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中秋節。那天從早上開始就濃雲密佈、陰風陣陣,雖沒有下雨,可多半是看不到任何一塊月亮了。所以我簡直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晚餐仍冠以賞月團圓之名移至室外涼亭上進行。黑漆漆的天空,連星星都沒一顆,有什麼好賞的?害我這個伺侯主子吃飯的下人,凍得跟一根冰棍似的。
這一家子悶悶地吃著,偶爾假惺惺地抬頭看看天。菜過五味後,一直視我如無物的二少爺皺起眉頭,對我道:「你從一上涼亭就開始抖,抖到現在還不累啊?」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好像我喜歡這樣抖似的。哼,不理他。
「小保覺得很冷吧?去再多添一件衣服好了。」天使海真體貼地朝我一笑。
「他已經穿得像個包子了,還是餡少皮厚不好吃的那種包子。」惡魔啊,惡魔啊,到底是誰不小心把他放出來投胎的?
蕭海真起身從隨從手中拿過一件備用的披風遞給我,柔聲道:「披上吧,小心著涼。」
感動啊,就算是在明朝,我也一定要娶一個象海真一樣的女人。
「一個下人而已,海真,你也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份了。」聞夫人沉下臉道。
「真兒從小心腸就軟,你也不是不知道,再說,體恤下人也不是什麼錯事。」聞太師看來很疼這個內侄,立即出言維護,看不出聞夫人才是那個和海真有血緣關係的人。
海真低下頭沒有說話,聞烈挾了一塊棗泥糕放在他碗裡。
聞夫人面無表情地坐了一會兒,突然把手裡的絲帕向亭外池面上一扔,將冷冷地目光轉向我,命令道:「去撿回來。」
撿?撿回來?那可是在冰涼涼的水裡耶!!我的確是校際游泳冠軍不假,但那個比賽可是在恆溫游泳池裡舉行的,當時身上也沒穿那麼多衣服。
「要我說第二遍嗎?去撿回來。」聞夫人緊逼著道。天哪,這個老女人當真的?
蕭海真站了起來,道:「姑媽,一塊手帕而已,已經是秋天了,水實在太涼,我明天送十塊手帕過來給您挑如何?」
我翻了翻白眼。這個單純的孩子,居然跟一個在遷怒的女人講道理,她會聽才怪。
果然,聞夫人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我就要這一塊。」
聞太師皺了皺眉,道:「慧娘,你這是幹什麼?這個下人又沒惹著你,犯得著為難他嗎?」
我又翻了翻白眼。這老頭一把年紀了竟還不瞭解女人這種生物,這樣說豈不是火上澆油?
「誰在為難他?下人就是要做事的,我一個當家主母,使喚不得他嗎?」聞夫人淡淡地道。
小姐擔心地望著我,遲疑地想開口,被她丈夫擰了一把又縮了回去。曹姨娘事不關已地坐在一旁,而我的主子聞烈正悠悠地挾著一口菜放進嘴裡,擺明是讓我自生自滅。
唉,頭疼,冷,肚子好像又餓了,今天真是倒霉。
「怎麼還不快去?想違抗主子的話嗎?」聞夫人絲毫不肯放過地再丟一句話過來。
我望望池裡,那塊手帕早不知漂到哪裡去了。再回頭看看聞夫人,我鞠了一個躬,態度恭謙地道:「夫人,小的不會游水,不過小的知道西冬胡同有一家黑漆木門的小店,那裡的手帕最精緻不過了,不如明天小的去替夫人挑上一塊如何?」
西冬胡同就是那時我和聞烈同時目睹聞夫人隱密的小巷,此時提出這個名字來,聞夫人難得變了臉色,目光尖銳的像兩道利劍般射過來,曹姨娘也掩不住震驚的表情。
我低眉順目地站著,現場一片寂靜。半晌,聞夫人才緩緩道:「好吧,明天你送一塊過來,若果然好,我就饒你。」
聞烈這個當家人終於放下筷子,道:「天色不早了,看來今夜已是無月,不如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去吧。爹的意思如何?」
聞太師深深地看了了妻子一眼,沒有多說,點點頭,轉頭對海真道:「真兒,今天就留宿一夜,明天再回吧?」
蕭海真微微一笑,道:「也不算太晚,就不打擾了,姑父也知道我是認床的,還是回去睡得安穩。」
聞太師也不勉強,歎一口氣招來管家,吩咐道:「備馬車,把侄少爺妥當送回別院,途中小心,不得有半點差池。」
