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什麼事嗎?
就算是課業壓力過重,也不該會讓她變成這個樣子啊!
擔憂的想法不過是一閃即逝,到底過去十年的印象早巳深植心頭,他早已將萬里歸類在「麻煩」的一類,千錯萬錯也一定是萬里的錯。
他聳聳肩,不再去想這種會殺死腦細胞的問題。
同學乙推推他,等不及的問了:「你不是老么嗎?」
同學甲不遑多讓的追問:「你還說你家都是男的?從哪冒出來的妹妹?」
「嘿嘿!該不會被我們說中了吧!私--生--女--」
一聽之下,允晴誇張的跳了起來,連忙否認,「拜託,我會那麼倒霉嗎?有這種妹妹不如去死一死算了!」
「那不然她是誰?」
「快說啦!」
「她是我媽好朋友的女兒,因為住在附近,所以從小就在我家東晃西晃的,就只會纏著我不放。」他無奈的翻翻白眼,下了個挺毒辣的評語:「陰魂不散!」
同學甲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可是我覺得她長得蠻漂亮的啊!」
「漂亮!?」
想起長年的身心折磨,他恨得牙癢癢的,巴不得能把萬里丟進烤箱烤一烤,再一塊塊扒下來啃,而他的同學說她漂亮!?
「對啊!而且,她還很有那種楚楚可憐的味道,好像很需要人家保護的樣子。」同學乙也說著他的感覺。
「我也這麼覺得耶!」
「你們說的人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萬里?」他的臉有些扭曲變形。
「當然!」同學異口同聲。
萬里漂亮、楚楚可憐!?
楚楚可憐嘛……以剛剛的印象而言,算是有那麼一點,但漂亮二字,他就完全不能苟同了。
哪個白癡會認為一顆球很漂……等等,萬里現在不像一顆球了耶,比較像白骨精,可有誰會覺得白骨精很漂亮的?
那麼單薄的身子,說胸部沒胸部,說屁股也沒屁股,尚稱得上清秀的小臉上一片慘白,氣色差得不得了,再加上猶如熊貓投胎的黑眼圈,怎麼可能漂亮得起來?
同學甲不單單稱讚,還有進一步的打算,用肩膀推了推他,「看在咱們兄弟一場的份上,介紹一下啦!」
「我也要!」
「要什麼?」允晴還在恍神中。
「把她介紹給我啦!」
「大家公平競爭!」
他是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們竟還主動想認識萬里?
這一刻,允晴終於發現,萬里的確從惹人疼愛的小女孩,變成了楚楚可憐的大女孩。
而他以為出頭天的美麗人生,似乎在萬里出現後,再度變得灰暗……
***
既然都已答應要幫萬里複習,即使心底有千百個不願意,他還是會好好的去做。
只是,國中在教些什麼?事隔四年,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為了保險起見,他自萬里那一堆參考書中每一科拿了一本,大略翻過了後,各抽了幾道選擇題先測測她的程度。
他把卷子放在桌上,「先寫完這幾張再開始。」
萬里沒有吭聲,默默地拿了紙筆,一題題的看著。
他將雙手背在腰後,煩躁的來回走動著。
天空是那麼樣的藍、空氣是那麼樣的清新、溫度是那麼樣的宜人、世界是那麼樣的美好……為什麼他就非得在這裡幫小妖女複習功課呢?
唉,算了!既然不能推辭,那麼,如今最好的方法是用最短的時間幫她複習完畢,了不起陪她到高中聯考那天,至多兩周,然後,他就可以謊稱學校有事,奔回台南那個沒有萬里的自由世界。
就這麼決定!
立定了心意,他轉過身子,見她已放下了筆,正望著桌上她與母親的照片發呆,遂問:「怎麼不動了?寫完了嗎?」
萬里遲疑了半晌才點點頭,把卷子交給他。
他清清喉嚨,約略整理了下考卷,首先是公民與道德。
「下列何者是宗教對個人積極化的功能……」他無高低起伏的念著題目,驀地瞪大眼睛看向萬里,提高音量,懷疑的問:「逃避者的心靈安慰!?」
任何一個有把整道題目與答案看完的人,都不該回答這個選項啊!她怎會選這個?
