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博山姆則寧願他這顆傭兵的頭仍留在脖子上,他猛然轉身,不遠處一個游擊隊士兵高舉著長彎刀,正打算再試一次。山姆給了他一拳,自他的指關節到腕關節響起了一陣熟悉的喀喇聲,他揮揮手甩掉陣陣疼痛,低頭看了那士兵一眼,此人短時間內是起不了身了。
山姆拾起那把彎刀,不久即在濃密的竹林間開出一條逃生小徑。他在繁茂的叢林中奔跑著,夾竹桃的尖葉子擦過他的臉,被砍斷的竹片在他腳底嘎吱作響,毛毛濕濕的蔓籐拍打著他的頭和肩膀。他舉起彎刀在低垂濃密的綠色蔓籐中砍出一條路,而且一直聽到敵人追逐的聲音。
他闖進一片沒有叢林糾纏妨礙他的空地努力繼續跑著。跑著,脈搏在他身邊鼓動,他抬頭向上看。天色仍就是暗的.一株巨大的菩提樹遮蔽了下午的陽光。他向前看見一片綠色的牆——一片無盡的棕櫚海和另一片黑暗的竹林。
由潮濕地表散發的霧氣,看起來像是地面上已打開通往地獄的門,白濛濛的空氣中浮動著一股甜得令人作嘔的氣味,而且越來越強烈,包圍在他四周的樹葉更密了他突破它們向前進,更加努力地衝過纏繞、囚困著他的茉莉叢。粗糙堅硬的樹籐纏上他的肩,擦過他的手和手臂.像貪婪的手指般突然包住他,企圖讓他慢下來,抓住他或絆倒他。但他不能被絆倒,他的逃亡成功與否全靠此時,只要一有閃失他們就會逮到他。那些游擊隊的士兵太逼近了,雖然現在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外,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但他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就緊跟在他後面。
然後他聽到他們在後方猛力突破叢林前進的聲音,沉重地喘氣、大聲咒罵。他們就像他的影子般地粘著他,忽隱忽現。他聽見他們的彎刀揮動的聲音——長而致命的、彎曲的金屬刀刃正在高聳的竹林間劈開一條道路。隨著每一刀、每一聲所裂開的木片,狂亂追擊的聲響使山姆有種滲透骨髓的恐懼感。
汗水自他黝黑的臉上淌下,經過他戴了八年的黑皮眼罩,流過他臉上歷經風霜的刻痕,流入三天未刮的鬍鬚底下。他的汗水和悶熱、潮濕、氤氳、遮掩著這似天堂又似地獄的島上的一切事物的空氣混合在一起。
他的視野因濕氣——或是汗水——而模糊。他加快速度,因遮住一切的濛濛白霧而絆倒一次。他用破損的袖子擦擦完好的那隻眼睛,心跳聲在耳中悸動著,正配合他奔跑的節拍。
空氣中充滿了另一種氣息,危險的氣息。
突湧而上的血液使他跑得更快,穿過叢林。明顯而真實的危機感在他乾澀的嘴裡如性衝動般急速地膨脹,嘗起來竟有金屬的味道。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在胸腔內像強酸似地燃燒了起來。他雙腿發軟。隆起的大腿肌肉開始收縮.驀地泥濘吞沒了他的腳,他霎時無法動彈。
該死!他向前拉扯.不想讓泥和水阻礙他前進。他繼續奮鬥,向前拖移他的兩腿,長靴沉重如鉛。泥濘變得更深了。它吸住他的大腿,他的下肢疼痛,他前臂的肌肉緊縮,蹣跚地前進。泥濘退至足踝,他又自由了,而且仍領先那些追逐他的人。很快地他又再次踏到陸地上。
他跑,他們追。這是個遊戲,他在它的邊緣游移,也許是生死的邊緣,但他樂在其中。他考驗命運,向未知挑戰,而且以自己的生命做賭注,因為失敗的代價越高,刺激也愈大。
一抹邪氣的微笑閃電般劃過他堅硬的下顎。
傅山姆正是為此而活。