管家唯唯應著退下。一家人各自散去,只有聞烈送海真出門上了馬車,關照幾句分了手。
苦命的貼身小廝這才跟著主子回了房,接過他寬下的外衣,剛掛上衣架,就聽見他道:「你好大的膽子,她可是當家主母,你竟敢威脅她,不怕日後有麻煩?」
「如果我不威脅她,不用等到日後,今天就有麻煩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了,大不了被她滅口。」我聳聳肩膀。說不怕是假的,可卷都捲進來了,若是一味的被動,那可不是我的風格。
聞烈又捏住了我的下巴,低下臉來,耳語般地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不是第一次問我類似的話,但不知怎麼的,今天聽起來突然覺得一陣心酸。也許就算是無星無月的中秋,也畢竟是個與眾不同、惹人鄉思的日子。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一個被命運捉弄的人,一個被置於社會底層卻心比天高的人,一個陡然之間失去所有卻仍癡想著要幸福的人………
「怎麼了?剛才不還意氣風發的嗎?變臉也變得太快了吧。」
我深呼吸一次,告誡自己不可以沮喪,扯出一抹笑容,道:「少爺,我是您忠實的下屬。」
聞烈不再說話,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我看,最後看得連我這種臉皮厚度都有些不自在了,扭了扭了身子,道:「二少爺,沒什麼事,我要回去睡覺了。」
「明天夫人一定會找你,你有沒有想過該怎麼對付?」聞烈一點兒也不放鬆對我的禁錮,反而把臉蹭了過來。真是想不通,人前他蠻酷的嘛,怎麼只要跟我兩個人在一起就粘粘的嚇人?
「那你趕快放手,我這就回去想。」我用力掰他的手指。
聞烈將我整個抱起來坐在床沿上,吃吃笑道:「放你回去一定是倒頭就睡,今晚不准回去了,就在這裡好好想。」說著便向床裡倒去。
我被他鬆鬆地壓著,覺得好溫暖,想著不用頂著冷冷的夜風回房去,也覺得不錯。再說了,也不是第一次跟他睡同一張床了,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於是乎,無知純潔的我如此這般地上了賊床。
結果……真是……後悔的要死。
這個沒人道的HOMO,居然居然害我一夜都不能睡,被逼著和他一起嘿咻嘿咻地使勁。只要我眼睛稍微那麼朦朧了一下,他就會拚命搖動我的身體,非得搖到我自動攀在他身上以免被晃昏為止,就這樣一直弄到天濛濛亮,痛死了。
哪裡痛?一晚沒合眼,當然是眼睛痛,不然還有哪裡?
「又在走神了,我叫你使勁想!!」二少爺習慣成自然地擰我的臉,擰得火辣辣的,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象櫻桃小丸子一樣。
「我已經很使勁了……」困得眼皮抽筋的我有氣無力的回答。
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見二少爺將臉湊過來,一隻如游蛇般的手探進了我的衣襟,因為那隻手很暖,所以我也沒計較什麼。睏倦感如潮水般湧上來,雖覺得有人將我的身體翻過來翻過去的像在找什麼,但已沒有精力理會,黑沉沉地睡了過去。
好像只睡了幾分鐘那麼短的時間,天殺的二少爺已喪盡天良地將我拖起來,一頭按進涼水裡,冰得我睡意全消,一面象只小狗一樣抖著頭上的水珠,一面用英文罵著「SHIT!SHIT!」
丫環端來早餐放在桌上,少爺把我擦頭的狼狽模樣當做下飯的小菜,一面欣賞,一面津津有味的喝粥。
我接連不斷地打著呵欠,丟開手中的毛巾,對聞烈道:「今天不能跟你一道出去了,夫人肯定要叫我過去,說不定會賞封口費給我呢。」
「夫人?」二少爺咬了一口糖絲果子,道,「怎麼你不知道?夫人今天已經出門去靈隱寺守齋去了,要半個月才回來,你可要等一陣子才討得到賞呢。」
「什麼?!」我尖叫起來,「那你昨夜為什麼鬧著不許我睡?」
「沒什麼,好玩。」聞烈淡淡地說。
我氣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氣,這個變態的HOMO,原來昨晚折騰得我死了半個,竟只是為了逗著好玩的!!
