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旁的地上是侏羅紀分屍案、椅子上的是摩托車支解處、半開的衣櫃是樂高停屍間,而他的床則成了機器人命案的第一現場……
好、很好、非常好!他的心血、他的驕傲、他的珍藏--全成了她口中的玉米湯湯。
可她也不過只有三歲,正值似懂非懂的年紀,哪裡曉得他此刻的心情?
只見她又鼓起腮幫子,一手扠腰,「葛格,嘴巴要張大大呀!你不趕快吃,我會生氣喔!」
允晴已經快崩潰了,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一把打掉了棒球帽,帽子裡的東西頓時掉了滿地。
「啊!我的玉米湯湯!」她驚嚇得身子劇烈抖動了一下。
他指著她同樣圓嘟嘟的鼻子,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的問:「是誰准妳進來我房間的?」
她偏著頭,再年幼也能從他發青的臉色,發覺到一絲絲的不對勁。
他又逼近一步,咬牙切齒地道:「妳說話啊!」
她被他的惡魔神色給嚇到了,圓亮的大眼睛泛起氤氳水氣,眼看就要哭出來了。
「不准哭!」他皺著眉喝令。
被他這一吼,她還真的硬是吞下淚水,咬著下唇微微顫抖,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看得人好生心疼。
但心疼的人絕對不會是允晴,他瞪著她,「是誰准妳進來我房間?是誰准妳玩我的東西?」
她抽噎著,淚珠在她的眼眶裡打轉,怕他生氣而不敢落下,「孫媽媽說……說我把早餐吃光光,就可以……可以玩晴晴葛格的玩具……」她邊說邊偷看他的臉色,「我都有吃光光,真的……」
「妳這個--」王八蛋!
房門驀地開啟,孫母笑呵呵的打著招呼,「嗨!寶貝們,我回來囉!」
母親的出現令允晴想發飆又不知該從何發飆起,咒罵的話語還未出門,已被打斷,就算是有礙身體健康,他也只能一字字吞回肚裡。
「咦?你們兩個怎麼怪怪的?」孫母感受到空氣中瀰漫著風雨欲來之勢,慢動作地瞄瞄兒子鐵青的小臉,再瞄瞄女孩紅通通的小鼻子。
萬里無辜的低垂著小臉,因害怕而把玩著指頭。
允晴冷冷的睇了女孩一眼,自牙縫裡哼出了聲,倔強的昂起小臉,頗有等著看好戲的意味。
現在他那個異常愛護兒子的媽來了,他倒要看看這顆球還能囂張到幾時!
孫母使出草上飛絕技,神奇的踩著地面模型玩具零件間細小的空隙,飛奔了進來,順手把兒子往床上一推,心疼的將女孩擁進懷裡,吻吻她,用著超噁心的語氣說:「哎呀呀!萬里,妳怎麼哭了?是不是晴晴哥哥欺負妳?」
被推倒在床上的允晴不禁傻眼。
他才是她兒子耶!
他是一直都很希望母親能轉移注意力,別再將全部的心思放在他身上,但也不要是如此極端的變化啊!
女孩紅著眼,雖然有強而有力的靠山,仍是老老實實的說:「孫媽媽,萬里不乖,葛格生我氣。」
孫母溫柔的笑著,「那跟哥哥道歉就好了呀!」
萬里依言,怯生生的說:「葛格,對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好囉!沒事了吧!孫媽媽買了好好吃的冰淇淋唷!妳喜歡哪一種?草莓的好不好?」孫母有些吃力的抱著重量不輕的萬里站起來,往外移動,邊走邊軟語哄著,聲調比跟自己兒子說話還多了幾分的愛憐。
「媽--」允晴滿心期待的看著母親,露出母親一向最喜歡的笑顏,即使不甚喜愛冰品,仍是努力想參與,以奪回他失去的寵愛,尤其是被那顆球搶走的專寵,「妳有買巧克力的嗎?」
「當然有囉!」孫母邊走邊回答,到了門口,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回過頭,臉上已找不著先前對著女孩時的溫柔,反而是嚴厲的瞅著他,「但是,晴晴,你的房間好亂,收整齊之後才能下樓吃。」
門一關,允晴硬堆出的笑容當場垮下來,看著滿地不知從何整理起的心血、驕傲、珍藏,他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哀悼著他受傷的心靈。
***
初見的景象,萬里早沒記憶了,因為當時她也不過才三歲。
