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想,那晚淋的雨終於發揮作用了。於是胡亂洗了澡,趁著意識還清醒時發了條短訊給秦子揚讓他代為請假,然後頂著濕漉漉的頭髮往床上一趴,睡覺。
似乎很久都沒有這樣沉沉地睡上一覺了,原本淺眠無夢的他竟亂七八糟地做了幾個夢,就連很久遠之前不知丟到哪去的青澀往事也跑回來造訪他,間或穿插著葉祈雲今早看他的表情,浮光掠影的眼瞳似乎在無聲地問著:「你究竟記得多少事情?」
是啊,他記得多少事情呢?
蘇止庵記得很多很多,有些事情他記得,葉祈雲未必會有印象。
他記得小學後他上的是離家最近的初中,本城最好的中學他也是考得上的,只是每個入學的學生都要交上一筆名目古怪的費用。以蘇止庵那時的經濟狀況,自然是能省則省。
初中開學幾天後,他偶然經過那間自己原本該進的中學,抱著莫名的心態進去逛了一圈,無意間便瞥見了公告欄前的小小身影。
實在是因為放學後的校園人數稀少,也實在是因為那個女孩的舉動太過可笑了。蘇止庵心裡小小地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竟還能認出這個野丫頭。
公告欄上大大的紅色標題表明女孩子正在看的是新生入學名單,蘇止庵瞬間有些莫名狼狽,他自然知道她是這裡的學生,只是……如今已初二的她站在椅子上一行一行地查找新生入學名單做什麼?
蘇止庵不敢深思下去,遠遠地望著那女孩吃力地踮起穿著白襪子的腳,臉幾乎要貼在了公告欄上,樣式古板的制服長長的裙擺懸在兩條小細腿邊越發顯得滑稽可笑——在他的印象裡,這女孩實在沒有什麼女性意識,因此他總覺得她像夾雜在一群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中的野丫頭。
又過了幾年,蘇止庵去了五專,他的學校在本地的專科院校中算是不錯,常常出借場地舉辦各種名目的考試,其中也包括普通高中的學科競賽。某個週日學校不知又在舉辦什麼競賽,他睡到十時從宿舍裡出來,突然便望見對面考場大樓裡走出一人。他停住,凝神細瞧那怎麼看怎麼眼熟的身影,心頭一陣毛骨悚然:他們,未免太有緣了吧?
女孩繞到大樓轉角的一排洗手池,摘下眼鏡洗了下臉,突然動作一頓朝他這邊望了過來。
蘇止庵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繼續走他的路。他並不擔心她會認出他——瞧她那瞇著眼睛的神態,度數恐怕不是一般的深。也是,能參加全國性學科競賽的高中生,不用點功讀書不行。
令他有些詫異的是終考的鐘聲響起後,各校的學生都與師長聚在前院討論賽題,那女孩竟又繞了回來在考場大樓下徘徊。蘇止庵站在宿舍樓梯的暗影裡,望著女孩戴著醜醜眼鏡的側臉,那一刻心裡的感覺難以言喻。
那是他第一次認真地思索,這世上會不會有一個人能一直、一直地記掛著他,不管他變成怎樣?
葉祈雲真是夠落落大方的呀,竟能微笑著伸出手說「請多多指教」,她難道一點都不記得那晚她酒醉之後是如何對著他又哭又打的嗎?
她反反覆覆念叨著一句話:「為什麼又要出現在我面前?」
長夜漫漫,他怔怔地聽著女孩在他懷裡顛三倒四地喃喃多年前點點滴滴的年少情懷,雞毛蒜皮的小事竟也給她記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間兩人的記憶重合了。
蘇止庵還是不相信感情這種玩意,但也不喜歡在發現女孩還惦念著自己之後沒幾天,就看到她與傳聞中十一年長跑的男友出入成雙。
所以他吻了她,惡意的。
十一年?混混沌沌的腦子裡閃過這個數字。既然是胡亂搪塞同事的,為何不說五年、十年,偏偏是十一年?距他們小學畢業後一別至今,正好是這個年數啊……
一池混水般的意識裡突然響起了奇怪的聲音,蘇止庵睜開眼,才發現那是敲門聲。窗外竟已是霞光道道,他這一覺睡得可真久,竟睡了一天一夜。
蘇止庵起身去開門,竟是葉祈雲。
「呃……聽說你病了,大家都很關心,夏姐向秦經理要了地址,她們就托我來了,你看這是大家要我捎來的慰問品……」他一開門女孩就趕緊辟里啪啦地解釋開了,見他伸手按住額頭才自動消了音。
「東西放那就行了。」蘇止庵頭痛欲裂地轉身進屋將自己扔回床上,一點都不覺得他的待客之道有問題,反正他知道她現在急於與他撇開關係。
復又迷迷糊糊之際他沒聽見預計之中的關門聲,反而是一陣陣的悉悉索索,像是有人在屋內走動的聲音。
那聲音讓他覺得安心,小時候他身體弱,一淋雨準會發燒。奶奶一輩子都沒對他表現過慈愛,碰到了這種時候也定然會將他罵得狗血淋頭,然而罵完之後還是屋前屋後地為他熬薑糖水,煮白粥。
小小的蘇止庵躺在床上,聽著老太太走動的聲音,便會覺得心安,恐怕他至今都沒察覺到自己對那個精明世故的老太太懷有怎樣深厚的感情。