聞烈毫不把我連綿不絕的、猛烈地、如火焰般的、幾乎呈蘑菇雲形狀的殺人目光放在眼裡,安詳地吃著早餐,還抬頭若無其事地一笑,道:「還不過來吃,難道又想餓著肚子去見海真?可惜他今天身體不舒服,不會做東西給你吃的。」
我霎時便把剛才那一團氣丟到爪哇國,急急地問:「我們要去見海真?他哪裡不舒服,昨晚上不是好好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啊?」
聞烈正伸向嘴邊的筷子頓時停了下來,一臉意想不到的表情:「怎麼你竟沒有看出來?」
我愣了愣,仔細想想昨晚海真的一舉一動,的確沒有絲毫身體不適的樣子,只得搖搖頭。
聞烈定定地看了我一陣,正看得我心生愧疚,他卻突然一掃臉上訝異的表情,聳聳肩,笑道:「你當然是看不出來的。」
我的火又騰地冒了起來。這個BT,一時半刻不耍我他全身癢不成?
然而就在我準備暴走之前,二少爺塞了一個小肉包子在我嘴裡,站起來拍拍手道:「不過海真的確不舒服,所以我也是真的要去看他,你去不去?」
開玩笑,我努力地吞下包子,怎麼可能不去。
上了馬車,我先鋪好坐墊以盡小廝之責,等二少爺開始閉目養神後便把頭從車窗伸出去,曬那雲層縫裡露出來的淡淡的太陽,正懨懨欲睡之際,聞烈揪著我的臉拉進車內,問道:「昨晚海真借你的披風帶著沒有?」
我揉著發疼的臉頰搖頭。這個不知輕重的少爺,每次都揪我的臉,難道他不知道會痛嗎?一定得想辦法改掉他這個習慣,哪怕是揪耳朵也好嘛。
二少爺伸出指尖來戳戳我的額頭,揶揄道:「你該不會以為海真已將那件披風送給你了吧?」
我嘟起了嘴。就算再不瞭解明代的價值觀也該知道一整張純白狐皮的珍貴吧?海真肯把這麼昂貴的一件皮草借我披已經很感激他了,才沒有那麼厚臉皮以為人家會送我呢。
「不是的話就回去拿。」二少爺掀開車簾將我丟下車,還補了一句,「我就在這家明羽茶坊喝茶,超過半個時辰就不等了,你自己走路來好了。」
儘管氣得鼓鼓的,但我也知那小子決非開玩笑,為了避免磨破我腳上這雙鞋,我飛快地向府裡奔去。開玩笑,我可是田徑呱呱叫的體育全能,一連跑三千米也不……累……好累……怎麼這麼累……
想不到這個破身體這麼不中用,才跑過兩個街口就喘不過氣來了,只得放緩速度。幸好沒走多遠,半個時辰趕回應無問題。
拿了披風再次出門,好像又變了天,風力漸漸加猛,空氣中的寒意愈來愈重。我縮了縮脖子,忍不住又抖開披風裹上身,明知這樣臃腫走路會很不方便,但沒辦法,冷是我最難抗拒的感受。只希望沒有勞力士金錶的聞烈會因為時間上把握不夠精確,多等我那麼一會兒(對於他會因此而早走的可能性,我是想都不願多想)。
眼看離明羽茶坊只有一個街口的距離,我不由加快了腳步,正想轉彎時,兩隻大手突然從身後探過來,在我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便被一雙強健有力的臂膀緊緊抱住,壓在一副雄壯堅實的胸膛上,同時有聲音顫抖著在我耳邊不停地道:「小奈……小奈……你還活著……我就知道……你不會死……不會死……」
那個聲音低沉而又富有磁性,但語調卻痛苦的像要碎掉一樣,深沉的絕望中卻又因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透出一絲絲逢生的希翼。從他那幾乎要將我揉碎的擁抱方法,可以體會出他心情是何等的激盪。
我實在不想打擊他,可惜他顯然是認錯了人。無論是千年以後的我還是現在的我,都與小奈這個名字搭不上半點關係。他顯然也患得患失不敢確定,因為他始終保持著緊抱著我的姿勢,不敢抬起我的臉來看上一眼,似乎害怕自己會承受不住而崩潰。
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暗自歎一口氣,在自己被摟得窒息以前艱難地開口道:「……我很遺憾……先生……但我不是……請放開我……」
精壯的身軀如雷擊般地劇烈震動了一下,環繞著我身體的雙臂斷了似的無力地滑下,我退後一步脫離他的控制,仔細端詳了此人一下。
