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出來,企劃部一片哀嚎。
說起這位五十出頭的黃副理,公司裡沒有人知道他的固定職務到底是什麼,只知他是元老級的人物,與大老闆頗有些關係,在公司創立初期也算立過汗馬功勞。
然而近年來他的職位一降再降,最後乾脆由總公司發配到分公司,全是因為他越老越不像話,連連鬧出騷擾女性職員的醜聞。調到分公司後他還是舉世輕端,但沒鬧得太過分,這次小老闆不知發什麼神經讓這樣一位人物代理職務,全是娘子軍的企劃部能不哀嚎嗎?
果然第一次開會便出了問題,黃副理不僅將企劃部辛苦做出來的方案全盤否定,甚至在夏馨據理力爭時還出言不遜:「你懂個什麼?以前是有秦子揚幫你,不然你以為自己是怎麼升到部門組長的?」說著,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還在她身上溜了一圈。
夏馨氣得嘴唇都白了,但還是強忍著一條一條冷靜分析,最後終是在其他部門組長的支持下讓黃副理勉強同意在原方案上修改。
那日企劃部正好有一台電腦出了問題,蘇止庵下班後從電腦部過來,遇上獨自留下加班的夏馨,她苦笑道:「看來我的磨難還沒結束,唉,當初真不該把老闆當成戀愛對象的。」
「現在去交文件?」他瞥見夏馨手上的文件。
「黃副理限我今天修改好,我都不敢告訴部門裡的丫頭,怕把她們氣炸了,結果就弄到現在。」女子聳聳肩。
蘇止庵動了動唇,終是沒說什麼。他本不是愛管閒事的人,黃副理的風評雖然略有耳聞,卻從沒親眼見過。
只花了十分鐘便把問題解決,夏馨還沒回來,他略有些不安。走出企劃部門口時他猶豫了一下,終是往副理室的方向走去。
然後第二天便傳出電腦部新升的副部長因對副理動用暴力被勒令離職的消息。也不知公司的好事者是從哪挖出來的細節,大家都知道了黃副理在對企劃部的夏組長圖謀不軌時被人痛扁了一頓。
蘇止庵有一段時間經常幫秦子揚接送夏馨,眾人對他的看法本就曖昧,這下幾乎是人人都相信他暗戀老闆的前女友好久了。不過,也幾乎是人人聽了消息都拍手讚道:扁得好!
葉祈雲算是遲鈍的人,然而她一聽聞此事就往電腦部跑,蘇止庵的桌面確已收得乾乾淨淨,但擺在箱子裡的私人物品表明他人還沒離開公司。
最後她在天台上找到了他。
蘇止庵卻是不怎麼高興見到她,上一次葉祈雲這樣急急忙忙衝上來時對他說的話是「請多多指教,老鄉同事」,結果弄得他心情極其惡劣,所以他一點都不樂意在天台上見到葉祈雲。
「有事?」他口氣不是很好地道。
「你……接下來要去哪?」葉祈雲呆呆問他。
「回家。」
「回家?」她仍是呆呆地重複。
蘇止庵看她一眼,知道她是有些明白自己的意思的,「沒錯,回另一個城市的家。」
那一瞬間葉祈雲臉上的表情實在難以用詞來形容。「你……」她有些艱難地開口,「其實用不著這樣,大家都知道這件事你沒有錯。再過幾天等秦經理回來後他一定會另行處理,況且、況且……」
她垂下目光,靜靜道:「夏姐人確實不錯,又是剛剛受到感情創傷……」
蘇止庵沒聽完就將眼移向了天空,今天實在是一個好天氣,天空很藍,只是風聲有些大,大得他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然而他知道她要說什麼。
這女孩總是這樣自作主張。
自作主張地將他選做她目光追隨的對象,自作主張地向他道歉,對他說「多多指教」,而今又要自作主張地建議他趁另一個女人失意之時乘虛而入。
其實她又知道多少?
她不知道那份辭職信其實在他第二次吻她那夜就已寫好,在他桌子裡放了一段時日,只因擔心秦子揚會不放人。秦子揚走後第二日,他便交了上去,黃副理看都沒看就批了,那時他們兩個都沒想到會有後來的事件。
若要追究辭職的原因,蘇止庵也只好承認自己比不上葉祈雲,他還沒學會如何與一個很在乎卻拒絕了他的女孩在同一家公司若無其事地度日。
她也不知道他為何要等下班後才去企劃部,上次系統升級時只有她沒有提出額外的要求,他一直是有些介懷的,所以在離開之前幫她找了一款最新的翻譯軟件,他想她應該用得上。
最後,她不知道的是他得罪黃副理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看不過眼,甚至不是為了夏馨。
蘇止庵向來沒有什麼正義感,人生信條是自掃門前雪,最大的願望便是太陽照常升起。那晚他原先只是扯了夏馨往外走,走到門口時突然想起等他離開公司後,若是企劃部的另一個女孩遇到這種事情該怎麼辦,所以他又折回去痛扁了那頭豬一頓。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告訴葉祈雲這些事情,講完後他看著對方呆若木雞的神情心中頓生一種類似報復情緒的惡意快感,帶著這種快感他越過她離開了天台。
是,他承認一遇見葉祈雲他就會變得無比幼稚。
還記得他們開始記得彼此的情形嗎?