可對於允晴來說,卻是歷歷在目,因為那是他惡夢的開始。
似乎從那一天起,萬里媽媽便常常帶著還沒上學的萬里來孫家,幾個媽媽聚在一塊兒說話,說著說著就莫名其妙的哭成一團。
而萬里卻把孫家當成了遊樂場,在裡頭玩得不亦樂乎。
參加夏令營的哥哥們回了家,對萬里這個小妹妹頗感興趣,隨時都準備些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要給她,見到她便像中了母親的毒,噁心地喊著「萬里妹妹」,然後對她又摟又抱又親。
畢竟,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對孫家這個男丁興旺得離譜、就是生不出女兒的家族來說,是再新鮮不過的事了。
但不知為什麼,萬里就只喜歡黏著沒有糖果、沒有禮物的他,有時把他煩怕了,他乾脆跑給她追,以圖個清靜。
人小腿短的她追不到他,只好哇哇大哭,不用一刻鐘,便會有長輩開著小遊園車在庭院裡分頭抓人。
找到他之後,長輩便一個個找他進房談話,內容不外乎是什麼四維八德、五倫綱常之類的故事,然後叫他寫一篇有關兄友弟恭的作文或悔過書反省。
長輩們很難瞭解他那些玩具為什麼不跟萬里分享,更難體會他為何不肯讓萬里碰他的任何書本作業,一心以為他只是不甘於他的專寵地位有任何動搖,而不斷的開導他,卻不聽他說話。
這也就算了,令他最嘔的是,竟然連比他小半個月的叔叔與哥哥們都怪他欺負萬里,而聯合抵制、孤立他。
時光荏冉,六年的歲月飛快地過了,允晴上了國二,萬里也已小四,唯一不變的是萬里仍愛跟著允晴跑,而允晴永遠不讓萬里跟。
萬里最愛的就是去接允晴放學了,為了這件事,允晴不知抗議了多少次都無效,後來乾脆自力救濟,每當萬里開始出現在校門口,他就想盡辦法犯滿三大過,跟這個無緣的學校說聲莎喲娜啦,再轉到萬里所不知道的學校。
反正他家的錢多得要用好幾輛貨櫃車來裝,換個學校不過是讓他家對於教育事業的捐款多了個百來萬,幫助經費拮据的老學校添購些新設備,然後讓他老爸又多當了一所學校的家長會長。
因此,才要升國二他便已換了八間國中,距離也越換越遠,越遠自然得越早起床,惡性循環之下,允晴也因而越來越討厭萬里。
那種討厭是很難克服的一種心態,就像是小孩子對紅蘿蔔永遠有著難以言喻的反感,即使他知道紅蘿蔔根本就沒有犯錯,但他就是討厭。
最令他困擾的是,紅蘿蔔老是在他最不想吃的時候出現。
就像現在,他才剛走出校門,-邊和才剛剛開始熟稔的同學說說笑笑,耳裡就聽見那聲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吶喊。
「晴晴哥哥--」
雖然過了六年,她對他的稱呼依然不變,唯一改變的只有從咬字不清的「葛格」,變成字正腔圓的「哥哥」。
聽到這聲呼喚,人群中那個特別瘦高的身子明顯地一震。
不會吧?她居然又來了!?他才轉到這所學校不到一個月啊!
她該不會是獵犬投胎轉世的吧?不管他躲到哪兒,她都有辦法將他找到。他應該建議老爸花重金把她送到美國聯邦調查局好好栽培,說不定還可以成為名偵探,揚名國際。
儘管心慌意亂,可他仍是擁有與生俱來的逃生本能,這可是從小被他母親可怕的親吻所訓練出來的。
先目測了自己到公車站的距離,約有二十五公尺,他人高腿長,這裡的公車又多,應該來得及逃離現場。
確定好逃生路線,他慢動作地回頭勘察--
萬里正站在校門口,牽著她的是被學生戲稱為「晚娘」的超龜毛訓導主任,和他之間少說也有五十公尺之遠,而且那頭還不斷湧出大量的學生,她應該擠不過來才對。
他懸在半空中的心,這才緩緩地降落。
太好了,今天逃跑成功的機率不小!
萬里彷彿發現了他的回頭,又尖聲叫喊:「晴晴哥哥--」
隨著她的呼喊,他又是一震,接著,無情的別過臉,彎下身子,讓自己高人一等的身形隱沒在人群中。
他抓緊右肩益發沉重的書包,快步朝站牌旁剛停靠的巴士前進。
快到了,只剩二十公尺,公車等他一下吧!
「晴晴哥哥,萬里在這兒,等等我啊!」她矮小的身子被四周高大的身影淹沒,很努力的跳呀跳的,並誇張的揮舞著雙手,配上高分貝的尖細嗓音,生怕與他錯過而焦急不已。
十五公尺,快!再快一點!
