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願意美夢因此結束。多麼美好的夢境呀,在那些夢境裡,她有一個貼在她唇邊低喃
著「還要」的丈夫,有一屋子發黑如山姆,藍眼如朗星的快樂孩子。
她在毛毯下略微翻動,身上有某些她以前不曾感覺過的痛楚,有點新奇卻又是奇妙
而美好的,剛好可以證明昨夜不是一場夢。他們經驗了一些她從來不知道的事,而她希
望未來的每個日子也都能再經驗到。
幾個星期的變化多麼驚人,她怎麼也想不到她對山姆的看法會有這麼大的改變。一
開始最被她討厭的粗野、魯莽與危險,如今成了最令她著迷,甚至是將她吸引過去的東
西。她在他的粗野中發現了力量,而且魯莽其實是難能可貴的誠實,何況傅山姆危險的
一面並不讓人害伯,而是一種剛猛的氣質。
就在這發現的過程中,她愛上了他。而現在她想看到他,想要他像昨夜那般的擁抱
她、親吻她,山姆的吻讓她感覺有個太陽在心中升起。
她歎口氣張開眼睛,可是山姆不在她身旁。她轉身看見他坐在山洞的入口處,那把
膝而坐的姿勢與他們被路拿所囚時一樣。他正看著洞外的雨,而後似乎感覺到她的注視,
因而轉過身來。
「早!」她微笑著,以毛毯裹住自己來到他身旁。她站著,等待他說點什麼。
可是他什麼也沒說。
一股不安油然而起,她在他身邊坐下。他還是一語不發,所以她伸手放在他的前臂,
輕撫而上。他轉而注視她的手,好一會兒,伸手按住她。她的好心情在他阻止她的手移
動時消失了。
「不要。」他的聲音毫不溫柔,是冷靜的命令。
「山姆,我以為……」
他以凌厲的眼光阻止她說下去。
「我是說你和我……你為什麼一副昨晚的事未曾發生過的樣子?」
「發生過又怎麼樣?」
她無言以對,只是驚恐地注視著他。
「你在等待戒指和玫瑰花嗎?抱歉啦,棒棒糖,那不是我會做的事。」
他的話一槌打在她身上,令她胸口疼痛,像內心裡有什麼東西被打碎了。
「可別開始想孩子的名字,那只是一次還不錯的性,由於被困在一起的特殊情況,
使得它甚至更好了一些。」
太陽自她晴朗的天空掉了下來。她的呼吸困難,喉頭收緊,眼後像有火在燒。她無
力抗拒擁塞在她心中的一切,她愛他,可是他並不愛她。
「噢……」她承受不住地退開,羞辱與慚愧充滿了整個人。她轉開頭去,眼淚開始
奔流而下,但她竭力地不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她從不曾如此無聲地哭泣,但是她也從未
愛上一個毫不關心和在乎她的男人。可是他如何關心?博山姆根本沒有心。
蕾莉剛下定決心,天也放晴了。她的傷害已轉成憤怒,不是氣憤山姆不愛他,而是
氣他像她的父親和哥哥們一樣,毫不尊重她的感情。她想報復,她必須反擊。
這場戰爭就從現在開始。
她知道鳥最能影響山姆,所以一陣子過後,她和曼莎就開始唱歌。曼莎唱了一段,
蕾莉就給它一顆花生,而且得意洋洋地看著山姆對著鳥兒的聒噪猛皺眉。半個小時後,
他就低喃著要去撿木頭而出去了。
她也想出去,但不會再回來。他曾經說過當面吐口水的話,她不是不會做。但如果
他不想要她,很好,在傷害她、利用她之後,她認為傅山姆甚至不值得她花費力氣去吐
口水唾棄他。
她拿起身旁的包袱,向曼莎走去。「來吧,跳上來,我們去散步。」
曼莎跳到她肩上站好後,開始吹口哨。她走到洞口往下看,他們上來時就爬得很辛
苦,如今經過雨水的沖刷與侵蝕,泥土流失後,看起來更陡峭了。
「管他的,蕾莉。」她對自己說著,隨即挺起肩膀,給了曼莎一顆花生,沿著山壁
朝洞口右邊一棵大樹奮力地爬了過去。
山姆抱著柴在泥濘的山間掙扎前進。少去那只可惡的鳥,思考起來容易許多。他早
