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到八坪的空間裡頭,要供應這間安養院近三十張嘴,但是礙於經費問題,卻只請了兩個阿姨。
不過這兩個阿姨卻有一身好功夫,可以衛生而迅速的準備好每一頓飯。
今天是標準的五菜一湯,但因為有客人來,阿姨特地多炒了兩盤菜,龔真希弄了個圓桌放在辦公室,讓客人有獨立而又安靜的用餐空間。
將菜和碗筷備妥之後,她又到餐廳去幫忙了。
日復一日,她早就已經習慣跟院裡的老人家一起用餐,縱使今天有客人來,也沒有改變她的習慣。
「真希,有群人走了過來!」頭髮已全白的劉奶奶像是在講什麼秘密似的低語,「可能是來參觀的。」
龔真希手上忙著替老人家裝飯,沒有費心轉身去看,但可以猜到來人是誰。
「又是個不孝子要將家裡沒用的老人丟進這裡!」說話的是一向尖酸刻薄的林爺爺,不過他只是壞在一張嘴,其實心地還不錯。
「不是啦!」龔真希忍不住笑著糾正,「是李伯伯工廠的客人。」
「李先生的客人?」劉奶奶一臉不解,「為什麼要來這裡?」
「可能順便來看看,然後回去就把家裡沒用老人丟過來!」林爺爺很堅持己見。
當初他也不願意來,但是一雙兒媳卻堅持將他送來此處,他還因此耍了好一陣子脾氣,弄得安養院上上下下沒人敢接近他,只除了真希。
她總是不厭其煩的陪著他說話,硬是帶著他出來活動,讓他自然的在這裡交了朋友,也習慣這裡的生活。雖然對兒媳的抱怨還是常掛在嘴邊,但現在若真要他再搬回家,他還要考慮一下呢。
「或許真又來了個不孝子,真是太不應該了,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把屎把尿的帶大他們,不過這樣也好啦,來這裡比較自在,不用再為兒孫煩惱,」龔真希順著他的話說:「到時你們還可以多個朋友。」
林爺爺得到支持,滿意的點點頭,終於願意乖乖吃飯。
在跟這些老者的相處中,她學到了一門智慧,這些老者走過人生中的風雨,有時他們要的不是建議,只是要人聽他們說話,然後跟著他一起義憤填膺,他們就會像孩子一樣開心。
龔真希裝好飯之後坐下來,打算跟他們一起吃飯。
這時她才有空轉過身,最先看到了蹦蹦跳跳走進來的李可人,年輕的臉龐浮著一抹紅暈。
她見了忍不住揚起嘴角。看來那個年輕的貴客,似乎挺讓可人心動的樣子。
然後她看到了他——
嘴角的笑容隱去,四周景色瞬間在她的腦袋裡旋轉。
她肺部的空氣被奪去,有片刻她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自從她離開他的那一夜起,便認定了這一生他們不會再有交集。
三年的歲月,繞過大半個地球,他出現在這裡,不是法蘭克福,而是台灣,她的內心顫抖,卻無法移動半步。
「衛先生說要參觀一下院區。」李可人看到好友立刻拉著她的手說:「妳來見見他!」
這裡有數十雙的眼睛正盯著妳看,龔真希,妳給我表現得自然點!她在心中警告著自己。
深呼吸幾次,龔真希才找到力氣站起來,試圖想要露出笑容,卻沒有成功。
「怎麼了?」李可人很快注意到她一臉的不自在,「難不成妳認識衛先生?」
「我……」吞了口口水,她一時之間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們不認識。」衛仲恩淡淡的說。
聽到他的話,龔真希的黑眸露出驚愕之色。
「妳好!」他面對著她,對她點頭伸出手,「衛仲恩,請問妳是?」
看著他伸出來的手,她有片刻的失神。雖然經過三年,但是她肯定自己的外表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除了為了方便照顧老人家,所以心一橫,她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長髮之外。
但是他表現的好像根本不認得她。她梭巡著他的黑眸,試圖找到一絲對她的熟悉,但是一無所獲。
