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秒鐘……還不錯嘛。山姆看著莉兒目瞪口呆地盯著上校,然後陷入沉默——一種很罕見的情況。因為她將使她父親付出兩萬美金的贖金——一筆古貴都私人軍火的資金。
「細節正在討論中,幾天後就會交換人質,不過這必須你父親合作才行。」路拿緩緩繞著她走著,讓他沒提到的部分像未知的噩運般懸在空中。
這次山姆甚至數都不用數,他可以從她的表情知道她已確切明白自己的處境。她明亮的藍眼珠光是閃過一陣懷疑,然後是擔憂,最後則陷入徹底的沮喪。現在連他都覺得她有點可憐,而她的沉默更增加了他對她的同情。
不過,他很快就為此後悔了。
她先看著他,接著轉向路拿,然後發出一聲他所聽過最可怕的尖叫聲,這歇斯底里的高頻率尖叫聲大得足以使牆壁倒塌,而且還是持續不停的。
冷酷的路拿上校張大嘴巴,那兩個守衛則把手捂在耳朵上,扭曲的臉顯得十分痛苦。上校開始把手伸進口袋裡。
山姆的手指發癢,耳朵鳴叫。他已很久沒有如此想除去生命中的某種東西了。她的尖叫聲使他脊骨一陣痙攣,全身的肌肉都緊張了起來。她的臉呈鮮艷的紫色,拳頭則是白色,而她的聲音……天啊,她的狂叫聲在屋內不斷迴響,他只能用想像的來形容她的聲音:大峽谷裡數千隻病得快死的狼嚎聲。某種東西掉到他的頭上、肩上和手臂上。是乾草!兩隻蟑螂爬到他身邊的地上,壁虎則紛紛像落至草牆上的雨點般匆匆地奔走而下。
賴莉兒快把屋頂掀了。
路拿很快地用東西塞住她的嘴巴,山姆緊繃的脖子和肩膀肌肉霎時鬆弛下來。他深深吸了口氣。但她又把嘴中的東西扯出來,繼續尖叫。
「那東西掉到哪兒去了?」路拿和他的守衛們搜尋著地面。
她坐在那東西上面。山姆看到她把它塞到她的裙子下,這表示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天啊,她還真能叫。他甚至聽見了自己牙齒震動的聲音,如果不是對路拿恨之入骨的話,他會自己跑過去拿起那該死的東西塞住她的嘴巴。他曾經歷過更可怕的折磨,但以十級來評分的話,此刻至少可以列至第八級——第十級的那次使他失去了一隻眼睛,那是被鞭子打瞎的。
路拿終於放棄搜尋走向她,山姆僵硬了起來,直覺告訴他將會發生什麼事。她的臉仍脹成紫色,她的眼睛緊閉,而她的聲音則下降了八度。路拿站到她旁邊,臉上滿是憤怒和挫敗的表情,然後舉起他的拳頭,眼中閃著一抹病態的愉悅。
「如果你傷害了人質,是拿不到贖金的。」山姆說著,他的音調暗示著和他此刻的心情截然相反的厭煩。路拿的本意是打她一拳讓她閉嘴,山姆可以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這點。他太熟悉那種殘酷的表情了。
路拿停頓著,很明顯地在打與不打之間猶豫著,最後他終於慢慢放下他的手,但拳頭仍是緊握的。
「放開她。」在重重踩著長靴離開前,他對他的守衛們喊道,他們像他的影子般隨後離去,門重重地關上。
「你可以停下來,他們已經走了。」
尖叫聲逐漸消逝,她張開帶著淚光的冰藍色眼睛。
「很有效嘛,」他稱讚她道。「常用嗎?」
她凝視他許久,他也未移開視線,終於她沙啞地承認道:「只有當我想不到別的方法時。」
「那麼頻繁啊?」
「你知道嗎?山姆,你必須為這整件事負責的。」她防衛地說著。
「你說的也許沒錯,不過追究這些是沒有用的。」
「我父親會付贖金,他一定會的。你等著看吧,他會救我出去。」她一股腦地說著,聲音雖然肯定,但冰藍的眼裡卻顯示相反的懷疑。她視而不見地朝肩後的方向望了好久。
他曾遇過的女人中如果有需要被人救助的,大概就是她了。
「我從未對這件事懷疑過。」他說道,她轉過頭視線和他相遇,他好奇地想瞭解她現在的感覺。他可以自她身上感覺到一種渴望,彷彿她曾失去某些珍貴的東西。她避開他的視線,手則緊張地扭扯著鞋上閃閃發光的飾品。
這代表了什麼?他想著,她的行為根本就和她所說的背道而馳。那些動作顯示出她對能否獲救根本不確定,這和她剛才所說的相違背。她曾試著說得很肯定,然而她的眼睛所告訴他的卻不是如此。他懷疑這個可憐的小富家女究竟是想說服誰,是他還是她自己。不過他沒有批評她,只是警告她道:「不要再嘗試做這種特技表演了,路拿是不會饒過你的。他可以毫無困難地置你於死地,而已如果沒收到贖金,他一定會殺了你的。」