午後四時,馬尼拉,畢諾都地區大宅高聳、全然垂直的高度令人印象深刻,以昂貴的白珊瑚石所砌成的牆圍繞著這位於城區的產業,揉合著島上異國風情的牆垣正如主人所希望地確保牆內一切的隱密、安全和完美。
大宅有兩扇鐵門,一扇在前一扇在後,上面皆裝飾著和房子頂窗上相同的、以複雜的葡萄籐雕刻為主的設計。鐵門和屋內那些鑲嵌鐵窗都塗著層層光滑的黑漆。普及島上的腐蝕現象絲毫未會波及這幢南卡羅萊納賴大使的宅邸,賴氏家族同時也是胡桃木之家、柯氏工業及山毛櫸農場的擁有者。
在這些珍貴的珊瑚石牆內沒有任何喧鬧聲,鋪著與屋頂相同之火紅進口瓷磚的中庭,甚至沒有一點微風吹動庭中如驕傲的哨兵般矗立的百日紅那黑而光滑的葉子。攀爬而上的中國忍冬厚重的籐蔓上露珠閃耀,如南卡羅萊納的紫籐般覆在二樓的鍛鐵陽台上。一股甜美的熱帶香味充滿中庭。墓地二樓角落一扇打開的窗戶傳來隱約的輕敲聲打破了沉默,敲打的節奏很慢而且顯得不耐。它消失了一會兒,又出現,消失,再出現,不斷地重複著,最後在一陣突來的槍聲中停止。
賴蕾莉跌入一張椅子內,下巴落在拳頭上,對那無上盡的鐘錶滴答聲猛皺眉頭。現在是四點,她換了另一隻拳頭,這又多殺了兩秒。她歎息一聲,優美而帶著南方腔調的歎息顯然是經過淑女學校多年訓練的完美腔調,這又整整花了四秒的時間。她再度瞥向時鐘,懷疑著三個小時為什麼好像好幾年。不過,她提醒自己,的確是經過了好幾年,自從她父親前往歐洲某個國家擔任外交官職而離開南卡羅萊納州的祖宅胡桃木之家算起,已整整十七個年頭。
她身為柯約翰後裔的母親在蕾莉兩歲時困難產而死,因此她的父親將她留給五個哥哥和一些可信任的家僕照顧。她仍然記得父親出國後,曾問過她的大哥傑夫,安多拉這地方在哪裡。當時他牽著她的手,自蜿蜒的桃花心木樓梯走下,到一扇蕾莉被禁止進入——這只是她身為女性而被禁止的許多事之一——的黑色大橡木門前。在那時她五歲的小小心靈曾對她父親所謂「禁止進入的房間」感到懷疑,但經過這許多年和這麼多被「禁止」的事,她早已不想再爭辯什麼了。
而就在那一天,她大哥打開了那扇門,她卻突然停在門邊纏弄紮著她金髮馬尾藍色天鵝絨緞帶。他一再向她保證只要五個哥哥之一陪著她,她就可以進入那個房間。她仍記得當她嘗試地跟隨著傑夫進入巨大、黑暗、原木鑲板的房間時,那種恐懼的感覺。那房間是那麼不通風,一股熱氣讓她的胃不禁緊縮了起來。她大哥帶她走到書桌邊那個高大的地球儀前,她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勉強適應那個環境。他旋轉地球儀——這舉動使她更頭昏眼花,然後直到他停下來指出儀上一個粉紅色的小點,他告訴她那就是父親前去的地方。
她還記得她盯著那小小的粉紅點好久,然後問父親在那裡好不好?何時會回家?傑夫只是看著她好半晌,然後告訴她她是個多麼漂亮的賴家小淑女,有著大大的藍眸和如絲的金髮,就像她母親一般。小女孩,特別是賴家的女孩是不需要擔心這種事情的。而就在那一刻,蕾莉的胃一陣發寒,當場吐在桌上。
傑夫一直沒回答她的問題。
後來的幾年,這個問題仍被規避著。而每當她父親來信,傑夫就會帶她到書房——但總先確定她身體無恙——去看地球儀上那些彩色的圓點:從安多拉、西班牙、海加1、波斯到遏羅,最近一次是在西班牙殖民地菲律賓群島。自十五歲左右起,蕾莉就不再問父親何時會回家,但她並沒有停止盼望。
所有的希望和祈禱,三個月前在另一封信到達胡桃木之家時實現了。當時她正為了想參加一個沒有任何哥哥陪同的茶會,而和她哥哥傑迪爭執——一個她早知無益、僅供她消磨下午的無聊嘗試。傑夫宣佈召開家庭會議時,傑迪立即朝她皺皺眉頭,問道現在她又想做什麼了?