興許是對自己竟起了少年的柔弱覺得丟臉,葉祈雲叫醒他吃藥喝粥時他都是一言不發地兩三口解決完,沒敢多看她一眼翻身又躺回床上裝睡。
他感到葉祈雲在床邊靜靜坐了一會,然後她突然開口道:「對不起,你昨天身體就不舒服了我卻沒發覺,還硬拉你逛街。」
頓了頓,她又說:「小雪她們——就是我們昨天碰上的那兩個女孩子,她們昨天誤會了你,怪不好意思,那些水果就是她們買來向你道歉的。」
她的聲音淡淡柔柔,蘇止庵卻聽得心裡微微發熱,只覺得胸前有什麼很溫柔很溫柔的液狀物體快要滿溢了出來。彷彿短短一天之內便發現她是這麼一個溫柔體貼的女孩,不由得想起這女孩小學時的模樣:小小的個頭,總是站在遠遠的地方看他,手上似乎總拿著東西,有時候是一個甜筒,有時候是一本書。
班上的女生偶爾會為一些小問題找他,比如說解一兩道他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難度的數學題,可是她卻一直一直就這麼遠遠地站著,彷彿永遠都不會踏上一步。除了無所不在的目光,她實在沒有給他太多打擾。
葉祈雲站起身來,「那,我先走了。」
蘇止庵聞言下意識睜眼起身,「我送你。」
女孩大概是想勸止的,不知為何臉突然一紅,斂下了目光。
他才意識到因為出汗,自己上身並沒穿衣服。現在套上未免太過矯情了,他不做聲地尾隨葉祈雲穿過屋子,瞧著前頭的身影不由又疑惑開了:她怎麼能這麼小呀?
時光的魔術師彷彿對她的身形無計可施,讓他恍神間不小心就以為自己見著了當年那個發育不良的小丫頭,連帶著也將他拖回了那段乾淨的歲月。
十一年……蘇止庵的腦中又跳出了這個數字,就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已扣上葉祈雲握住門柄的手背,制止了她開門的動作。
她驚詫地轉過身來,卻被他困在了自己與門板之間。她掙了幾下,其實本能夠掙脫病中虛弱的他,然而雙手一觸到他未著片縷的胸膛時便又慌慌張張地縮回了。
趁著自己還沒恢復理性,蘇止庵低頭封住了她的唇。
果然是印象中清清澀澀的味道,並非雨水的關係。
他放縱自己沉湎其中,很懷念啊,這般年少的味道。
心下便有些蠢蠢欲動,彷彿……彷彿只要得到了她,便又能回到那泓碧綠清幽的潭水中。
蘇止庵其實有些小潔癖,縱使刻意忽略了,縱使並無實際意義上的放縱,然而第一次被女人壓在牆上強吻了之後,他還是覺得自己有些髒了。
這樣的想法若說出來,這個光怪陸離的都市中不知有多少飲食男女會笑到噴淚,可少年人的偏執豈是輕易可變的東西?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懷念原先那個純淨的世界。
直到唇舌之間混進一縷又鹹又澀的味道,蘇止庵才睜開眼,慢慢抽離了緊閉著眼淚流滿面的女孩。
女孩顫抖著手狠狠往唇角一抹,突然一拳捶了過來。
「過分!」她哭罵道,「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一邊罵著一邊就如酒醉當晚那般亂拳捶下,再不管他是否病中虛弱,也不管他是不是光著身子。
蘇止庵有些吃痛,不知為何卻沒有閃避。他對她算是有些瞭解了,知道她平時看起來文文靜靜,情緒激動時卻有些暴力傾向,小小的拳頭砸在身上還是有些份量。
「過分!過分!人家原本發誓不再為誰哭了……你當我真的可以隨便欺負嗎?」葉祈雲還是在罵。
隨便?他的表情冷了下來。
他知道公司裡有許多女孩子將他看成隨便的人,然而別人是別人,她怎麼可以也這樣認為?
蘇止庵突然轉身衝進臥室,胡亂翻出條T恤套上,又衝出去繼續冷冷地瞪那個口無遮攔的女人——生性中的保守觀念作祟,蘇止庵總覺得與別人罵架時光著膀子非常理不直氣不壯。
葉祈雲被他莫名的舉動弄得有些驚魂不定,人反而冷靜了下來,抹乾了眼淚與他對峙。
大眼瞪小眼。
兩人突然都覺得這幅場景似曾相識。
「是,」還是女孩子冷靜地先開了口,「我原先是喜歡過你,但那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這段時間我對你的態度確實不大對勁,但那也只是因為你畢竟是我小時候在意過的男孩子,如果是這種態度讓你產生了什麼誤會的話,我道歉。」
「誤會?」蘇止庵有些反應不過來。
「不然呢?難道你以為對一個人的感情可以延續這麼多年嗎?多少人對第一次戀情念念不忘,是因為懷念那種心情而非懷念那個人。」她看他一眼,「你問問自己,對我做出這種舉動難道真是因了我這個人嗎,或是因為別的原因。」
他答不上來。
葉祈雲沒再說什麼,撿起掉落在門邊的手提袋,開門走了出去。
門「啪」的一聲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