不能生氣、不能生氣……
他很努力地調整著呼吸、很努力地擠出個和藹的微笑、很努力地不要罵出口地輕聲問:「妳怎麼會選這個答案?」
萬里眼角閃過桌上那張母女合照,「不可能選錯的……不可能……」
因為媽媽就是這樣啊!她怯生生的望向明顯動了氣的允晴,心中有太多的不確定與不安定。
媽媽的行為讓她毫不猶豫的選了這個答案,但這個答案又讓他如此生氣,那麼錯的究竟是誰?是課本?還是媽媽?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啊!
他開始覺得有些頭痛,若她的程度只是這樣,那麼僅剩兩個星期的時間,他要怎麼教才能讓她考上高中?
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下一張,英文。
這次有了前一回的經驗,就算出現再荒謬的答案,他也不至於出現太驚愕的反應,但是……
「哇靠!後面已經寫了是上週末,為什麼還選現在進行式?」他真想把她的腦袋剖開來,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漿糊。
萬里還是低著頭,「我不知道那個字的意思……」
他的頭越來越痛了,很努力平心靜氣的說:「不認識單字沒關係,可妳不應該連基本的文法都不懂啊!既然是過去式,好歹妳也要去猜一個尾巴有d或是ed的嘛!蒙對的機率至少高一點,不是嗎?」
她面無表情的將頭垂得更低,「嗯。」
若她的英文都是這樣,再看下去他肯定當場氣到爆血管。
換下一張,數學。
「妳!妳眼睛脫窗了啊?都說是等腰直角三角形,圖也畫在那邊了,妳居然能讓這兩個角不一樣大!還算出三個角加起來超過兩百度這種答案!妳上課都在做什麼?」
「我……」她心虛的頭更低了。
這次他不管她,直接解說比較快,「三個角加起來是-百八十度,這個直角就是九十,因為是等腰,這兩個角應該是一樣大,所以一百八減九十之後再除以二,答案是四十五度,懂嗎?」
萬里微微地點頭,也不知是真懂還是假懂。
好,再下一張。文科不行,數學不行,也許她的理科會好一點。
「負四!?怎麼會是負四?大姊--妳到底有沒有在看題目啊?為了滿足電中性原理,離子方程式的總電荷應該是相等的呀!」他感覺太陽穴漲痛,連手都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
萬里眼眶泛紅,不停地點頭,隱約有些抽噎。
不能罵、不能罵,萬一她哭了怎麼辦?
歷史。
「印度的不合作運動,是以非武力反抗哪個帝國主義的統治、剝削……」一瞄到答案,他差點掀桌子,「印度尼西亞!?」
哇咧!印度和印度尼西亞都能扯在一起,那阿根廷和阿拉伯都可以成鄰居了!
萬里渾身抽動了一下,原本隱約的啜泣聲加大,「我……我不會……本來想空下來的……嗚……」
「妳--」意識到自己不小心又拉高了八度音,允晴深吸了口氣,咬著牙,顫著聲,慢條斯理的說:「這還要想嗎?當然是英國啊!而且,不管怎樣都不能空下來,猜一個也有四分之一的機會中獎嘛!」
他可以確定,這輩子他是注定不適合當老師。
地理。
這題幸好不是空白,可是……
「挪威跟瑞典怎麼會在山東半島上?」
有一丁點地理常識的人,都不會選這個答案的!
萬里幾乎整個頭垂到桌子上了,她眼淚撲簌簌地掉,參考書上用螢光筆標示出重點的線條,被淚水暈開了一圈又一圈。
她竟然哭了!
他撫著額際,「妳哭什麼?」
不說還好,他這麼一說,她索性整個人趴下去,發出淒楚的嚎啕大哭,活像發生了什麼人倫慘劇般。
想哭的人是他才對吧!哪有人每次都這樣先哭先贏的?
他只好苦笑,翻開最後一張,國文。
「元曲可分為哪兩種--歌仔戲和布袋戲!?」
這次,他已經連掐死她的力氣都沒了,只覺得手中的試卷一張比一張還沉重,像是全用厚厚的鋼板刻成的。
從驚愕到接受、到無奈,再到心灰。他一直都知道小妖女的功課不怎樣,但他真的沒想到會爛成這樣,連那道幾乎是送分的公民題都會答錯,他這個家教還能有什麼信心幫她?
