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生給她的感覺真的就如一隻寵物鼠。
她轉過臉去瞧金寶,它正趴在籠邊歇息,停了一會,又踩起轉輪來。
她記得雁飛剛買回金寶那會,自己曾一連幾個小時地趴在籠邊看它玩耍,而不曾想過它有沒有注意到這個人類,會不會樂意在別人的目光下自得其樂地踩著轉輪。
那個男生對她而言,也許正如轉輪對於金寶,都是寂寞時的消遣罷了。
所以不會心跳加速,也不會妒嫉。
她寂寞嗎?
葉祈雲回到自己的房間,翻了翻仍攤在桌上的日記本,在發現那個人之前上面其實沒落過一個字。想了想,抓起一支螢光筆就在扉頁題了幾個字:「小白鼠觀察日記。」
獨自一個人的空房子裡只有她自己輕微的氣息,就著檯燈清冷的燈光看著這行字,葉祈雲有些寂寞地笑了。
***
那年的春節正碰上個暖冬,一家人總算能其樂融融地聚上幾天,管他什麼應酬都拋在一旁。不過,也許是在學校時每天都注視著同一個人,成了習慣,才十幾天不見,葉祈雲便好幾次半夜莫名醒覺,想著那個人的一舉一動再也睡不著。
大年初三那晚,她被壁鍾半夜兩點的報時聲驚醒,終於放棄掙扎爬下床來。
望著窗外清朗的夜色,突然之間便很想出去走走。念頭一起便一發不可收拾,有時候她真覺得自己彷彿某種野性未泯的動物,總是生一些不合常理的想望,就如這麼多年來不知為何一直惦記著六歲時那些在工地上玩沙包的孩子。
說做就做,葉祈雲換下睡衣,躡手躡腳地摸下樓,一出大門便有種重獲自由的雀躍心情。
過年時節的夜街空無一人,她放下心慢悠悠地順著熟悉的路線晃到那個巷口。
這便是她與他最近的距離了,雖然不知道男生到底身處哪棟樓房,更不奢望會在這種時刻遇見他,然而確定他就在她的附近呼吸著同一片土地上的空氣,葉祈雲便覺得滿足了——多麼奇怪而又多麼簡單的滿足方式,所以她對他,該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喜歡吧?
巷口的早點店此刻鐵門深鎖,這家店的豆漿淡而無味,不過她現在每天早上都要從學校繞過來喝上一碗,原因自然是不用說了,誰叫那個人就是從這出門上學的呢。
她只是想做些事情自娛罷了,比如夜半來到對方的家附近,坐在巷口的石階上看一隻流浪狗翻弄路邊的垃圾桶。
那是一隻柴犬,身形無比碩大,直立起來恐怕比葉祈雲還要高,奇怪的是毛皮整潔乾淨,若說是附近人家養的,為何會半夜出來找吃的?