「晴晴哥哥--」她的聲音已隱隱夾帶著鼻音。
她越是喊,他就越是害怕的想要逃離。
開什麼玩笑!若是讓家裡的大人們知道他讓萬里哭,那還得了!
只剩十公尺,搭乘公車的隊伍逐漸縮短中。
他顧不著有多麼的擁擠,將書包抱在胸前緊緊護著,邁開大步,活像是上演美式足球般的,在人潮中衝鋒陷陣。
最後五公尺衝刺,允晴趕在公車門關上之前,一躍而上,硬是擠進爆滿的公車裡,整張臉靠在扶手旁動彈不得,一隻手貼在門上,抱著書包的另一隻手則曖昧的緊貼著別人的大腿。
好擠!好不舒服!但只要能逃離魔女,怎樣都沒關係!
公車以龜速移動著,慢慢地接近校門,允晴壞心眼的朝她揮揮手,跟她道別。
天算地算,他什麼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萬里從小最拿手、也最讓他恨得牙癢癢的那一招--
萬里哭了!癟著紅唇,她萬分委屈的看著公車緩緩地開動,淚水也像旋開的水龍頭似的飆出。
她與年齡不符的袖珍身形,成了惹人心生憐愛的最佳利器,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立即融化了身邊晚娘臉上的嚴厲線條。
只見晚娘一個箭步上前,拿起口哨吹了幾聲,再打了幾個手勢,指揮著交通隊的學生立即放下旗幟,擋住公車前行。
時間像是在這一秒卡住了,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視線全都集中在晚娘的那張晚娘臉上。
這一秒,聽不到一般可能出現在放學時間的任何聲響,四週一片靜悄悄的,只剩下萬里的傷心啜泣,一聲聲刺激著每個人心底最細膩的那一隅。
他膽顫心驚的看著惡名昭彰的晚娘,踩著三吋高跟鞋,婀娜多姿的朝著公車逼近。
晚娘清清喉嚨,舉起她那根稱得上是「棒打南山猛虎」的教鞭,重重地敲打著公車門,車門應聲而開,首當其衝的自然是最後上車的孫允晴。
允晴頓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頭皮發麻地看著晚娘,艱難地吞吞口水,「呃……請問主任有什麼指教?」
晚娘裡裡外外打量了一會兒,最後瞅了瞅近在眼前的他,朝司機囑咐了聲:「等等。」
說完,她腳跟一旋,走同萬里身旁,九陰白骨爪準確的指向他,然後,用著誰都沒聽過的溫柔聲調詢問:「小妹妹,妳說的晴晴哥哥是不是那個孫允晴啊?」
沒辦法,孫家的第三代不管走到哪裡,都是不可能被忽視的,尤其是校方還很巴結的在公物上印著「孫氏基金會敬贈」的字樣。
萬里忙不迭的點頭,嬌滴滴的清脆嗓音響亮的說:「謝謝漂亮姨姨!」還順便送上香吻一個。
哇靠!這種違心之論她都說得出來!
像是終於碰到識貨的伯樂,晚娘整顆心都軟綿綿的,那雙永遠挑剔的細長眼睛笑彎了,那張永遠緊抿的無情唇瓣也微微的上揚,「妹妹乖,先跟哥哥回家,下次再來找姨姨喔!姨姨帶糖果給妳吃。」
晚娘居然笑了!?
不只是允晴,所有在場的人都嚇呆了。
唯一沒嚇呆的是萬里,她小小的身子飛撲而來,所經之處如紅海遇到摩西般自動空出了位置,她輕易地朝他靠近……越來越近……
「晴晴哥哥--」
允晴回過神,見萬里朝他奔跑過來,三魂七魄飛了一半,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別!千萬別又在大庭廣眾之下來這套啊!
他直覺想躲開,連忙回頭看看滿得不能再滿的車內,迎上那一雙雙不能諒解的眼神……
既然不能往裡,那就往外求援吧!
他再轉過頭,責怪的目光四面八方的將他包圍,還有那個記恨比記帳還厲害的晚娘也直盯著他。
在前有追兵,後無退路的情況下,允晴還來不及作出反應,萬里已撲了進來,結結實實的撞上他的「重要部位」,他痛得幾乎叫出聲。
媽呀!千萬別讓他年紀輕輕,就必須去看泌尿科醫生,將來他還想結婚生子啊!
她短短的手環抱著他的腰,圓圓的小臉埋在他的下腹部,嚎啕大哭了起來,「嗚……晴晴哥哥……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嗚嗚……」
允晴僵硬的低下頭,看著被她弄得滿是鼻涕、眼淚的襯衫,正值變聲期的低啞嗓音無奈的說著:「別哭了!」
該哭的是他才對!他又得轉學了!