如果換一種相遇方式,也許我會當場吹起口哨來。真是一個模特兒般有型的帥哥啊。雖不像聞烈那樣攝人的俊美,但卻另有一種陽剛的男性氣質,英武的身姿也比聞烈更挺拔有力……不過我也真是的,幹嘛老拿人跟那個變態比……
可惜此時不是賞美的時侯。那人在發現我並非他所叫之人時簡直面色如灰,那種了無生氣的絕望表情令我不忍多看,而那佈滿血絲的火紅雙目中如燃燒般的痛苦更讓人心生怯意,不知為什麼,我喃喃地對他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明知不該由我來道歉,卻著魔般地說出這些話,之後便轉過身,逃一般地離開那如雲般壓過來的苦澀氣息。
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明羽茶坊前,正遇著聞烈施施然地從裡面走出來,一看見我便嘲諷地道:「我可多等了一會兒的,再不來可真要走了。不過你總算趕上了,也不枉跑成這副樣子。」但當他走近我時立即皺起眉頭,一把扶住我的肩頭問道:「怎麼了?遇上什麼事了?」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我不是因為狂奔而變了臉色的,我也確實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剛才的事以平復心中的震盪,便在他半扶半抱把我弄上馬車後,一五一十地將被人錯認的經過說了。
剛剛說完我就後悔了。像聞烈這種沒心沒肺的人,哪能體會我目前的心情,他一定會大笑三聲後,諷刺我「就因為被人家認錯了,便嚇成這副德性?」或者「你雖然瘦瘦小小沒什麼身材,也不至於讓人看成是個女人啊?」之類的刻薄話,真是自討苦吃。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靜靜聽了後沒發表任何評論,只是將我圈進懷裡抱了抱,拍撫了一下我的後背而已。
後來的事說起來挺讓人丟臉的,因為聞烈的懷抱太溫暖熟悉,背上的拍撫又太有規律,我竟不知不覺就偎在那裡睡著了,據說還在他胸前染了一小片口水,不過當我醒來時他已換了衣服,所以我並未親眼看到實據,也僅僅是他說而已。
這一覺確實香甜,一睡就到日頭過午,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和衣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屋裡一個人也沒有,翻身來到門外,認出這所宅子就是蕭海真的潯水別院,於是熟車熟路地摸到海真的寢室去。果然,聞烈就在這兒。
海真斜依著一個大靠枕半坐半躺著,精神還好,但臉色確實有些蒼白,一見我便笑道:「小保,睡的可好?」
我微微覺得臉上有些發燒,鬧彆扭地對二少爺說:「以後你叫醒我,讓我自己走進來。」
聞烈挑了挑眉道:「我是很想這麼做,但能不能麻煩你告訴我,當你睡得像死豬一樣時,怎麼才能弄醒你?我已經快把你的臉打成肉饅頭了。」
趕緊摸摸雙頰,果然有些刺痛。可惡!竟真的下手,也不想想是誰害我睡眠不足,一合眼成千古恨的?
聞烈悠悠然地坐著,一副毫不反省的樣子。海真看看他再看看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又咳了起來。
我忙趕過去幫他拍背順氣,瞧著他虛弱的樣子,不禁一陣心疼,問道:「這是什麼病啊?昨天還好好的,一下子就變得這種臉色。」
「海真從小就愛生病。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聞烈扯著我的手腕拉到他身邊去,「他只要不舒服,就會一個勁的揉眼睛,你仔細想想,他昨晚揉了多少次眼睛?」
回想起來,海真昨夜是揉了好幾次的眼睛,但也沒多到令人奇怪的地步,也只有象聞烈這樣關心和瞭解他的男人才能發現。看著聞烈用寵溺的眼光注視海真,伸手親暱地揉他柔順的髮絲,心裡覺得很感動,卻又有種酸酸的味道,大概是因為自己沒有適齡的兄弟(包括表兄弟),有幾分羨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