他的態度觸怒了她,但同樣急著想知道傑夫要說些什麼的她用盡淑女學校所訓練的禮儀,抬高鼻尖並拉起裙擺,以風琴頌歌中的淑女優雅的步伐走過她皺著眉頭的哥哥身旁,大約五步……然後她的脾氣爆發了。她輕快地走在奧布森毛氈的絲質穗飾上,伸手抓起最近的東西——一個桃花心木的置煙架——摔到地上——連她哥哥的進口香煙和五十年歷史的法國白蘭地一起。
蕾莉咬著指甲不悅地回想著。她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說服她的哥哥們,尤其是傑迪,她能遵照她父親最近一封信的要求到菲律賓。她仍能記得當傑夫念信時她所感到的喜悅,她父親希望她能盡快到菲律賓。
五位哥哥為了這事開始爭執起來。傑夫覺得她還太小,不過因為傑夫比她整整大了十五歲,所以他想法一向如此。而哈倫說她太脆弱,理萊聲稱她太天真,赫利認為她太無助。但傑夫繼續念下去,而所有的疑慮都消失了。因為父親已經安排讓她和費家一起旅行,他們是審理公會的教徒,正要到菲律賓群島中較落後的民答那峨島去拯救那些異教徒。
蕾莉好興奮,但興奮之情卻在傑迪開口的那一剎那消失無蹤。雖然他只長她八歲,卻是兄長中最囉嗦的一位。他聲稱凡她所到之處都會有意外發生,五雙男性的藍眼珠立即轉向曾經放置了煙架的空位,然後看著她。
她則主張他是為了她三歲時掉入乾井。而他是唯一小得能下去救她的人而記恨,並說為了一件三歲時發生的意外責怪她是不公平的。他們爭執了三天,大部分是蕾莉和傑迪。好似她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般,他把所有的事都和她扯上點關係,滔滔不絕地說著每件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把她形容得像個掃把星。她則爭辯自己絕不是他所說的那種倒媚鬼,大家都知道沒有這回事。他唯一的答案是他有傷疤可以證明。因此到了星期六晚上她不禁哭了起來,喚泣自她如暴風雨中的海洋般的心底湧了上來,她哭了一整夜。上帝八成是站在她這一邊的。星期天的禮拜給了眼睛紅腫的蕾莉自由。杜牧師剛好挑那天早晨講述迷信是撒旦的愚行,一個真正的基督徒不該屈服於這種念頭。他一開始講道,她就幾乎要從教堂內賴家的席位奔上前親吻他,禮拜後她聽見杜太太提到牧師是如何自貝菲德新教會一個貪財的教友身上得到的靈感,蕾莉不在乎他的靈感來自何處,反正這禮拜已達到她的目的了。
三個月後的現在,她已坐在她父親位於馬尼拉家裡的臥房中,像她多年來一樣地等待著。她比原定計劃提早了一天到達,父親仍在奎松省,今天中午應該會回來。一陣敲門聲響起。蕾莉抬頭一看,她父親的管家喬菲雅拿了一張紙進來。「對不起,小姐,你父親有事耽誤了。」
她的胃下沉,房內的空氣突然令人感到窒息。她好想哭,但沒真哭出來,只是向後跌入椅子中,失望使她的肩膀下垂至非淑女學校所允許的高度。她深呼吸一下,看了滴答的時鐘最後一眼,然後繼續做多年來一直被強迫做的事——等待。