十一年前的某一天,奶奶將家裡的存折擺在兄弟倆的面前坦陳了他們即將面對的經濟狀況。蘇止庵聽完後沒什麼表情地拎起書包照常上學,然而那天他並沒有去學校的便利店買他慣吃卻有些小貴的早點。
上樓時他在轉角險些被一人撞到,對方不僅不道歉反而還惡狠狠地瞪了過來。蘇止庵愣了一下,竟也莫名地揚起下巴瞪了回去——原諒他對此的大惑不解,這麼幼稚的反應實在不像他會做出來的。
誰讓葉祈雲要否定他的感情?
她說的是沒錯,他對她的念戀中包含著太多太多對年少時光的感懷,然而那之後十一年過去了,他又何嘗對哪個女人這樣在意過了?
恐怕今後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
也許是因為太早涉入生活,蘇止庵在真正懂得男女之情時便失卻了對此的興趣,於是葉祈雲便一直留在了心裡面。
有一句歌詞是怎麼說來著?
——懂事之前,情動之後,長不過一天。
實在是太符合他的心境了。
其實這句歌詞何嘗不能用來形容葉祈雲?
蘇止庵走之後,她心情激盪地從天台下來,正好就碰上黃副理。
黃副理鼻青臉腫地剛從醫院裡回來,怒氣沖沖地見有人擋他的路伸手便去推——
後來在場的同事都說了,真沒想到看起來這麼文靜嬌小的女孩腿能踢得如此之高,那三寸高跟鞋跟往黃副理身上這麼一踹呀,看到的人無不感同身受地哆嗦了兩下。
由於大家一致作證女孩絕對是出於自衛——你瞧,黃副理的肥豬爪推人時不就直向人家的胸前嘛,瞧人家女孩子長得矮也不能這麼欺負啊——所以黃副理第二次從醫院裡出來後便收到了總公司的解聘通知。
葉祈雲能變得如此暴力並非平白無故,她繼父在她十一歲時便發現了她凌晨兩三點夜遊的習慣,他沒說什麼,只是立馬替她報了個女子防身術班。
所以葉祈雲踹完人後眼淚就掉下來了,她想到了被她排出心房多年的繼父,想到了蘇止庵,這兩個都是她至今仍會為其掉淚的男人,也是她最害怕承認對他們的感情的人。
她今年二十三歲,十八歲之前有三個男子對她意義非凡:繼父,雁飛……和他。
也許是對家人放的感情太深,那年的意外之後她選擇了保護自己,不想再為任何人傷心。五年來漸漸與家人恢復了聯繫,只是仍不冷不熱。
兩年前她發現蘇止庵進了同一家公司,沉寂多年的心湖第一次又泛起了漣漪。縱使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無法無視他。
然而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懵懵懂懂的野丫頭,也並非孤絕偏激的豆蔻少女了,她分得清自己的心跳中有多少是為了年少時單單純純地喜歡一個人的歲月,有多少是真正為了他。她知道自己應以平常態度對待蘇止庵,也確實做到了,可是,為何今日還是會為他淚流?
被傷害,感情得不到回報就真是那麼痛楚難當嗎?
如果是,那麼親手推開對你而言最在意的人則更加痛楚十倍。
所以葉祈雲淚如雨下。
***
有一件事情他們多年後才發覺。
蘇止庵一直覺得他與葉祈雲實在是太有緣分,其實他們之間僅靠緣分還是不夠。
記得在酒吧初遇時秦子揚原本說是要將蘇止庵招進B城的總公司的,秦子揚是曉嬋的表哥,曉嬋則是唯一知曉葉祈雲這段少女往事的人,某個春節她在自家表哥的手機裡發現了一個十分眼熟的名字,那時她剛成功地將葉祈云「磨」進表哥在C城的分公司,便故伎重施地讓表哥把蘇止庵轉而塞進了分公司。
瞧,光靠緣分他們還是碰不上面。
不過再仔細想想,倘若蘇止庵那晚沒進那家酒吧,倘若秦子揚沒將他的資料記下,倘若曉嬋沒看到表哥的手機……
他們還是很有緣的,可惜似乎沒什麼分。
這種問題蘇止庵是不願再去想了,他剛回到了自小生長的城市,將闊別兩年多的家打掃得乾乾淨淨。那其實是奶奶的家,老太太嫌他父母的高級住宅區冷冰冰沒有人情味,執意在居民區置了棟兩層小樓,對蘇止庵而言這裡就是他真正的家。
居民區往往十年如一日變化不大,只是新建了個社區公園。左鄰右巷的住戶眼神中仍是帶著些八卦,蜚長流短照樣在暗地裡流傳,卻不至於當面攔住你問說這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巷口那家家庭生意的早點店又換了一對夫婦,那兒的豆漿總是淡而無味,可他當年提著書包從巷口走出時,好幾次都看見某個女孩站在櫃檯前喝豆漿。
目光若是不小心遇上了,女孩仍是眨巴著眼睛喝她的豆漿,他則心知肚明地移開視線。
真是,為什麼要記得這麼清楚呢?