已決定要跟蕾莉解釋他們沒有未來,他想他應該承受得了,然而她不讓他看出傷害與羞
慚的驕傲神態,卻今他幾乎心碎。不知何時,她已經佔據了他的心,這個嬌小的南方女
孩已經緊緊地抓住了他。
他們是如此的不相同。她有顯赫的家世、有社會地位、有財富。他只有錢,十年來
的收入已使他不工作也可以過日於,只是他仍喜歡目前的工作。打仗是他的專長,戰鬥
的刺激與報酬使他樂此不疲。
蕾莉的生活則與他有天淵之別。她不必為任何事物戰鬥,每一件事都唾手可得。那
種不勞而獲是他所無法瞭解也無法尊敬的。因此,他仍然搞不清楚,蕾莉是怎麼抓住他
的。她硬是碰觸到一個他不希望被碰觸到的地方。
時間會幫助她,而且一旦她回到她歸屬的地方,她終究會忘掉他的。不過他很懷疑
自己會忘掉她的臉,以及她那由歡欣轉而迷惑、更轉而心碎的臉。他知道愈早結束愈好,
可是說出來仍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更想做的其實是像昨晚那樣擁住她、親吻她,不再理會一切地迷失在她的身體裡
面。然而那樣做是瘋狂的,好像明知迷路了還一直走下去,可是他多想就此迷路下去呀!
生命這個莊家發出來的牌有時候是很奇怪的。誰會想到這種事也可能發生?賴蕾莉
和他,傅山姆——難以想像!他搖著頭,向事實屈服了。他爬上山洞,放下柴火,看看
洞內,蕾莉不在。他更深入洞內去找,什麼也沒有。
他開始不安起來,他跑到水池邊,沒有。然後他發現鳥兒也不見了。那個愚蠢的女
人居然走掉了,而且是一個人走掉的。
「真是的!」他低喃著,跑到洞口探著底下樹林密集的地區。什麼也沒有。他蹲下
來檢查泥地,她的靴印朝東而去,他跟隨著來到第一棵樹。
樹下兩片花生殼令他笑了起來,這兩個傢伙留下來的痕跡連瞎子都找得到她們,何
況是一個獨眼的戰士。
「噓!」蕾莉聽著叢林中的聲響,一邊警告曼莎。後面一定有人,她躲在一棵樹幹
後面偷看,一隻松鼠似的動物從她眼前跳過去,珠子似的眼睛令她想起可怕的路拿上校。
她望望四周濃密的叢林,感覺十分不安。她繼續傾聽著,有些動物發出類似垂死人
類般的聲音,今她寒毛直堅。她愈往裡走,叢林愈密愈暗,也愈嚇人。她看看天上,灰
雲已吞噬了藍天,遠方似有雷聲傳來。
「噢,我真希望我是在狄克西鄉,萬歲!萬歲!」曼莎唱起狄克西鄉這首歌。
「我也是呀。曼莎。」她看看四周,雨林中巨大的樹木可怕地聳立著,身上纏滿了
蟒蛇似的籐蔓,還有那些可怕的聲音。「你知道嗎,我們這樣單獨行動其實是很愚蠢
的。」
「噢,愚蠢的女人!」曼莎惟妙惟肖地模仿著山姆咒罵的聲音。
「山姆又這樣罵我了嗎?」
「噢!可惡的北佬!」
她笑了,這回曼莎說得對。「你知道嗎?我們其實不該離開的,」她大有發現地轉
頭看著鳥兒說:「對呀,問題在他身上,我們為什麼要離開?我真蠢。」她警告地指指
曼莎。「你可不准告訴他我這樣說,我寧可死去也不要變成山姆認為的那種人。」
她給曼莎另一顆花生,算是賄賂。「我們回去,他或許不愛我,但我不會讓他把我
忘記。」她轉身朝來路大步行去。
十分鐘後,當她沿著盆地叢林的邊緣疾走時,雨又開始下了。她抬起頭,看得見山
洞黑黑的入口。如果她由右邊切過去,可以不必爬那陡峭的山路。從底下看過去,另一
邊顯然較不艱險。
「來吧,曼莎,我們走捷徑。」她在第一滴雨下來時改變了方向。
大雨傾盆而下,將蕾莉的行蹤全淹滅了。山姆撥開樹叢,試著決定她的去向。她的
方向一直朝南而行,所以他應該在看不到足跡後繼續南行。
他將手圈在嘴邊喊叫:「蕾莉!蕾莉!」他等待著,可是答覆他的只有雨聲和遠處
的雷聲。他發出吉姆以前呼叫鳥兒的尖銳口哨聲,結果還是什麼也沒有。
這都是他的錯,他對她太凶了,他當然是故意的,可是他沒料到她會做出這種事。
