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巧熨落他的面頰,他只有接觸之感,而後心裡只是充滿錯愕與震撼。
那時候,她清湛的雙眸盈盈,煙火灑落天際,他隱約望見她面容酡紅,比手劃腳地對自己訴說情意。
憶不起自己當時的表情,只記得,除了驚訝還是驚訝。
「司徒師傅,我要的,不是這種顏色。」男人的嗓音壓得極低,那幾匹花布他只看了一眼。
司徒青衣不意外,這已經是這位客人第三次的拒絕。
色彩原形分「正色」和「問色」。青、赤、黃、白、黑為「五方正色」;綠、紅、碧、紫、騮黃為「五方間色」。經過長久發展,在蓬勃近代,染色技術更得到空前進步,不僅配色,拼色,衍生得更為廣泛,以天地、山水、動物、植物等自然色彩,深淺濃淡結合之後,已經可配得色調七百零四色。
這麼許多的選擇,卻仍是達不到客人的需要,他不明白,也曾殷切詢問,但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
「我要最特別的顏色。」
能試的方法他都試過了,他盡力調配客人所要求的「最特別的顏色」,但似乎效果不彰。雖然這筆生意頗為奇怪,但他也不會多問,客人自有隱私。
沉吟之後,司徒青衣對著男子道:
「這位兄台,很抱歉,看來我是無法染出你要的色彩,不如另請高名吧。」他平和微笑,真是不想耽擱這位客人。
「老店必有其屹立之巧,司徒師傅家祖,沒有流傳什麼密法嗎?」男子問,相當不經意地。
司徒青衣一笑,「這間店舖雖輾轉幾代,但始終都是平凡的。」否則也不會這般寒酸了。該說他也喜歡這種單純的環境吧。
「是嗎……」男子低聲輕喃,就要伸手入懷。
司徒青衣按住他的手,道:「兄台,既然沒有辦法交物,代表我能力不夠,所以不收錢的。」他必須負責,自己吃下虧損。
男子眼神微閃,門外傳來孩童嬉戲聲,他側首斜瞥,半晌,便道:
「告辭。」拱手離開。
「走得真快呢……」司徒青衣微微瞇起眼,感覺這位客人的體態似曾相識,很有練武之人的架勢……路上大同小異的身子可也不少,光是紀淵家的武館裡,弟子就幾百名了吧。
想到那張總是明亮又神氣的臉孔,他拿出放在櫃檯屜層裡的半成衣。
柔軟的觸感,是似綾錦的棉布,更厚些,相當普及的料子,他將之染成黃色。也不曉得為什麼是黃,也許,是由於紀淵給他印象,總像是金黃耀眼的日陽吧。
因為是冬衣,就想做件披風給她。從小她就愛騎馬,騎術甚好,每每他都只有在旁干瞧的份,有披風遮冷,應該不錯。
將只有雛形的披風拿到眼前揚開觀看,他目測著裁出的尺寸。
她會高興吧?不論他給的是何東西,只要是從他手中接過,她總是笑得相當愉快……
忽然有什麼片段掠過腦海,他微愣,輕輕地「嗯」了一聲。
「青衣!」
熟悉的呼喚連人一同闖進,一瞬間,司徒青衣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過去。
回到那樣兩小無猜、天真無邪的童稚年齡,一個愛說歪話又不拘小節的姑娘,和他是結拜,更是青梅竹馬,陪伴他經過這長長久久的歲月。
「你在發什麼呆啊?」紀淵見他一點反應也無,先轉身悄悄將門掩合,還不忘偷瞧外面兩眼,才扭頭對他道:「回神哪!」
他有些倉促地如夢初醒,才問道:
「你做什麼?」好像……慌慌張張的?