聽到他的話語,晚娘滿意的點點頭,還以為他是在安撫女孩的情緒。
但聽允晴這一說,萬里卻哭得更厲害,「哇……」
「不要再哭了。」他微皺了皺眉,眼中劃過一抹不耐。
「我不哭、我不哭。」萬里聽話的鎖住淚腺,仰起小臉,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地閃爍著,無辜的問著:「晴晴哥哥,你會不會又不理我?」
「不會。」他剛毅的大手硬邦邦的停在她的肩膀,考慮著該怎麼把她弄走才不會引起公憤。
同學們見到他似乎已有所悔悟,又心疼這個可愛的小女孩,車內漸漸起了股騷動,在剩餘不多的狹隘空間中,硬擠出走道讓可愛的小女孩別站在車門邊,甚至還有人乾脆讓出了座位給她。
「妹妹,這邊給妳坐!」
允晴心裡又是一陣不悅。剛才擠得要死,也沒人願意再進去一點,現在萬里這個妖女一出現,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這是什麼跟什麼嘛!
不過,看在給她個座位,她就能遠離他的份上,他不計較。
孰知萬里竟還拿喬,嘟著小嘴,半撒嬌的說:「可是我要跟哥哥一起。」
聞言,允晴當場臉色大變。
為什麼沒有人問過他要不要?
不要,他從來就不想要跟她一起啊!
此言-出,又起了更大的騷動,已經夠擠的車內,幾乎是一個個人迭在一塊,才有辦法將路口淨空,挪出了後排緊鄰的雙人座位與必須的走道部分。
「妹妹,快、快點,後面有……有位置!」發話的人已經被擠到中氣不足,連一句話都快說不完全了。
萬里綻開她招牌的甜甜笑容,「謝謝你們!」然後拉著他的大手,慢條斯理的走向後半部。
允晴面有愧色的看著走道兩側的人肉千層面,耳朵聽著幾團千層面難受的喘息與低聲爭執,只想買塊豆腐來一頭撞死,或者乾脆跳車自殺算了。
待他們坐定,大夥兒都如釋重負,迫不及待的自層層迭迭中脫身,方才空出的走道瞬間又擠滿了人。
公車終於再次開動了,允晴看看始終被她緊握而發麻的手,苦笑了下,怎麼都不明白為何她從小就是只愛跟著他。
別開臉,見團團將他們包圍的同學們一個個擠得面目扭曲,他輕輕的歎了聲--無緣的朋友們,再見!他又得轉學了。
心情錯綜複雜的將視線落在窗外,卻不偏不倚地對上正含淚揮別的晚娘。他垂下頭,認命的閉上雙眼,欲哭無淚的按摩著漲痛得彷彿快裂開了的額際……
***
「今天天氣好晴朗,啦啦啦啦啦啦啦,青山綠水啦啦啦……」萬里似乎心情很好,一整天小嘴沒停過的哼哼唱唱,遇到不記得的歌詞就用啦啦啦含糊帶過。
事實上,自從昨天她成功地在校門口攔截到允晴之後,就是這副德性。
允晴睇了她一眼,「別唱了行不行?」
他手上捧著純粹是裝飾用的課本,心裡正在研究著這回要用什麼方式被記過,以及他還剩哪些不錯的學校能轉。
可他為什麼非得要記過轉學呢?
雖然每次他都很能適應,也跟同學處得很好,但為什麼他就是得為了躲這個小妖女而轉學?
「我唱得不好聽嗎?」萬里眨眨她如洋娃娃般的眼睛。
他故意拍拍手,很虛偽的笑著說:「怎麼會?妳唱得好好聽,簡直就像是超級巨星呢!再多唱一點喔!」最好唱到失聲!
萬里圓圓的小臉皺得像包子,「晴晴哥哥說的好不誠懇喔!」
允晴從冰箱裡拿了盒冰淇淋,舔舔紙蓋內側,才拿湯匙挖了一大口塞進嘴裡,含糊的說:「說妳唱得難聽,等會兒妳又找我媽哭訴;說妳唱得好聽,妳又說我沒誠意……真麻煩!」
「我也要吃!」看到冰淇淋,她已忘了剛才還在鬧彆扭。
他聳聳肩,也拿了一盒給她,「妳不要又弄得到處都是,噁心死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萬里咕噥了句,仍是接下了冰淇淋。
允晴懶得跟她爭辯,揚揚眉,大口大口的解決了一盒冰淇淋,又再開了冰箱,把最後一盒也拿出來吃。
他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迷戀上冰淇淋的美味,似乎每次只要心情不好,他便會吃上一個。
不過,會讓他心情不好的,也只有萬里這個小妖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