這份認知就好像有人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她感到喉頭梗著痛苦的硬塊,就算她從不敢作夢——夢想兩人終有重逢的一天——但她從沒料到他會把自己忘掉。
原來自己之於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義……龔真希的手指陷入手掌中,努力的想要恢復平靜。
但椎心之痛使她的臉色瞬間發白。
「真希,妳怎麼了?」李可人一臉擔憂的看著好友,輕聲的提醒,「衛先生在等著妳握手。」
「你好,」終於,她找到自己的聲音,略微沙啞的開口,倉皇的伸出手與他一握,「我是龔真希。」
雖然不想對自己承認,但是衛仲恩一直清楚的活在她的記憶中,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他,一如記憶般完美。
她在心中對自己說,要面對商場上爾虞我詐的他,當然會忘了渺小的她,只是這個事實使她的心痛苦的痙攣著。
「衛先生,她便是跟著我一起上台北推銷的另一個人。」李可人在一旁說道。
「相當出色!」衛仲恩從頭到腳打量著龔真希,看到一抹不自在的紅暈因為他的注視而染上她的脖子,然後雙頰,這帶給他邪惡的滿足感。
「不打擾各位用餐。」他這才鬆開她的手,「魏先生,聞到這些香味,我肚子也餓了,只是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跟你們一起用餐?」
「歡迎之至。這邊請!」魏國裡招呼著他離開。
他單單一個眼神仍然具有使她心慌意亂的魔力,但是他不記得她了……龔真希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由得失神。
這一千多個日子以來,她不停的想起他的一舉一動,想起對他的愧疚,而他卻早已將她遺忘,她發現自己像個大笨蛋,人家根本不在乎她。
不過這樣也好,這是最好的結果。她感到熱氣襲上眼眶,她會學著忘記他。
他本就是不同世界的無緣人——她感到一股沉重的力量撞擊她的胸腔,她感到熱氣襲上眼眶。從一開始就是個錯,忘了也好……
「怎麼?」到了門口,衛仲恩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龔小姐不一起來嗎?」
聽到他的提議,龔真希整個人一僵。
「我想聽聽妳跟李小姐上台北那幾天的事,」他看著她,淡淡一笑,「剛才李小姐說了一些,似乎挺有趣的。」
她並不想當娛樂他的工具!她下意識的想要拒絕,但是可人已經過來拉住她的手。
「走吧!」
情勢比人強,看著李伯伯和魏爺爺一臉的期盼,她顫抖的吸了一大口氣,挺直背脊走向他。
忘記就忘記吧!她強迫自己的目光略過他。
反正她龔真希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傢伙,他這個天之驕子會記得才有鬼!
這一生他可以擁有許多女人,而她,不過是其中一個。
她終於成功的擠出一個甜美的笑容。想哭可以,她對自己說,等只剩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看著衛仲恩修長優雅的體態,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想要恨他!真的想恨他……
※※※※※
一頓飯吃下來,憤怒、不耐、難過交錯著,龔真希希望自己變成隱形人,或著直接挖個地洞把自己給埋了,或許她就不會再感到痛苦難堪。
她表現得很好,她都忍不住想要為自己喝采,雖然她的話不多,但是笑容始終掛在臉上。
「衛先生平常做什麼消遣?」坐在衛仲恩身旁的李可人輕快的問道。
「太忙了,幾乎沒什麼消遣。」
他不再是她記憶中那個沉默寡言的衛仲恩,他對可人露出迷人的笑容,讓可人心花朵朵開。她默默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專心的吃飯。
「這裡的環境真的很清幽,」他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裡,「若是可以的話,我希望可以在這裡住幾天。」