「青衣,你趕快收拾一些簡單的東西跟我走。」她上前一步,連帶手腳比劃。「哎喲,我家弟弟不曉得惹了什麼麻煩,弄得咱們家有幾個怪人在周圍窺視,那本是沒有所謂啦,反正家裡人才不怕呢!不過,我想想我前些日子來你這兒了一趟,不曉得有沒有把你拖下水,結果我剛剛在巷口就看見有人鬼祟守著你的鋪子……」
她滿懷歉意,接連道:
「對不住啊,青衣,因為你只有自己在這裡,我怕他們會找你麻煩,你收收東西,先跟我去避難吧。等風頭過了,再回來比較安全啦。」
「咦?」他看著她直接跑進自己房內,忙跟進去,問:「要去哪兒?」
「總之跟我在一起吧……我才能保護你啊!」翻箱倒櫃,就要幫他整理包袱。「青衣啊,真不好意思,麻煩是我這邊帶來的,我得謝罪呢。」伸手一抹脖子,吐舌做個上吊模樣。
「……我自己來吧。」私人物品給她亂攪,他稍稍臉紅,只得依言隨意打包。
「喔,好啦,你快些、快些喔!」她又跑出去,挨著門縫探頭探腦。
司徒青衣微微一歎,只得順從準備,正欲綁緊布包,又想起些什麼,他將那件未完成的披風一同折好放入。
「好了嗎?好了嗎?」紀淵邊偷看,邊側首著急問,道:「啊啊,我瞧他們一定感覺有蹊蹺,要走過來了喔!」
「我好……」正要回答。
「哇!當真走過來了!咱們快逃!」她原地跳起,先將木門落閂,隨即連連招手,要他跟住自己,往後頭的小方院走去。
悄悄拉開那扇不搭調的後門,紀淵拉著他一道出去。
「還好,鋪子裡頭沒有什麼貴重東西。」她好好地將後門掩住,使個眼神,便壓低身子橫越小巷。
司徒青衣拿著包袱,只有聽命的份。仔細想想,無論幼時或現在,他總是被她這樣牽著走啊……
「走出大街,人來人往,就不容易被找到了。」紀淵嘿嘿一笑,很是得意。
他瞅著她的神采飛揚,忽說:「……其實,你覺得很好玩吧?」
「沒有哇。」她這樣道,卻瞪眼點著頭。
司徒青衣見狀,又無奈又好笑。
「糟了!」紀淵挺直背脊,忽地煞有其事的低聲警示。
他不覺也跟著謹慎起來。「怎麼了?」
「咱們被發現了。」嚴肅告知。
「咦?」他下意識地就要張望。
「別瞧!」紀淵趕緊雙手捧住他的臉扭回來,和他四目互看。「啊啊,青衣,你的臉真的又軟又嫩耶……」她的手心都要滴出蜜來了……從七歲那年她就一直想摸,心願達成呀!
他忍不住懷疑起來。
「你在騙我嗎?」什麼躲避奇怪的人,莫非是她的胡扯?
「嗄?」她一愣,隨即加重語調澄清:「我沒有騙你啊,真的啦!我發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紀淵和青衣說話都是很認真很認真的……」話尾突然消失,她壓緊聲道:「青衣,我數一二三,你就往前跑!一二三!」沒有喘息就直接大喊。
「什麼?」司徒青衣根本沒聽分明她的連珠炮,就被她一把推開。
只見紀淵一手翻一攤,把街邊販子的擺攤全給掀了。
「搞什麼!」
「我的東西啊!」
「拜託不要糟蹋我的呀──」
四週一片此起彼落的哀號,紀淵只能叫道:
「哇哇!對不住、對不住!我會賠償、我會賠償!等等,別現在找我,請上兩條街外的紀府武館求償啦!」迅速轉身,發現他還在原地發楞,她嚷著:「你怎麼還在這裡?快跑啊!」抓住他的手臂,拉開步伐沖沖沖。
司徒青衣隱約瞧到有幾名衣著暗色的漢子正要追過來,被紀淵翻亂的攤子絆住行動,被灑了一頭菜葉和果子。
真的有怪人啊……
被拉著狂奔,司徒青衣沒有感到驚惶,只是又很不小心地想起,某年某日,她做了一件小小的壞事,把比她年稚的孩子弄哭了,和他無關的,他只是成了目擊,人家娘親出來要逮罵,他卻被她硬抓著跑,還說:
「青衣!青衣!我絕對不會丟下你的!咱們是有難同當喔!」
同當難的人,是他吧?她卻喊得好氣概、好英雄,彷彿她自己才是幫拜把扛起災難的人。
「咦?你在笑啥?」一回頭,察覺他唇角有著笑意,她瞠住眼:「青衣,我很喜歡你笑,你笑起來好好看,但是,你笑錯時候,我會感覺很詭異的。」是嚇到丟魂失魄了嗎?