他暫時沒有找工作的打算,只想好好休息一段時日,反正這幾年也有了些積蓄。
那年春節,在異地工作的哥哥也回來了。
他們兄弟倆一向聚少離多,一年中也只有這麼一回能並肩坐在陽台上頂著寒風喝酒。幾口酒下肚,哥告訴他說他交了個女朋友,是上司的女兒。這個稱謂實在讓人能聯想到太多太多,然而蘇止庵只是哦了一聲,垂下眼繼續喝酒。
一向比他還要沉穩少言的哥哥那晚似乎很有興致,嘮嘮叨叨地聊起了年少時光,聊起了他們共同的回憶,其中說得最多的自然是在他們兩人二十幾年的生命中佔了重要份量的老太太。
蘇止庵靜靜地聽著,間或插上這麼一兩句。
深夜時分,不知喝了幾杯的哥哥終於哭了,他對弟弟說他在大學時其實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兩人默默傳情了幾年,他還是沒有對那女孩開口。他想等工作幾年,自己能夠承擔起生活的風浪後再說。
他和那女孩一直保持聯繫,然而幾年過後,發現她再也不是她,他也不是那個自己了。今年那女孩嫁了人,他也有了女朋友,現在的女朋友很好,可是——
哥哥掩著臉問他,為什麼他還是想著原來那個女孩呢?
蘇止庵沒辦法回答。
現實中這樣的故事太多太多,也許正因如此,他膽怯了,葉祈雲也膽怯了。
他將爛醉的哥哥扶回床上,自己重又回到陽台上看著冬夜裡顯得特別澄澈的星空。
不知葉祈雲今年是怎樣度過的?他希望她不要固執地一個人留在異鄉的城市,他希望她能解開心結回到家人的身邊。
蘇止庵向來是一個容易接受現實的人,過去他想擁有的是父母發生意外之前的生活,現在他想擁抱一個女孩,然而這兩者都是他不可企及的,所以以後的日子對他而言,便也就是那樣了。
多年前他曾在學校看過一部許多人稱為經典的日劇,看完後並沒有多大感覺,只是劇中的男主角對某個詞的定義讓今日的他感觸良深。
長假,這樣的沉寂期能讓人思考,讓人成長。
還能讓人療傷。
他的長假過後便也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即使他對生活並沒有多大想望,即使有些事情其實只是深埋在了記憶深處。但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有這樣的想法,證明他還是可以一個人過下去。
幾日後哥哥假期結束離去,蘇止庵環顧一個人住顯得有些寂寞的屋子,便想養條狗。到寵物店看了半天,最後牽回家的還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柴犬——他記得某個女孩在酒醉胡言亂語那夜,反反覆覆提到了一隻身形碩大的柴犬。
當別人在上班的當會,蘇止庵便牽著狗到社區公園的沙地前坐著曬太陽。午後的陽光總是很溫暖,他同狗兒一起懶洋洋地瞇起眼睛,心裡什麼都不想。
這確實是一個好習慣,再多的事情,只要你不想,便就過去了。
有人蹲在了沙池旁。
他不在意,這地方本就有許多愛在沙子裡打滾的野孩子。
那人握起一捧沙。
蘇止庵看著沙子緩緩流瀉而下,在陽光下閃動出純淨的金色光澤。他彷彿看到了那些年華,還有隨著年華流動而過的碎散記憶。它們似乎都同指間的流沙一樣一去不復返,其實卻是堆積在了記憶的沙池裡等待著誰與誰的相遇,然後喚醒。金黃色的細沙仍在葉祈雲指間緩緩流瀉。
自見過六歲的小祈雲清澈的眼瞳後,她的繼父便認定她是塊璞玉。
而在小學畢業之前,蘇止庵也一直以為自己是沉靜在碧綠潭水中的鵝卵石。
然而在其他的玉石都在散發著光芒之際,他們卻都在命運的沙礫中磨成了細沙。
璞玉也好,卵石也好,如今都只是指間一捧金黃的沙,再也沒有人能將它們分得開。
於是他們都在陽光下垂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