她的臉變得比冬天的密西根湖更灰暗。
當她不尖叫時,比較容易讓人同情她。他不需要任何歇斯底里,所以他想還是不要對她說實話得好。至少他們能一起度過剩餘的時間,不管多久,剩餘的時間越多逃脫的機率就越大。
「好了,我確定你父親會帶錢來救你的。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家,到時你就可以回貝維多——」
「貝維德。」她心神渙散地糾正他,繼續撫弄著鞋子上的飾品。
「好,貝維德。回到你的山毛櫸農場——」
「山毛櫸農場。」她吸了一下鼻子,舉起一隻雪白的手指在她高傲的鼻子上摸了一下。
「好啦,無論如何,最後你就可以回到核桃之家了。」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稍微提高聲調說:「胡桃木之家。」
「胡桃或核桃有什麼不同?它們都是果實。不然就說你可以回到你該死的家好了,可以嗎?」真是痛苦,他懷疑自己為何要這麼做,誰要管她那些家的名稱,尤其是在她必須祈禱能再見到它們的時候。
她扭動了一下,然後從屁股底下拉出剛才塞在她嘴裡中東西。她看看它,接著抬頭環視著整個房間,輕快地走到水桶旁。
啊,小花兒要喝水了,畢竟她只是個人。一隻壁虎自黑暗的角落爬出來,爬到他腿上,山姆輕輕拂去它,討厭的小東西。啪喳的水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抬起頭。
她正用他們的飲用水來清洗。
「你在搞什麼鬼?」他吼叫著迅速起身蹣跚地走過去。
她把手帕放進水中,拿起來扭干,然後擦拭著她的臉和脖子。
他在她面前直挺挺地站著,朝下怒視,不敢相信她會如此的愚蠢。
她用濕手帕擦擦眼睛然後睜開它們,繼續擦著頭髮下的後頸。在整個過程中,她都像只舔了奶油的貓咪般滿足地咕嚕嚕叫著。
「我在洗臉。」她表情無辜地回答,好像用他們僅有的水來做這件事是天經地義的。她彎下身子,金黃色的頭髮落在她的臉前,調整著頸後的衣服,透過頭髮她說道:「我覺得身體好黏。」
他從她手中搶走手帕。
她昂起頭,頭髮披散在背後伸手想抓回手帕。「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賴大小姐,你正用著我們的飲用水沐浴。」他憤怒地低頭看著她。
「才不是呢!」她向水桶皺了皺眉頭。
他詛咒著。
她斜靠向水桶掬起一些水,然後讓污黑的水自指縫中流逝,接著抬頭看著他,臉上滿是不敢置信的表情。「可是這個水是……髒的……」
「不管髒不髒,這是屋裡唯一能喝的水。」
她顫抖地坐著,臉上是寧死也不喝這種水的表情。
他蹣跚地走回原先的角落,然後聽到了她敲門的聲音。守衛並未來開門,她更用力敲著。「有人嗎?我們需要一些水!」
仍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先憤怒地轉身看他,然後是那個水桶。她垂著肩膀歎氣,孤獨地站了片刻,然後慢慢踱回最遠的角落。她滑坐在地上,彎著頭和縮著肩膀使她像個失敗者,她不安地折弄著手帕,一會兒這樣一會兒又那樣的,每換種折法她就歎口氣,但這次不像先前她令人側目的大吐氣,而是挫敗的歎息。無論如何,他們兩人都不能放棄。
「喂,莉兒小姐。」
「為我唱首歌好嗎?聽了那種貓打架的聲音,會使我比較容易入睡。」
她的藍眼因憤怒而凍結。很好,他想著,她還有些戰鬥意志,對她的尊敬又加了一分。到現在為止,他對她的評價並不高,不過這是因為他一開始對她就有成見。
她抬高鼻尖,像俄國士兵般地把肩膀向後挺。「我不會在你的葬禮上唱歌。」
天啊,他要如何才能不笑出來。他不得不承認,她絕對不無聊,事實上她的存在還解除了原先的單調。這就像是在一隻貓面前搖晃一條細繩一樣,他可以逗她玩,而那可以使他保持神智機敏。
她仍怒視著他,他可以看出她努力想使他畏縮的挑釁眼神,於是他不做任何反應。他聳聳肩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然後做著自他被捕以來一直在做的事,專心聽著茅屋週遭的動靜。在他這個角落上方有個窗子,他可以從那兒看到營區裡發生的事,例如守衛交班時的人數及武力配備的狀況。日照的角度、陰影的深淺和食物的味道都可以給他有關時間和營隊作息的線索。