司徒青衣不語,清秀的臉容因為急奔而泛紅,同樣很清秀的唇線,一直一直地維持著淺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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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先躲在這裡一下下,讓他們在城裡當個笨蛋跑來跑去。」紀淵呼呼笑道,在溪邊捲起袖子。
司徒青衣滿頭大汗,喘了喘,他道:
「你真的覺得很好玩吧。」這回他是肯定了。
「哈哈!這種事情很難得耶,很像書裡的故事吧!」
好驚險好刺激喔!
她蹲下身,用溪水潑臉。雖然說時節已十月,但他們這南方城鎮,還是沒有太寒冷的冬意呢。
「我試探過啦,那些人雖然有些來頭,但是不曉得為啥,好像不太敢聲張,所以就讓我抓到把柄和他們玩玩了。」只是沒想到連青衣都遭殃了啦。
她濕漉漉的兩手隨意抹在衣擺,額面皆是水漬,正要一起也給擦擦,一截藍色的寬袖貼了上來。
「橫豎都會弄成這樣,你拉起衣袖,又有什麼意義呢?」伸手輕按,替她吸取頰邊水滴,司徒青衣睇著她顏色半深的襟口和下擺失笑。
紀淵怔住,傻楞楞地瞅著他一會兒,才「哇」地跳開。
兩人都在剎那呆滯住。
「我被你嚇到了!」她先指責著。
「……我也是。」被她突如其來的叫聲,還有……自己沒有自覺的舉動。他耳朵微微熱起來。
紀淵在一旁喃喃碎語: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咱們還一起睡過呢。」雖然只是在同一片屋簷之下。她有些懊惱地搬出更強而有力的安慰:「對對對,我還看過他屁股呢!」雖然是很久很久,久到他不曉得的以前。她含糊著字句,嘟嘟嚷嚷,好半晌才鎮定。
司徒青衣沒仔細聽她念些什麼,只是將莫名輕起細紋的心境緩緩撫平,隨即移目,忽地發現她左手手臂上頭有條長長的傷疤。他停頓了一下,啟唇問:
「……紀淵,你的手怎麼了?」
「啥?」紀淵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膀臂,一頓,很快地把捲起的袖子放下,後來又感覺自己似乎欲蓋彌彰,她略是補救道:「呃……沒什麼啦,是舊傷、是舊傷。」不算扯謊,因為的確不是很新的傷,她沒有對青衣扯謊啦。
「舊傷?」還帶有朱色的痕跡,和他腹側那一刀很像啊,舊嗎……「咦?紀淵,你什麼時候受的傷?」
「喔……這個啊……」又想打混過去。
「是被那賊人所傷的嗎?」他不理會她的敷衍,更直接地問了。
唉──她插腰,用力地歎出一口氣。半晌,才說:
「青衣啊,你看我好好的啊!」她揮舞著雙臂,左拐右彎,又上又下,「所以啊,你不要再問啦,反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嘛,再講出來,咱們倆又要浪費口水了。」像是證明給他看,她兩隻手伸得好直,握拳張開著。
那傷,有幾寸那麼長,很疼的吧?他的腹傷雖然淺,也痛了七、八日,但她照顧自己那數天,都沒有異狀啊……他凝睇著她,腦海浮現她曾拍胸笑說可以為自己上刀山,他還以為是笑語,胸廓不禁一陣縮緊,忽然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許是察覺他的沉默,紀淵笑兩聲,自己道:
「青衣啊,你瞧,這裡的花都謝了呢。」她指著溪邊的幾株梧桐,稀稀疏疏的枝葉看來好寂寥。「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常來這兒玩,我都站著打拳,你呢,就坐在那邊的大石頭上縫衣服,我每次都問你有沒有仔細看哪?你明明瞧不懂,卻還是說我很厲害……咦?你好像要我別再提以前的事呢,真是,我又忘了。」他不喜歡的啊。她敲敲自己腦殼兒。
「……我以前來的時候,沒見過你。」八歲到十歲之間,這林子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啊?是嗎?」看他說話了,她便笑道:「那當然啊,我本來不是在這兒玩的,是因為認識你以後,才會過來的啊。」隔天她就有再來呢,只是沒瞧見他,所以便以為他們已經好聚好散了,幸好過幾日又在街上重逢,當真有緣呢!