她在昏黃的街燈下托腮瞧著非常努力地在垃圾桶中尋寶的狗狗,突然想起一事。
忘了是學校何時弄騰出來的一次背誦比賽了,葉祈雲是六年級的選手之一,男生則是五年級的選手。在後台準備時她同其他人一樣捧著課本,注意力卻全放在他身上。
比賽進行到一半時主持的老師——那是男生的班導——突然跑到後台來告訴他抽中的下一個篇目正好是他最不拿手的課文,於是,原本沒什麼表情的男生開始緊張地翻找起那篇背誦文來,看得葉祈雲一陣忍俊不禁。
之所以突然想起這件事,也許是因為僵硬著表情翻找課本的男生與眼前這只努力挖掘著它的宵夜的柴犬有種奇妙的相似吧。
葉祈雲閉上眼,發現這樣的小事情她真的可以記起好多好多,每一件事中他的表情都清晰得宛若就在眼前。
可是,她還是不認為自己對他的好感已累積成了喜歡。
怎樣也無妨,她要的也不過是在這樣浮躁寂寞的年歲能有一個人讓她長久地注視,不必在乎對方的反應,然後在長大之後可以回首對這段歲月透出會心的微笑。
用時下的話說便就是所謂的「不浪費青春」,雖然她的青春還很漫長,雖然她的不浪費只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小心翼翼地撿起刻有同一個人名字的小石子,珍藏在記憶的漂流瓶裡。
她從不知時間可以過得這樣快,似乎昨日才趴在窗欞上俯視著男生跳躍的亞麻色髮絲,今天就已考完了畢業試,這般明目張膽的注視,似乎也該隨著畢業旅行落幕了。
畢業旅行那日的天氣陰涼,頭頂上方總有一層層薄薄的靄雲徘徊,葉祈雲的心情卻極好,並未受這樣的天氣影響。縱使知道今日之後就要與那個人分道揚鑣了,心緒仍是不帶一絲波動,她向來就能坦然接受預期之中的事情。
班上的同學似乎也沒感覺到太多離別的情緒,三五成群地聚在校門說笑,一眼望去全是十幾歲孩子特有的沒心沒肺的笑容。
登上校車時,葉祈雲突然看見了他。
不知為何會在上課時間獨自走出校門,也不知為何身影彷彿很是疲倦。
她與別人說著話,眼睛卻是看著他。
原先低著頭的男生突然腳步一頓,回身朝這個方向望來,兩人的視線第一次交會了。
葉祈雲竟沒想到要移開目光,就這樣對視了三秒鐘,男生皺眉,冷冷地撇開臉去。
她只覺胸口緊縮一下,竟還能對著正同她聊天的同學保持笑容,甚至聽到自己順應著大家的話發出了一陣誇張的笑聲。雖然,她一點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這天她似乎玩得很開心,說了很多,笑了很多,只是過後全無印象。回到學校時其他年級早已放學,葉祈雲在滿天陰森的烏雲下慢慢走回家。大雨傾盆而下,但是她沒有躲閃的念頭。
雙腿漫無意識地將身體帶了回去,大人不在家,站在冰箱前的雁飛見到她,一口牛奶差點噴了出來,「小雲(他從進入叛逆期後就沒叫過她姐姐),你怎麼淋成這樣?」
葉祈雲沒有回答他,拖著滿身的雨水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將自己埋進被單裡。藍色的棉布上立時暈染出一大片人形的濕跡,張牙舞爪地擴張自己的地盤。胸前的銳痛似乎也被它們拉扯著迅速瀰漫。
葉祈雲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早知道他不可能沒有察覺到這樣赤裸裸的注視,只是他從未在表情上顯露出來。
又怎麼能顯露?他們這種年紀,對別人毫不掩飾的好感最恰當的回應,也不過是故作不知罷了。但她從未想過自己的目光會令對方感到憎惡。
無論睜眼閉眼,男生皺著眉的表情一直失控地在眼前一遍一遍地播放,她的眼淚也跟著盡數流入了柔軟的被褥。
有一種人天生就會保護自己,越是喜歡的東西越要自我催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只因害怕失去時撕心裂肺地痛。
在注視著那個人的日日夜夜中,葉祈雲不斷自問她是否已在意他至超過了該有的限度?得出的結論往往讓她能安心入睡。可笑的是,當她終於發現自己是怎樣的人時,疼痛便已猝不及防地當頭狠狠擊下。
加倍的痛楚。
***
那個暑假葉祈雲異常的沉默,雁飛注意到了,繼父也注意到了,只有母親正因某件瑣事與丈夫慪氣,壓根沒察覺到女兒的異樣。某天繼父終於小心翼翼地問她用不用替她報個補習班,一來打發時間,二來也可多交些朋友。
當時葉祈雲正在晾枕巾,半個多月來她晾曬枕巾的次數驚人的頻繁,聞言她抬頭望了一下天空,盛夏的陽光刺得她略腫的雙眼微微作痛。
她就在這樣燦爛的陽光下淡淡地應了一聲。
補習班離家裡有些遠,葉祈雲不願讓越來越忙的繼父接送,自己用零花錢買了輛腳踏車。
每天與來自不同學校的同齡人坐在一起,聽著講台上據說是某個名校的老師言詞辛辣地批評這個城市的教育水平,然後混在下班的人潮中表情漠然地騎車回家,這樣的日子確實好過了些。
唯一令她介意的是途中會經過男生家的路口,但她已學會不再習慣性地搜尋他的身影,再久一些,也許就能淡忘了吧?
