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父姓劉,葉祈雲對他的第一印象便是那雙炯炯的眼睛,不大,但精湛,一個性格強硬可以依靠的男人所擁有的眼睛。
她拿眼覷他,莫名就想起她們出門時舅媽臉上曖昧的神情——幾分不屑,幾分幸災樂禍,還有幾分麻煩終於走了的輕鬆。
她的母親未婚生子,外公去世之前,她們一直與外公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
那時葉祈雲已是個小丫頭片子,卻頂著一頭油膩膩的厚發,過長的劉海讓她眼前的世界總是朦朧,卻又遮不住遺傳自短命親爹的青白面容。
為了這次見面特意翻出的粉色連衣裙滑稽地掛在她干扁的身軀上,仔細看時,皺巴巴的裙面上還有幾個因緊張而揉上去的灰掌印——走在街上,還真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一個有女人照顧的小孩。
男人立刻就將葉祈雲納入了他的保護圈中,他甚至沒注意到葉祈雲的母親,那個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大女孩、與自己年歲相差甚遠的第二任妻子。
牽起那不安扭動的小指頭,他領著她洗了手,將她輕輕放在沙發上,又推來一碟牛奶曲奇。
葉祈雲打量著這陌生的房間,從繼父充滿保護欲的舉止,以及沙發另一頭那一對成年男女之間傳來的疏離曖昧的氣息中,模模糊糊感到了安心。
游移的視線突然對上了一雙圓溜溜的大眼,來自從門外探進的小小頭顱。
「雁飛,過來。」繼父沒有忽略這邊的動靜。
小小頭的主人乖乖地走進客廳,趴上父親的漆頭,一雙圓眼卻直往葉祈雲那轉。若不是太過靈活的眼神,他瞧上去倒與幼兒園那些唇紅齒白、安靜乖巧的都市男孩無異。
「這是你雲姐姐,你們只相差七個月,以後就可以結伴玩兒了。」繼父笑笑說,將兒子推到葉祈雲面前,任他與這個還未出過聲的女孩培養感情。
大眼瞪小眼。
一片餅乾神奇地出現在雁飛手上。
葉祈雲長髮後的瞳孔張大了,她遲鈍地低下頭,這才發現原先捏在自己手上的曲奇不知何時已被搶了去。她直覺伸手去抓,男孩作勢舉高,卻忘了自己比她還要矮半個頭。
掙扎之下,兩人纏成一團倒在沙發上,曲奇餅霎時成了曲奇粉。
看著葉祈雲越來越扁的小嘴,男孩子慌了,顧不得額角的疼痛連忙又抓了一塊曲奇遞到她眼前。
葉祈雲猶豫接過,瞧了瞧他,將餅乾掰成了兩半。
……
萬家燈火時分,安置好未來妻子的男人轉身望見沙發上兩個嘴角沾著餅乾屑,沉沉睡去的小小身軀,眼中閃過一絲溫暖的笑意。
第二日,新組成的一家人窩在主臥室那一扇大大的梳妝鏡前。隨著枯黃的髮絲一綹一綹地飄下,一家之主滿意地拍落手中發屑,「成了,這不清爽多了?」
葉祈雲發現她的世界突然清晰起來,好奇的眼透過漂亮的雕花鏡面,將鏡中三人的面容深深地印在了腦海中,這便是她首次擁有的完整的家人。
男人發現,這個小女孩醜醜的臉上竟然鑲著對無比純淨的黑泉,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們的身影。
這是一塊璞玉,他想著,心頭對這女孩的憐惜又平添了幾分。
從此葉祈雲便搬到了新家,一個新建的高級小區。
恰好是開學前夕,繼父忙著為她辦一年級的入學手續,雁飛在上學前班,她便孤零零地蹲在小區門口看鄰近工地上的孩子丟沙包。
那些黑黑瘦瘦的孩子,光腳丫,拖著鼻涕,衣物髒污卻歡聲笑語。不久之前葉祈雲還是他們中的一員,但現在卻只能眼巴巴地看他們玩耍。身上的衣服是繼父新買的,她不敢弄髒。
那晚吃過飯後繼父帶她去拜訪小區的另一戶人家,據說她的入學問題便是這個吳叔叔幫忙解決了。
葉祈雲於是認識了同齡的吳瑤,長髮柔順,面容乾淨,在大人客套著讓她們互相照顧時矜持地笑,小公主一般。
她聽母親說過繼父是個生意人,吳叔叔則是個「官」,這些名詞對她而言太過陌生,只是繼父讓她跟著吳瑤,她便跟著,上學放學,像個小跟班。
她們的學校人少,許多同學都是從附屬幼兒園直接升上來的,早已熟識。吳瑤與班上的女生放學後跳橡皮筋時,葉祈雲便提著書包在一旁等。
她在荒蕪的童年中從未學過這種女孩子的遊戲,反而是工地上那些孩子撒野的身影讓她常常駐足。
「你不會想同他們在一起吧?」吳瑤於是不屑地撇撇嘴,「我爸爸說,那些是民工的孩子,也就是沒有上學的野孩子,你若同他們一起,我就不跟你玩兒啦!」
葉祈雲呆呆地望著她。
小公主朝家的方向走了幾步,見她沒跟上去,折回來催道:「快走啦!」
說這句話的時候,夕陽正在她的身後緩緩下墜,她每一根柔順的髮絲都鍍上了金色的光芒。剎那間葉祈雲覺得她是那麼的高貴遙遠,她看不懂她臉上的神情——那是成人的表情。
葉祈雲於是微微地悲涼。
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耳邊只聽到吳瑤不知所措地向聞聲趕來的大人分辯:「我也不知道!我什麼都沒做她就……」
葉祈雲哭得那麼的傷心,自己卻也不知為何而哭,彷彿吳瑤的不屑,直指的是她。從未受過耕耘的小小心田里隱隱約約地開始明白,有些東西,縱使換了外在也改變不了,就如她和吳瑤終究是不同國度的人。
女孩子究竟是何時開始長大的?誰也不知道。
如果真有那麼一把成長的鑰匙,對葉祈雲而言這場痛哭便就是了。在這一刻,身體裡有什麼無關身形、無關年齡的東西開始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