「不!」聽到他的話,龔真希忍不住脫口拒絕。
她激動的反應立刻惹來眾人的注目。
「不?龔小姐,」衛仲恩帶笑的目光看著她。「有什麼問題嗎?」
「我……」在眾人的注視下,她不自在的動了動,「這種小地方,我怕衛先生會住不習慣。」
「關於這點,龔小姐不用擔心,我的適應力一向不錯。」他看向主人,「只是不知道魏先生是否歡迎?」
「我們當然歡迎!」魏國裡在一旁笑道:「不過就像真希說的,只怕你會住不習慣。我們這裡每間房間的格局都差不多,大概只有四到五坪大而已。」
「不然去住我們家啊!」李可人推了推自己的父親,要他開口說句話,「我們家不是有客房嗎?」
「是啊!」李文清邀約,「雖然比不上衛先生家裡舒適寬敞,但是空間會比這裡還大一些。」
「謝謝李先生的好意,我還是住這裡好了。我注意到後頭有條小溪,若有空的話,我還可以去釣釣魚。」
他的話使龔真希的心直往下沉,一想到還要繼續對著他,她就感到快要發瘋。
「怎麼?看龔小姐的表情,是不歡迎我嗎?」他的黑眸閃閃發亮的看著一臉蒼白的她。
「怎麼會!」她揉著發疼的太陽穴,「來者是客。」
她不想尖叫,但是現在的她真的快要失控,只好塞塊雞丁進嘴裡,克制自己的衝動。
「如果妳不歡迎的話,可以直說,我明白。」
當發覺所有的視線因為他的話再次集中到她身上,她差點被嘴裡的雞肉噎到。
「真希怎麼會不歡迎?」魏奶奶替她回答,「一直以來,她可是安養院的開心果,只不過她今天沒什麼精神。」
「應該是身體不舒服吧!」魏國裡眉頭微皺,看著龔真希,「早叫妳去看醫生,妳就是不聽話。」
「真希就是這樣,」李可人轉頭看著衛仲恩說道:「我敢跟你打賭,你絕對沒見過像真希一樣這麼不喜歡看醫生的人。」
「我不是小孩了!」她不安的視線匆匆看了他一眼,不是很喜歡這個話題,「我自有分寸。」
「沒想到龔小姐外表像女人,個性卻像個孩子。」
聽出衛仲恩話語中的諷刺,她的身軀不由得變得僵硬。
「在我印象中,」他嘴角帶著笑容,「似乎只有幼稚的孩子會討厭看醫生。」
熟悉的話語衝擊龔真希的心,不受歡迎的淚水刺痛了她的眼,她抬頭看向他,就見他平穩的回視她的凝視。
「我真的不太舒服!」她受夠了,躲開他的目光,將碗放在桌上,「對不起,若沒什麼事,我想去躺一下。」
「當然!」魏奶奶拍拍她的手,「快去吧!妳臉色真的不好,這些東西,等會兒我再叫陳太太收拾就好。」
「好。」龔真希匆匆點了下頭。
「若妳頭痛的話,或許按摩一下會好一點。」
走到門口聽到衛仲恩的話,她猛然轉身看著他。
他的語調溫和,但是出口的話語卻比任何武器都還有殺傷力。
她極力的梭巡他的黑眸,想在裡頭找到一絲對她的熟悉,但仍一無所獲,他表現得根本不認得她,但是他說的話卻又句句意有所指。
「我說錯了嗎?」衛仲恩一臉無辜的詢問。
看他臉上笑容加深,龔真希的反應只能搖頭,然後在自製潰決前,轉身離去。
當她甩頭轉身離去的瞬間,衛仲恩的眼底閃過一絲陰鬱。
三年了,一個不算長但卻恐怖的時光!
她連再見都沒說,只留下一張莫名其妙的字條。
他體內奔流著憤怒和刻意壓抑的情愫。
自從她離開的那天開始,他時時刻刻為她的安全擔心受怕著,怕她想不開會自殺,怕她遇到那些追趕她的人而遭遇不測,而一切的一切在遇上她,派人調查她這幾年來的生活之後,他的擔憂從知道她過得很好之後轉成憤怒。
她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聯絡他,一夜的歡愛——如果她對他們關係的定義只是如此的話,他會讓她知道,她大錯特錯!
命運之神再次把她帶回他的生命中,而情況不會再如她所願的走。
痛苦嗎?
想到她因為他說不認識她而突然轉為蒼白的臉色,帶給了他一絲滿足。她該受點教訓。
天知道,他的目光雖然注視著其他人,但是他專注的對象始終只有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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