了。我一見你就投緣,不如明日回了太太,調你來我這裡使喚如何?」
英兒也在一旁猛點頭道:「是啊是啊,小姐出嫁後,身邊最好有個能幹人兒,我們也可以做好姐妹啊。」
我頓時滿面掛上黑線,怒吼道:「你們看清楚一點!我是男人!!」
第二天我才知道自己給自己惹了什麼樣的麻煩。
為了兩個瞎眼的女人一身都濕透,還被纏住沒能及時換衣服,雖說這副皮囊還不算嬌弱,可也經不起長久的濕氣,一大早起來就頭疼腦熱。
正當我不停地「啊請、啊請」地請人吃飯時,小姐通過她的奶娘點名要我做她的陪嫁。
我萬分懊惱地被帶去見老爺夫人。老爺沒說話,夫人打量我一番,點點頭道:「模樣兒還生得端正。」
我有些受寵若驚。在明代下人們是沒有鏡子照的,所以我一直不是很清楚自己現在的模樣,從水裡的倒影看來,臉色青青的,面龐還不停隨著水波扭來扭去,看不出哪一點端正。
於是我明白我回到明朝是為了活活凍死的,但我沒權利說一個不字。一番忙亂後,我隨著小姐動身往北走。小姐有十六個陪嫁丫環,八個男僕(其中有一個就是我啦)相隨,行李拉了一條長龍,馬車也有幾十輛,還不算聞府派來的車隊。
英兒在路上找到時間就把她所知道的關於聞家的一切都講給我聽。據說聞太師是三朝元老,女兒便是當今宮裡品級最高也最受寵的聞貴妃。我沒有太多驚羨的表示。在我的腦子裡,西宮娘娘和國舅爺根本就是貶義詞,這些浪蕩公子哥兒的特徵就是五毒俱全,擅長的是強搶民女,下場不是被包青天之類的諍臣鍘掉,就是在比武擂台上被忠良之後給打死。但這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畢竟我只是個下人,惜命保身要緊。
婚禮的排場果然不小,可惜我一直在偏院守嫁妝,只看到了一點點的熱鬧。新郎瘦瘦高高的,樣子還不錯,臉色有些白,表情相當嚴肅。我有些替小姐歎息,這男人看起來是個庸材,不像個有情趣的人。但轉念一想,小姐雖然相貌還美麗,但智力也不怎麼樣,真要嫁了個人中龍鳳,多半會被丈夫瞧不起。這個庸材畢竟家境不錯,三高之中已佔了「高身材、高收入」兩項,至於高學歷嘛,人家有那樣一個了不起的爸爸和姐姐,不工作也養得起好幾個老婆的,總而言這還是個搶手的老公人選呢。我自己一個下人,將來還說不準被主子指一個什麼樣的丫頭配給我呢,明朝這年代,還能指望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