他不禁覺得疑問:「妳真的有心想考高中嗎?」
光看剛才那幾張卷子,他幾乎可以肯定她高中、五專的聯考報名費將變成慈善捐款,了不起試試考試日期最晚的高職聯招,也許還有點希望。
她抬起淚汪汪的小臉,欲言又止的望著他。
他捺著性子說:「妳總要把妳的計劃告訴我,我才知道該怎麼做,對不對?」
若她根本就無心,他又何必浪費時間?
她低下了頭,失魂落魄的看著母女合照,再看看另一側剪貼而成的全家福照片,就是不開口。
不說話是什麼意思?
允晴沒好氣的翻翻白眼,「妳不說話,那就由我拿主意了。」
她還是保持沉默。
「我看妳現在才要拚是來不及了,我們重點式的念一念,搶分數就好。」他拿了國文參考書,從頭到尾飛快地翻過一遍,邊看邊打勾後又折了幾頁才交給她,「這些是妳今天要念的,只要讀有做記號的就好,中午、晚餐前各抽考四分之一本。」
「嗯。」她總算出聲了,但只是這麼短短的應了聲後,又無下文。
「好,今天要複習的已經準備好了。」允晴正經八百地道:「現在我有個很重要的事要問妳,妳一定要回答我。」
萬里不解的望向他,什麼事這麼重要?
「呃……」他有些尷尬,「妳覺得我同學怎麼樣?」
同學?幾時冒出來的?她見過嗎?
他乾脆直說了,「昨天他們說想認識妳,不過,妳不願意也沒關係。」
她完全沒印象,要如何回答?
再說,此時她哪有心思去想其它的事?
良久良久,等不到她的回答,而她又維持著這樣的癡呆狀態,他只好換個方式,否則乾等到白頭她也不會有反應。
「我數到三,妳不回答,我就當妳答應了!一、二、三,好,我把妳的電話給他們了。」語畢,他吹著口哨,掉頭走了出去。
而她只是呆呆的看著他走到房外,拿起無線話機撥打,然後再呆呆的回過頭,呆呆的翻開參考書,對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繼續發呆。
***
原本只打算用兩周時間解決萬里課業的允晴,卻足足留了一個半月,每天幫她複習,帶本小說坐在後面盯著她念完規定的功課,甚至連陪考也成了他的工作,直到最後一場考試考完,一整套的金庸小說他幾乎看得倒背如流了。
他沒半途找借口落跑,自認也已算仁至義盡了。
放榜的隔日,允晴終於鬆了口氣,收拾了行李,謊稱學校社團有急事,非要他回去處理不可,就拍拍屁股定人。
一如允晴早就意料到的,萬里真的沒有考上任何一所高中及五專,而且分數奇慘無比,連車尾的燈都瞄不到。
倒是考高職時,照著他規定的模式,只讀些例年來常考的題型,運氣不錯的正好命中不少選擇題,讓她吊上了一所學校的尾巴。
萬里上了高職後,早已經存在問題的夏家夫妻正式離婚,變成丁阿姨的夏媽媽帶著萬里回到高雄的娘家。
但萬里不適應,孤身回到台北來,神通廣大的孫母立刻運用特權替她找了間熟人開辦的學校。
奇跡似的,再次回到台北,萬里像是開竅了,成績不但名列前茅,還常常拿獎學金,畢業典禮上領獎領到手軟,還以全校榜首的身份考上國立的二專。
而允晴也在同一年,延續著和兩個哥哥相同的模式,在大學畢業後出國,繼續攻讀研究所。
萬里二專的畢業典禮上,只有母親和最疼她的孫媽媽來參加。
典禮過後,孫母將她拉到一旁。
「萬里啊!恭喜妳畢業了,再來妳有什麼打算呢?」
她淺淺一笑,「我已經找好一個工作了,就在學校附近,等過一陣子穩定了後,我想將我媽從南部接上來。」
「工作?什麼樣的工作?」不等她回答,急性子的孫母立刻又發表自己的意見,「我看這樣好了,孫媽媽安排妳到美國去唸書,想念些什麼妳自己決定,至於妳媽媽那頭,有我這個老姊妹陪著,妳還怕她寂寞嗎?」
萬里訝然,「孫媽媽,這、這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妳不是挺喜歡唸書的嗎?如果妳願意,到美國去念個文憑回來,不然就當是出去散散心,增加見聞也不錯呀!」
「可是……」
「可是什麼?」孫母還是不讓她把話說完,「喔,妳擔心錢是吧?怕什麼?孫媽媽贊助妳。」
「不!孫媽媽,妳的好意我不能接受,我已經欠妳太多了。」