叢林更濃密了。彎刀砍伐的速度不夠快,灌木叢困住了山姆。他趴到地上從樹叢下匍匐前進,越過暴露在外堅硬的樹根和濕粘的泥土。蜥蜴自他身邊跳過,幾隻超過兩英吋長的竹林甲蟲爬過厚厚地覆在地上的腐殖土。細枝和潮濕的葉子粘在他的頭髮上,拉扯著他眼罩的網繩。他停下來解下它取出裡面的綠色細枝,白色粘稠的樹液自斷裂的蔓籐中滴出,山姆不時扭動著躲避那些能在兩分鐘內腐蝕人類皮膚的液體。深深吐了口氣繼續向前爬,籐蔓和竹林像永無止盡的陷阱,揮刀的聲音仍不斷自身後傳來,他們尚未達到濃密的地區,這個認知促使他更向前爬過潮濕的土地,完全地陷人彎曲纏繞的竹林中。由於潮濕及緊張,汗水開始自他身上每個毛細孔滲出。一條黑色光滑的吸血蛇沿著籐蔓滑近他的頭,遭此蛇吻可比用木樁刺入心臟更痛苦而且致命。他像塊石頭般躺著,揮刀和竹子裂開的聲音就緊跟在後。他屏住呼吸和那雙屬於爬蟲類的綠色的細眼相對,幸運的是那雙濃濁的蛇眼自他身上移開了。它彎曲地滑行過糾結的樹根,身上漆黑的三角鱗片也隨之波動。
此時他身後的揮刀聲停止,他的心跳跟著暫停,那些人已經到達竹林稠密的地區了。他的心臟又開始跳動,越來越大聲,他被困在蛇和士兵之間了。
狹小的街道擠滿了人——西班牙人、中國人和土著,一個尋常的海島景觀,不像這把和柯氏杜鵑同色的粉紅縐邊陽傘。它像個色澤明亮的漩渦似地在摩肩接踵的土著頭頂上快速旋轉著。陽傘停頓下來讓一個菲律賓家庭通過,女人轉身責罵她的女兒,年約十三歲的可愛女孩則咯咯笑著,用土語對父母說些什麼,使那男人和女人都笑了出來,然後牽著微笑女孩的手消失在人群中。
在這把粉紅小陽傘的陰影下,蕾莉很快地轉過身,只覺得喉嚨發緊。寄望那些不可能成真的事是沒什麼好處的,但她就是沒辦法使自己不覺得寂寞、更難過。她緊張地拉拉蕾絲高領,讓令人有點發癢的亞麻布蓋在她媽媽結婚時戴的瑪瑙浮雕上。她整理衣領,一邊試著抹去剛才的天倫圖,她的手指碰到浮雕,停頓住,然後不自覺地觸摸胸針細緻的雕紋,她試著想微笑卻失敗,只能用力甩甩潮濕的頭髮。她仰頭看向太陽,似乎在尋求一股力量來漠視自己對從未擁有的雙親的渴望。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將陽傘挪回頭頂,好隔開熱帶歹毒的陽光。
她表情哀傷,為那些永不可能實現的夢輕歎口氣,然後走過仍被古老城牆保證的馬尼拉內城區,她自四座灰石拱門之一走出去,沿北邊郊區的街道走到市場。喬菲雅說湯都市場是個忙碌而多彩多姿的地方,可以讓她在父親回來前殺殺時間。但她仍然整個早晨都待在沙龍裡緊張而期待地踱步、盯著時鐘,終於還是承認了管家是對的。陽傘不住移動著,她踏上一條原始的步道繼續向前走,她鞋跟輕敲的聲音好像是竹製馬林巴(木琴之一種),只是拍子較慢些,因為淑女是從不匆忙的,她像淑女學校所教的般地滑步前進,裙擺像在水上划行般以一種緩慢波動的節奏圍繞著她,恍如衝擊沙灘的浪花。一個真正的淑女能感覺到正確的節奏,正如同土著對鼓聲的自然感應一般。她的法制小山羊皮鞋——一雙將可愛的腳趾包在黑亮光滑的漆皮中的新鞋——踏過嵌鑲在骯髒街道中光滑的石塊。她曾聽說過,這些石塊是用來填補地層中,那些在一年中有九個月的時間被熱帶雨水和泥濘侵襲而成的凹洞。