她此刻的心情就如《一吻定情》中的直子,在被入江無視那麼久、被周圍的人不斷嘲笑之後,哭著發誓說要忘了入江。只是葉祈雲忘了,漫畫家總是愛折騰自己筆下的主人公,所以她讓入江吻了直子,所以直子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入江。
如果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部卷幀浩瀚的漫畫,上帝必然就是那個漫畫家,某天上帝醒來畫筆往人間胡亂一揮,偏偏就掃到了不小心經過的葉祈雲。
補習班甚至都要結束了,枕巾已有好幾天沒濕過,她也只不過是一如往常目不斜視地經過那個路口而已,那天的車輛格外的多,葉祈雲根本無暇想到「這是某個傷了我自尊心的臭男生家的巷口,所以絕對不能東張西望省得不小心掃見他回家又要哭了」之類的念頭,她的注意力明明都放在前頭的車流上了,為何竟會莫名其妙地偏過視線?
然後便看見了垂眸微笑著的他。
她失了神。
那一刻他是靜立道旁的路人,她從他身邊滑行而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一伸手,似乎就能觸到他唇邊若有似無的淺笑。
然而他們只是交錯而過。
葉祈雲回神過來急急停車,再轉首去望時,男生已越過對街不見了蹤影。她呆了半晌,慢慢踩下腳踏,胸口還是在怦怦直跳,腦中翻來覆去地只有一個問題:他在對誰笑?
男生的長睫下斂,並沒有看向任何人,在他們剎那間的距離裡,彷彿……彷彿他在那裡站了很久,只等她的一個轉眼,捕捉他的一個靜靜笑顏。
那晚葉祈雲意外的平靜,只是突然想起自己注視著那個人如此之久,似乎都沒有在意過他的面容。
男生的眉眼拆開看並不出奇,普通大小,普通挺直,湊在一起也不過是俊秀罷了,很平凡的那種俊秀,甚至形容不出什麼特點。
每個容貌端正的男孩子在他們的青澀年紀裡都能被形容成俊秀,隨著年歲的增長,這樣的純淨感覺裡便多了許多雜質,即使容貌沒變,也無法令人想起「俊秀」這個詞了。
男生的俊秀與同齡人的無異,只是多了些難言的東西,讓人越看越清涼,愈發希望時光能對他仁慈一些,不要太早奪走他這份純淨的氣質。
她的記憶裡儲藏著他的許多種表情,或開懷,或不羈,或冷淡,卻沒有一種是為她而發,除了那個蹙眉,所以這抹驚鴻一瞥中的靜靜笑顏,她想她這輩子都忘不掉了。
開學前一天是葉祈雲的生日,今年她許願的表情特別認真,認真到繼父都忍不住好奇了。她自然是不會說出來,只答應若她的願望實現了,她一定會第一個告訴他。
她的願望其實很簡單,她希望男生明年也考上同一所中學,她希望自己那時可以鼓起勇氣向他道歉,為自己那樣肆無忌憚的目光。
太過被人關注,其實也是件不快的事吧,葉祈雲想。
她考上的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學校,因為夠好,每個進校的學生都要交一大筆名目古怪的費用。
她曾經不以為然,但在繼父的堅持下還是報了這所學校。現在葉祈雲卻不由慶幸了,以那個人的成績必定也會報這所學校,他們的小學裡本都是家境優渥的學生,不會在意那一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