孫母愛憐地摟著她,「傻孩子,說什麼欠呢?妳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把妳當女兒看待,如果可以,我還真想聽妳叫我一聲媽呢!不過,那也要等到妳和晴晴……呃,我是說,妳就別想那麼多了,聽孫媽媽的安排就是了。」
出國深造本來就是萬里的夢想,只不過這個夢想對她而言,一直是遙不可及的,現在有人要幫她完成這個夢想,她當然是感到欣喜萬分。
她思忖了片刻,所有的猶豫都在想到允晴時退去又湧上,半晌才下定了決心。
「孫媽媽,謝謝妳幫我做的這一切,不過我有個要求--出國的費用,就當是我先向妳借的好嗎?等我回國工作後,一定會慢慢還妳。」
「行、行!都依妳,只要妳願意去美國就好了。」聽見萬里肯接受她的意見,孫母樂得合不攏嘴。
「還有,我想先徵求我媽的同意。」
「妳放心好了,妳媽那方面我早就跟她說好了,只要妳有意願,她當然是不會反對。」孫母高興的直笑,「對了,妳要先念的語言學校,我也幫妳找好了,就在妳晴晴哥哥學校的附近,你們兩個住得近,也好有個照應。」
「晴晴哥哥……」
想到她的晴晴哥哥,萬里的心不禁一陣抽痛,那是多遠多遠的一段記憶了,她的思緒漸漸地飄回到童年時,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
***
孫母特別打了通電話給兒子,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什麼?萬里要來美國唸書?」
允晴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就像蔚藍的天空突然劈下-道閃電,他一手拿著話筒,足足有三分鐘說不出話來。
天啊!她到底要賴他多久啊?好不容易才在美國站穩了腳跟,沒想到這個小魔女這時又撲上來了。
他想起小時候的萬里,總是像塊橡皮糖似的黏著他,怎麼甩也甩不掉,一陣寒意冷不防的打心底泛出來。
「媽,我可以不去接她嗎?」他幾乎是用哀嚎的語氣向母親懇求。
「當然可以啊!」孫母毫不猶豫的答應。
允晴幾乎歡呼出聲,「謝謝、太謝謝妳了!我就知道媽最疼我了!」
「先別謝我。」孫母好整以暇地聽完他的感謝後,下了道但書,「如果你打算下學期自己打工賺生活費和學費的話,你可以不去。」
當媽的永遠知道自己兒子的弱點。
這樣的威脅,逼得允晴不得不暫時將令他神經緊繃的重要論文,拋到一旁,開了幾個小時的車到機場接萬里。
明明下午兩點多飛機才會到達,允晴七早八早就被母親二十通奪命連環Call叫醒,再二十通電話要他立刻出門,沿路還每五分鐘打來問一次他到了哪兒,結果不到中午,他便抵達機場乾瞪眼。
一邊等著,他心中也一邊犯著嘀咕。
他跟萬里是不是八字對衝啊?不然為什麼她總是會來破壞他的正常生活?
小時候這樣,現在也這樣!到底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脫離她的魔爪?
他功課已經夠忙了,連覺都快沒得睡,她還硬要來湊一腳,真要把他搞瘋才行嗎?
在機場裡裡外外逛了不下數十回,地上都快被他踏出痕跡來了,她的飛機就是還沒來。
看著飛機起起落落,無聊的他開始有了些讓自己快樂的假設。
該不會是被暴徒劫機了吧?
他心裡頭暗爽著,最好是劫持到西伯利亞去……不不不,最好是不小心飛進百慕達三角洲,神奇的消失了,地球上永遠不會再出現夏萬里這號人物。
想著想著,嘴角不禁浮起邪惡的笑容。
但這樣的奸笑卻維持不了多久,電視屏幕上就顯示出她所搭乘的飛機即將降落的訊息。
有點高興,也有點失望,高興的是自己不用再像個呆子似的空等了,失望的是他剛才的那些假設,居然統統不成立。
既來之則安之,為了下學期的生活費,委屈一點吧!
又等了半個小時,一張張黃色的面孔出現在出關的通道上,他知道她應該已經通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