他把頭向後靠著牆,閉上眼睛專心根據窗外傳來的聲響描繪出營區的情況,試著找出一個最佳的脫逃時機。
「噢,我的天啊!把它從我身上弄走!把它趕走!」蕾莉坐起來抓著她的頭髮,像匹緊張的馬般甩著頭。
她可以感覺那隻大甲蟲的腳匆匆爬過她的頭皮。
「不要動,該死的!」她傾向她,兩手拉著兩股髮絲把她扯到他胸前。
「噢!抓住它,拜託!」她的鼻子抵著他襯衫的口袋,感覺卻像抵在鐵板上。他抓著她頭髮的手握緊了些,使她的頭皮一陣刺痛,淚水充滿她眼中。「啊!」她驚慌地吸口氣,他的手在糾結的頭髮中試著抓出那只蟲時,她仍可以感覺到它的移動。
他咒罵了好幾次,然後她感覺他抓住了那只蟲,把它連同一些頭髮一起扯出來。
「啊!」她的手撫向她悸痛的頭。
「噢,閉嘴!已經抓出來了。」他的聲音充滿了不屑。順手把纏在頭髮裡蠕動的蟲丟到屋子的另一角,它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寒意自她手臂升起,她仍坐在原地顫抖著,感覺那只蟲好像還在身上爬著。
「諾亞1應該壓扁那些東西的。」
1譯註:指諾亞方舟中之諾亞。
他坐在腳跟上,看了她一眼。「它們是無害的。」
「我不在乎,我就是討厭蟲子,除了蜘蛛外我最討厭的就是蟲子了。」
他繼續看著她,臉上露出微笑,但那絕非安撫的笑容。
「這裡也有蜘蛛嗎?」她前後左右地張望著,等著看會不有一隊蜘蛛爬向她。突然問她覺得各種蠕動的東西似乎都圍繞在身邊,她開始提心吊膽了起來。
「如果有的話,我們會知道的,我相信連在貝維多的蟲都聽見你剛才的話了。」
「貝維德。」她糾正道。
「對,」他帶著好玩的語氣說道。「貝維德,賴家的城堡。那裡沒蟲嗎?哦,我忘了,不用回答我。」他舉起粗糙的手。「它們是不准在那兒出現的,那些蟲可沒有簽署獨立宣言哩!」
「這不公平,更別提有多無禮了。我—一」
門鎖的喀嗒聲中止了他們的鬥嘴,兩人都轉向打開的門。燈的光亮充滿屋內,使她一時看不見東西。然後上校出現在門口,一個守衛拿著提燈,另外兩個人持著刀和來福槍戒備著。
莉兒看著山姆,他正在觀察那些來福槍。
路拿狡詐的視線引起她的注意,他正上下掃視著她。
她屏住呼吸。
「他們同意付贖金了。兩天內交換人質,我們將乘船至卡羅雷多灣。」
她鬆了口氣。可是他說他們將乘船,她的胃因這個想法而痙攣,記起來這裡的那段旅程,她所有時間都躺在床上或在船上的廁所中。她一生從未病得這麼重過。而除了那個拿清水、毛巾和柳橙給她的僕役外,整個航程中她只見過衛理教會的費瑪咪,那人總在廁所外唱聖歌,其中最難聽的是「時代之石」,可是那個女人在每次船傾斜時都會唱這首。
但離開這裡比暈船重要,至少她終於可以見到父親了。他要來救她了。她微笑著抬起頭,路拿上校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她的笑容退去。他走向她,一直沒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她可以感覺到山姆的緊繃。路拿站在她面前,伸手沿著她的臉頰撫向她的下巴,他抬起她的臉。雖然她很想閉上眼睛,但仍強忍著睜開它們,屋內緊張的氣氛幾乎要爆出辟啪的響聲。
「太可惜了。」路拿說著,終於移開他的視線,轉身瞥向突然變得像只遲鈍老獵犬似的山姆。「要換陣線嗎,朋友?古貴部和你的龐安德一樣都是想要獨立的。」
山姆朝他笑笑,她確知自己絕對不想成為那個微笑的對象。它太具有掠奪性,太算計,太致命了。
「那並非我所追求的目標,所以不論是你、古貴都或龐安德對我而言都沒有差別。」他的話懸在半空中。
路拿的態度改變,語氣中的威協意味消失了。「嗯,明智之舉,像我自己——」
「要做明智的選擇很難。」山姆打斷他的話,突然像只捕獲蒼蠅的蜘蛛般。「我不是對古貴都的目的不滿,而是他手下的人,我覺得……不好。」
路拿的臉都紫了,眼睛幾乎瞇成一直線。「抓住他。」他命令道,然後走出去。
「不!」莉兒尖叫著抓向其中一名守衛,但他把她推開,她向後倒,綁著的雙腳使她失去平衡,她又爬起來。「請不要這樣,他是個美國公民。」
那些守衛不理會她,猛拉著山姆走出去。在關上門前她看了山姆的臉最後一眼,他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