她說得輕鬆又理所當然,他卻感覺到那時小小紀淵的另外一種心意。
她是怕他又被欺負,又孤獨地在這兒哭吧。
昂起首,梧桐枝幹如昨健壯,他輕聲道:
「這裡,總是有很多小黃花啊……」
「是啊是啊!」她開心應和著。「你還記得啊?」
她好像認為他記性很不好似。
「小黃花,你愛拿來插在我發上,說女孩兒就是要這樣漂亮。」他道出往事,那時候他還不曉得自己被當成女娃兒,只當她在玩遊戲。
「噗哧!對對對!」不客氣地大笑出聲。這陰錯陽差的結拜真是太好笑了,三不五時想起仍舊會想要捧腹。
「你還會說:『青衣在這裡,我也會在。』所以……」
「你一定可以在這裡找到我喔!」她抹去眼角的笑淚接道。
「童言童語。」只有他當時才會那麼相信。
「才不是!我都很認真的。」她不要他一個人又孤伶伶地躲著哭。
「……爆竹會飛上天也是認真的?」
「我真的以為會飛啊!」
「那,摘星星送我呢?」
「我真的以為可以摘啊!」
「那,煮草根給我吃?」
「喔……那個啊……我真的以為可以吃嘛。」
「……你老愛扯到上輩子,也許,我前世就是欠了你什麼吧。」他平靜發言,也很認命。
「哎呀,你幹嘛翻舊帳嘛!明明平常都忘記啦!」害她好丟臉。
「因為你提醒我,所以慢慢地都想起來了。」一件一件的……談不上美好,甚至是相當淒慘的回憶。
卻……讓他貧乏的人生豐富。
這樣的認知雖突然,卻沒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一切都是很自然地就接受了。
「欸欸,又是我的錯?」好吧,誰教她老愛講小時候的事。
「也不算錯……」他低聲道。
「什麼?」紀淵故作驚訝地嚷嚷:「不算錯?不算?那就是不錯嘍?你覺得這些……這些事情,很不錯嗎?」亂拼亂湊,兩句話壓根兒不同意義。
聞言,他卻是嚴肅地想了一想。
「不行嗎?」微惱地回答,頰邊有著可疑的紅痕。
她瞪大瞳眸。
「哈哈哈!可以可以!當然可以啊!」她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啊!「我一直以為你很後悔,後悔跟我那樣皇天后土的拜過,結果你並沒有啊!」就算他是一時沒考慮清楚,她還是會偷笑好幾年喔。
後悔?他並不後悔啊,為什麼她會這樣認為呢……或許他並無如她這般熱絡,但他心裡多少仍是會惦著她的。
因為……因為,在他二十四載的生命當中,有她的時間,比沒有她的還多得多了。
「……我不會後悔,就像我不會討厭你那樣。」他溫道。
她只看了他一眼。
旋即,高興地抓起地面花瓣,飛揚道:
「青衣,夏天開花的時候,這裡會很美麗很美麗的喔,我都會踢這棵樹,就最大的這棵啊,花掉下來,弄得一頭一臉,還會吃到嘴裡呢!」她快活地笑著,亮眸燦燦,隨意將花瓣朝天空撥灑。
他望著她在花雨中的笑顏:心跳竟是悄悄地震盪了。
十多年來,他究竟看到她什麼呢?
中秋夜之前,她之於他,一直都是個名稱為「結拜手足」的長久牽絆,中秋夜之後,她卻打開她小女兒的秘密寶箱,連帶不太衿持地推翻他在心裡所建立的畛域。
他們是義結金蘭,她卻對他有除了拜把之外的感情。
那……他自己呢?