不過,在他做出那樣的呆事之後,應該知道她也會做一樣呆的事。
她如果受了傷或發生更嚴重的事,他將無法原諒自己。他癱靠在一棵樹下,暫避那
傾盆而下的雨。他圈起手再度呼喚她的名字,仍然沒有回音。
他繼續走,泥漿深達膝蓋,泥水夾雜著籐蔓,植物和地上的腐朽物奔流而過,其中
甚至有一條手腕般粗大的蛇。這種雨會弄出許多致命的昆蟲與動物,她可能被咬了都還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咬她的。
「蕾莉!蕾莉!」他拔起腿繼續蹣跚地前進。
閃電擊過差不多已全黑的天空,雨大得他幾乎看不見。他一腳踏入泥中,腳下的山
坡開始崩蝕,他整個人和一大片的泥漿與石塊往下滑,他奮力抓住一棵樹,手腳並用地
抱著樹爬起來。絕望的感覺充塞著他,他一定得找到她。
一個小時之後,他再一次將自己由水中撈起來。整座盆地已經變成了一個湖泊,到
處都是往山谷奔馳的河流,更糟的是,天色暗了。他轉頭四下探看,知道在這種雨中他
是不可能找到她的。他開始朝山洞爬回去,也許他可以生個火為她做記號,也許她看見
了,會想要回來。
他覺得如此無助,一生之中從未有過如此使不上力的感覺,除了等待毫無其他辦法。
他想捶打某些東西,他希望能有一點控制,然而一切彷彿都失控了。
他來到洞邊的林區,土地又坍方了,他再度隨著山坡往下滑。他躺在泥漿中朝上面
看,山坡比以前更陡了,幾乎是垂直的。而且雨仍然猛烈的下,他只能看到山壁的一半。
他找開臉上的頭髮,抓住一條土被沖掉而暴露出來的樹根。他抓著樹根,一手一手的往
上爬,樹根快斷了就趕快換一條。如此來到一棵樹的基部,再抱住樹身爬到土質比較保
險的另一邊地上。然後他站起來,再抓住另一棵樹的根如法炮製,如此慢慢地朝山上前
進。
他終於抵達最靠近山洞的那棵樹,手腳並用地爬向洞口。雨勢小了一些,他看得見
洞內的火光。閃電劈空而過,雷聲隆隆,山邊的一大塊泥土又滑落到他的身上。他吸口
氣強撐著,終於將自己拉上了洞口。他泥濘一片的頭倚在痛楚不堪的手臂上,無法動彈
的伏躺著,因為將自己由泥沼中拔出來而筋疲力盡地喘著氣。
「不,不,聽仔細了,是『看哪,看哪,狄克西鄉。』」
山姆的頭因聽到蕾莉的聲音而猛然抬起。她坐在溫暖的、乾燥的、一點泥巴也沒有
的火圈旁,正在教一群土著唱那首該死的歌。她正在大聲咀嚼著什麼,他揮開鼻子上的
泥塊,聞起來像是肉,而且是烤熟的肉。那是自從他們離開營地就不曾看到的東西。
她將骨頭往身後丟,又伸出手去。一名土著男子崇拜地看著她,自正在火上燒烤的
肉割下一大塊來。她像個君臨天下的女王般坐在那裡,大口吃肉,大談那些土著一點也
聽不懂的話。
而這麼長的時間,他一直在擔心她的遭遇,怕她受傷或遭到更恐怖的事。而其實她
老早回到這裡,安全的、乾爽的、暖和和的,而且又吃又喝的,好不痛快。
他爬撐成跪姿,泥漿從他的頭上流下來,在面頰上留下一條條的痕跡。他無法說話,
雙手因渴望扼住什麼——例如她的喉嚨——而癢得發抖。她定是感覺到了他的存在,因
為她轉過頭來,看到了他。
「噢,嗨,山姆。」她一邊將一隻香蕉遞給曼莎,一邊又回去注意那些土著。
紅光,他眼前只看得見紅光。他憤怒至極的狂嘯聲在洞內迴盪不已,他聽見了,可
是那又好像不是他的聲音。他向她衝過去,伸長了手要抓她。
不到一秒鐘,他已經平躺在地上。土著們像蒼蠅見到木瓜般圍在他的身旁。
「我要勒死她!我要勒死她!」他瘋了似的,想要掙脫這些人的包圍。「你這個愚
蠢的女人!我幾乎翻遍了整座山谷找你!我找了兩個小時,兩個淹得死人的小時!」他
拉扯著,想解脫土著的掌握。
她先是有點驚訝,然後害怕,如今是生氣。這個可惡的女人居然在生氣!