她踏到一塊石頭上,泥濘隨即淹至足踝,她自泥坑中拔出腳,蹣跚地走到對面泥磚造的房子。她合上傘,順手將它斜靠在走道邊像個瘦士兵似地立著的簍子旁。她拿起手帕擦鞋,然後看看弄髒了的手帕,它已不值得保留了,所以她將之丟入一個痰盂裡,轉過身打開陽傘,沒看見走道上所有的簍子就像骨牌般一個接一個倒下。
之後她朝和她父親位於畢諾都的宅邸相反的方向走去,街道上滿是運貨馬車、汽車和裝飾著旅遊公司紋章、客滿的馬拉街車,喬菲雅曾告訴她有關這種街車的事,還有她父親對它的看法。
一種叫瑟拉的傳染病蔓延在本地的馬匹間,而街車公司並不加以理會,照舊驅駛這些可憐的動物直到它們暴斃在街上。由於對那些馬匹的同情和對冷酷街車公司的憤怒,她父親一直拒絕搭乘這些街車。
當她走過距離新家幾個路口的轉角,她看到讓他拒絕的原因,一匹馬——還是小馬,甚至沒有三個月的小牛大——正使勁地拖著載貨街車自她眼前的街道走過,她從未看過如此可憐的馬。
她只是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能動彈地試著適應如此可悲而陌生的事實。在胡桃木之家和山毛櫸農場,馬匹是赫利哥哥的寶貝,它們幾乎可算是家庭中的一分子。而這裡的馬卻皮包骨,就像島上四處可見的壁虎般。她從未見過如此虛弱、病懨懨的動物,這景象使她的胃不禁翻攪起來,不論是炙熱的陽光或是擁擠的人群都無法使她踏上這種交通工具一步。
其實在沒看見街車前她就決定要走路回去,因為這是她父親通常會做的事,而她渴望能取悅他。現在,在她看過馬兒掙扎地拖著載貨的車後,她只覺得慚愧,因為她想走路的原因只是想取悅她父親,只是因為她自身的問題,而沒有考慮到那些動物。不過要去想像一件她從未見過的事是很困難的,生病的動物就是她不記得曾經見過的,無論是在貝維德、胡桃木之家、山毛櫸農場或柯氏工業,任何一個家族所有地或所處的社交圈都沒有這種事,就算真的有,她的哥哥也會設法不讓她看見。賴家的男性皆對她保護有加,她是賴家僅存的女性,賴氏是卜光榮而受尊敬的南方姓氏,就像祖宅前車道兩旁的胡桃木一般古老。而她的母親則出自柯氏,另一個南卡羅萊納的名門世家,具有被社會肯定的血統。
她的母親同樣也是位真正的淑女,被賴家所有的男人珍惜、嬌養及愛護著。但她在蕾莉還很小時便去世,蕾莉只能從沙龍壁爐上的畫像、及哥哥們和其他尊敬、崇拜她母親的人的描述中,想像母親的樣子。就像她的母親,她那五個哥哥總是把她和他們覺得有危險、不安全或不敬的事隔離,不論是上淑女學校——一所她被護送參加的學校,一所教堂女性端正品行及持家的稜堡——教堂、或是偶爾參加的晚會,總至少有兩位兄長隨侍在她身旁。
雖然她交際不廣、見識不多,但在她被保護的小世界裡,每件事都平穩、自然地進行著,她的姓氏令人接受她,而且打開一道神奇的社交之門。淑女們都有一定的舉止,而且依次被她們的男人們珍愛保護著。