「……咦?」怎麼回事?好……奇怪啊……
他撫住胸腔急遽跳動的位置,似是壓抑不住了。
紀淵那夜的輕吻,直至此刻才猶如點著引線,火焰般在他顏面復燃,不只迅速更猛烈,「轟」地一下,他清秀乾淨的臉容成了中秋街市高掛的大紅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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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城外繞了一大圈,結果還是偷偷地回到裁縫鋪旁的一間客棧。
紀淵說,看來危險的地方才更安全。而且,可以順便觀察那些人的動靜。
大概,他成為她冒險的意外同伴了,所幸自己也沒什麼事,就安靜地當個觀眾,看她飛天女俠惡戲壞人吧。
唇畔不覺露出笑,司徒青衣從包袱裡取出半成的披風,穿針引線後,細心地縫紉起來。
原本,披風上頭該有適當花紋才不致太過單調,但他不曉得要縫些什麼,而遲遲無法下手;現在,他卻不再猶豫了。
青色的棉線,讓粗針牽著,穿過黃澄布料,勾勒美麗的輪廓。
跟隨著來去之間,過往與現在的回憶,片段在他腦中緩緩流動起來。
不論那些是喜悅、惱怒,或者哀傷,她都佔有極為獨特的份量,他不清楚自己是否曾有過同樣的感觸,只是,心裡某條線被拿掉開始,他逐漸變得敏感和在乎了。
「青──衣。」
窗戶伴隨著叫喚被敲了敲,他一愣,隨即起身開啟。
紀淵的笑臉出現在夜風吹拂的窗口,她站在屋簷邊,下面有著……兩層樓的高度!
「你在幹什麼?」他吃了一驚,忙讓開身要她進來。「怎麼不走門呢?」太危險了!伸手就攙住她膀臂。
紀淵頓住,忍不住直瞅著他。
抿抿嘴,她不著痕跡避開,俐落地躍窗而進。「我怕被人家發現啊。從後巷的窗戶進來比較沒人看到嘛。」小心一點才好。
司徒青衣只覺掌心一下就空了,有些奇異感在心裡飄擺,他默默關起木窗,才轉過頭,一陣香氣就撲鼻而來。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袋,在桌邊坐下倒茶,笑道:
「青衣,來吃包子,熱的喔。」她呼呼吹氣,撕開油紙。
「你去哪裡了?」他疑惑問,在她身邊落座。
「我回家裡看看麻煩解決沒呀。」她突然壓低聲,整個人傾近:「我家弟弟不見人影,所以消息來源不夠,但是,家裡人抓了幾個討厭鬼回家拷問……咳,是請他們喝茶,友善地詢問,總之,他們是在找一個很重要的人,而那個人,很可能跟我家弟弟在一起。」她抓起一個包子遞給他。
「人?」他接過。
「是啊!不過沒問是誰啦,反正和咱們都沒關係。」紀家家訓:自己捅的樓子自己要收拾,所以,弟弟,請把事情收拾乾淨才准進門啦。「咱們家都已經好好告訴過那些討厭鬼了,說也奇怪,放他們回去以後,家裡附近看著的人都退了呢。」不知是她父兄的款待太熱情,還是五弟……
她一會兒就不想了,只道:
「過一晚,看看情況,咱們也可以回家啦。」啊,只有這麼一天,真不過癮。
「那你弟弟呢?」下落不明瞭?
「我家弟弟?喔,沒事的啦,絕對不會有事,因為他姓紀啊!」她一捶自己胸膛,相當肯定的。若是擺不平的話,他一定會想法子回來找兄長討饒,所以表示他現在還逍遙地不知在哪兒混呢。
「……你也是老說自己沒事,結果,還不是受傷了。」他不贊同道。
她張口正要咬包子,聞言又是呆住,移動黑色的眼珠看著他。
「怎麼?」他不懂她的停頓。
「……青衣啊,那是什麼?」她乾脆指著旁邊放的黃色東西轉走注意。
「啊!」他出乎預料地無措,彷彿是一處隱密赤裸裸地被看見了,「這是……之前說要做給你的衣裳。」好熱,是他的頭還是臉,房內,一瞬間燒滾了。
「咦?是嗎?」紀淵兩三下吃完包子,很是好奇,愉快地道:「讓我瞧瞧啊。」站起身,橫過桌面就要拿取。
「不行!」看她指尖才觸碰到,他突然一陣緊張,手也伸去壓住。
「哇!」她要抽卻抽不起來,一個沒防備,半個身體趴在桌上,胸腹處剛好是包子,全給壓得扁扁的。「喔……青衣啊,你怎麼了……」她呻吟側首,不解詢問,語尾卻嚇得消失。
他的表情有些氣惱,薄薄的臉皮燒得紅透,活似要滴出血,一雙眼兒不曉得為何水亮水亮的,還帶點朦朧淡霧……
呃啊……青衣一定不曉得自己的模樣看來好……好煽情啊!紀淵兩手一撐,忙直起身體,摀住曾經肇事的嘴巴,閃遠了點。
「青衣,你沒有騙人?那東西,真的是要做給我的衣裳?而不是你、你害羞的裡衣裡褲?」她也很害羞地問。不然幹啥這等反應?