「我告訴過你,不可以那樣說我的。」她怒視著他。
他也瞪回去。「我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何況我又沒說錯!」他又開始掙扎,並對
著抓住他的人大叫:「放開我!」
難以置信的是,他們居然看向蕾莉,準備聽她的命令行事。他給了她足以燒掉那頭
金髮的火辣目光,叫喊道:「叫他們放開我!」
她低頭看著她的指甲。他咬著牙叫道:「蕾莉!」
她抬頭看著他。「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因為如果你沒有那麼樣做,等我自由了,你會後悔!」
「我想不會。」
「快告訴他們!」
「不——要。」她搖頭。
土著們看看他又看看她,嘴裡喃喃說著些什麼,他唯一聽懂的字眼是「瘋子」。看
來他只有跟她講理了。「告訴他們放開我,我不會亂來的。」
「我看你還是很生氣,所以那樣說好像不大聰明。不大聰明就是愚蠢了,不是嗎?」
「蕾莉,我警告你,我最後還是會掙脫的。」
她揮揮手。「好呀,我願意冒這個險,總比做愚蠢的事好。」她微笑著說,還眨了
眨她的眼睫毛。
他選擇沉默,唇槍舌劍沒什麼用。他坐下來,任由土著綁起他的手腳,放縱自己幻
想等他自由了,要怎麼懲罰她。他們將他移到一個黑暗的角落,四個人組成守衛牆擋在
他和蕾莉之間。
她撿起一樣東西向他走來,有個土著按住她的手,指指山姆搖著頭,似乎警告她不
要靠近。「我不會有事的,」她說著晃到他身邊得意地笑著。「餓嗎?」
見他沒有回答,她蹲下來舉起一塊腿肉。「火雞肉,要吃一點嗎?」
「解開我。」
「我認為你還在生氣。」
「我的飢餓遠遠超過憤怒,放開我,我不會怎樣的。」
她以另一隻手撐住面頰,若有所思地答:「我看不見得,我餵你。」她笑著將向舉
到他的嘴巴前。
這是宣戰嘍?他直直地注視著她得意的臉,用力咬住而嘶下一大口的肉,緩慢地開
始咀嚼。他將以自己的方式來打這場仗。他又咬了一口。
「好吃吧?」
他只是咀嚼、吞嚥。
她微笑著,毫無預知未來的將是什麼。他很快會抹去那張傲慢小臉上的得意笑容。
「還要。」他低聲說著,張開了嘴。
她的眼睛張大了起來,紅著臉不安地看著他。她想起來了。她再舉起肉塊,他扯下
更多,而且一直都注視著她。他慢得不得了地咀嚼,然後吞嚥。接著他的目光往下掃,
停留在她的胸前。
「還要。」
她又舉起肉塊。他再咬下,但目光火熱而故意地直指其胸。她渾身一顫。
他忍住微笑。「還要。」
她給了他,他的目光回來與她對視。她的臉愈來愈紅,微張的嘴證明他達到目的了。
他仰頭靠在巖壁上,以他所能的最灼熱的目光掃過她。「嗯,好吃,昨天晚上以來最好
吃的東西。」
她猛吸了一口氣往後靠,他覺得她像恨不得要用那只火雞腿打他。
得到一分了,山姆好小子。但他並沒有笑——至少外表上沒有。
然後,她又向前把肉塊給他,他瞥了她微開的衣襟,不曾深思便張開了嘴。
「咬住吧!」她將火雞腿塞在他的嘴內,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山姆咳了一下,用舌頭將肉塊頂出去,一邊咒罵著。望著她挺直如戰勝將軍般揚長
而去的背影,他的惱怒化成敬佩的微笑。蕾莉也得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