只除了一個男人,她的父親,一個從未在蕾莉身邊珍愛她的男人。他是她在此的原因,更是讓她如此緊張而不確定的原因,一個人該如何安排和十七年未見的父親聚會呢?他的反應又會如何呢?他今晚回來時他們就要見面了,她真希望這次會面很完美。
他的心跳越來越大聲,在他腦中像大炮爆發般的隆隆作響。蛇滑開了,山姆吐出將近兩分鐘來的第一口氣,他又自由了,幾乎。但他必須到達河邊,他繼續在灌木叢下匍匐前進,感覺到有刺的籐蔓拉扯著他的襯衫。地面上覆著一層厚厚的落葉,很快的籐蔓越來越少了,他更向前爬,直到地面只剩無月的夜晚般漆黑的濕壤為止。一小段距離後他又自由了,他猝然起身向前跑,鳥兒自巨大的菩提樹中像爆發的鉛彈般飛出,竹林上方的天空滿佈著黑色的陰影,羽毛如雨般降落;不知名的動物尖叫著、沙沙作響地逃離。
一瞬間他被彩色的海洋包圍住——紅色的赤素馨花、黃色的芙蓉和紫色的蘭花,熱帶花朵甜美的香氣充滿在空氣中,溢入他乾燥的舌頭和喉嚨。他置身在一個花的叢林中。他衝過它們,香味漸漸的消逝了。
然後目的地到了。水,他聞到河川的氣味,潮濕的水氣圍繞著他,顯示河川就在附近。空氣中充滿泥水的味道,身後西班牙語和土著方言的嘈雜聲消逝於遠處,代之以快速的流水聲。
如果他能到達河邊就算是成功了。百金河流向馬尼拉城外的湯都,那裡擁擠的市場及街道是他甩掉追兵的唯一機會。那些追兵是古貴都的游擊隊,而他們之所以要抓他,是因為他有西班牙人、古貴部和山姆的指揮官龐安德都想要的一批槍支的消息,但若除了安德以外的人抓到他,他就死定了。
蕾莉在轉角附近徘徊,終於找到了湯都市場,一個喧囂雜沓的地方。在這裡一切看來都是那麼匆促,幾乎可使一個淑女眼花繚亂。當各式各樣的商品在鋪著鵝卵石的廣場上擺好時,原始的運貨馬車及灰頂手推車紛紛停在人潮中,整條街上到處有人在叫賣他們的商品。
她慢慢走進市場,深受週遭異國風味的環境吸引,尤其是那些鮮艷的色彩閃爍的中國波紋絲綢,皇家紫和各種暗紅、海藍及深黃色的天鵝絨,都高聳而搖擺地堆積於矮小的中國商人旁。她向前走進人潮中,一輛載滿了巨大管狀的羊毛及絲質地毯的車子卻擋住她走向那些美麗絲綢的路,她停下來向四周看了看,只見一些彩色的簍子和土著的頭。就在她試著另尋通路時,某樣東西忽然映入眼簾,她停下腳步注視著。市場四週一群菲律賓婦女頭頂著一簍商品走著。雖然這景象對她而言並不新奇——在她老家的洗衣婦女也都是以這種方式拿籃子,但這些簍子有那些籃子的兩倍大,而這些婦女幾乎只有它們一半的大小,此外簍子裡還裝滿了人量金黃色的木瓜、綠色及粉紅色的芒果和一些橙色陌生的瓜類。
她的左側傳來強烈的海洋氣息.她轉身過去只見幾台裝滿了死魚的手推車正面向她,魚販在魚身上澆了些海水.企圖在強烈的午後熱氣裡保待它們的新鮮。這氣味消退了一陣子。但不久又再度出現,她擠過人潮試圖遠離這股惡臭。
湯都市場上興奮、自由的狂熱氣氛,就像那些被捕的魚般吸引蕾莉的注意力。命運天注定,被人群吸引的她,對即將來臨的風暴毫無所覺,更完全不知道這一天下午,將會使她受盡所有保護、地位顯赫而寂寞的小小世界完全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