他自己都錯愕的行止失常了,又怎麼回答她?閉了閉眼,確定自己思緒平穩,他拿起那件披風,緩緩走到她旁邊。
「啥啦?」她背脊貼住牆,義勇地撇開臉,絕不再給自己「不小心」去輕薄到他的機會。因為……已經不可以了,結束了。
不曉得她心裡的掙扎,司徒青衣輕聲道:
「轉過去,好嗎?」
她飛快瞧他一下,不明白他怎麼變來變去的。迅速收回視線,還是戰兢聽話。
司徒青衣拉開披風,由後披在她背肩,指間處,察覺她輕輕顫了顫。
「你冷嗎?」他問。
「因為窗還開著嘛。」剛好有借口,她順手就掩住。
「……紀淵,冬天到了,我做一件披風給你,讓你擋風防冷。」流瀉而下的黃浪,剛剛好到踝邊,伴隨著細緻的青色波紋晃蕩,簡單純樸,落落大方,不會強奪目光,只教人溫暖舒服。
「喔,謝謝。」她看著美美的新衣,手掌要摸,想到些什麼,拉起另邊衣袖把自己掌心擦乾淨了,才愛惜地撫兩下。「咦?看起來比較硬,但是好軟喔。」好順好柔呢!
睇著她新奇的神情,他微微一笑。
「紀淵,你曉得為何我不參與王爺的『霓裳羽衣』嗎?」
她好像有些訝異他的問話,但卻是蹙眉認真地想了想,最後放棄,道:
「我不曉得,可是,衣服是拿來穿的,我也不懂城裡人好像提到這事兒就變得殺氣騰騰,又不太光明的樣子。」
她的形容很直接,他笑出聲,讓她不覺側目。
「你說的是,衣裳是穿在人身上的,而做衣裳的人,做的也是心意。客人如果想要美觀,那裁縫師傅就將自己能夠給與客人美觀的心意加在裡面;如果想要能保暖,那麼裁縫師傅在縫線時,便有著希望對方不會寒冷的心意。但是,『霓裳羽衣』我做不出來,因為那是仙女之衣,而我是凡人,並無神來之手,勉強去做也沒有用,而且……」
「而且你對那個……王爺沒有心意?」還是郡主啊?
他的笑意不覺更深了,柔聲道:
「是啊,那位王爺,有權有勢,絕不會受冷,也絕不缺尊貴美麗的衣裳,他要的,不過只是一個排解無聊的遊戲。但我,只會做有心意的衣服,而不會做遊戲裡的角色。」
「我知道我知道,又是司徒老爺爺教你的嘛,你們家裁縫三代,都是這樣的。」她跟著點頭。
跟其他人比起來,他的手藝普通,真的並無特別之處;但是,他的心意卻是真實的。或許忽略的總北被領受的多,但他做得自己開心,那就行了。
這樣的事……好像也只有她會聽他說了。司徒青衣眉目溫雅。
「青衣,那這件披風裡,你放了什麼心意?」她翻過身面對他,玩笑地問。「哎喲,其實,我猜也猜得到啦,大抵就是紀淵不要太吵,紀淵不要太煩,或者,紀淵不要老是纏著我……」她扳起手指,一個又一個地數著。
司徒青衣卻是凝視著她。
剛剛在縫衣的時候,他是何心思……是何呀?
是給單純義結手足的?還是給名為紀淵的清朗姑娘?
呼吸莫名加速,他大大地驚訝。
他明白自己性格遲緩,有很多事情,與其說沒有感覺,倒不如說需要慢慢體會,而現在,這種依戀不捨的心動……又是什麼?
一陣急促的鑼鼓敲打忽地哄破寧靜,震撼街巷!
只聽有人在外頭大喊:
「著火啦!著火啦!」
「咦?」紀淵聞聲,探頭張望,果見不遠處火光閃冒。她張口結舌好半晌,才拉拉還在發楞的司徒青衣的衣角,指著那個方向,說:
青衣啊,那裡是不是你的裁縫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