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華延壽聽完男人陳述後,戒備眼神未解,「是你們聚寶天鋪老闆武昌吉老爺派你出來接應我們的?」他皺皺眉微有不解,「為什麼我師兄不親自來一趟?」
「怎麼來?」男人自稱小朱,這會兒一臉自若的笑意,「死人債主,讓西廠禁軍給盯牢了,他只要打個噴嚏都會立刻被人知道的,是以,我家老爺才會派我這最機伶最聰明最可靠的夥計扮了副小癟三模樣在路上先攔住您,以免您還沒接近聚寶天鋪,寶物就先被人硬奪了去,壞了牧爺大計。」
小朱壓低嗓眼神往馬車外覷,「相信華大叔這一路上都不寂寞吧?」
華延壽漠然依舊,心底起了盤思,他冷冷一哼,「說歸說,我如何信你?」
「牧爺早算準了華大叔是個謹慎的人,這事他早想到了。」小朱自懷中抽出一封信函遞給他。
*
*撕開印戳,華延壽抽出短箋,箋上印的是聚寶天鋪專用書箋,還蓋了印信,和那日他在鬼墓山上收到的急訊是相同的格式,上頭寫著──
老三:
被那些該死的畜牲盯得死緊走不開,這兒已被人盯著,恐進羊入虎口,請將玉衣交予來人另覓它途送抵,而你則依舊照原計劃另行抵鋪,以免引追兵起疑。
老大
字是牧金鑠的,口吻也是牧金鑠的,可華延壽覷向小朱佑的眼神仍有防備。
「不能怪華大叔不放心,」小朱笑道:「當初晚輩為了想要確定您身份可也是煞費苦心的,雖然您的形體樣貌就同牧爺描述的一般,可在下還是擔心認錯人,負了牧爺托付,這才會……」
「這才會像只沒長眼睛尋死的耗子,鑽到咱們馬蹄下?」依姣冷冷接話。
「華姑娘聰明!」
「謝過,」她懶懶睇著車外,「那只是因為閣下蠢得可以!」
「這雖是個蠢法子,卻也是個最有效的法子,」小朱絲毫不以對方冷言為忤,眼中滿是佩歎,「『死人對頭』果真名不虛傳,接骨治傷手法俐落,這項本事想是天下間再也無人能夠頂替的了。」
「牧爺讓你來,下步棋如何籌算?」華延壽冷眼覷著對方的傷.總算鬆了戒心。
「按腳程,咱們還有一天才會進燕京城,晚輩這會兒因傷混入您車裡較不會引追兵起疑,屆時大叔您便在燕京城外三里處陶然亭那裡將晚輩放在醫鋪前,陶然亭那批由江南來正候著入京的貢品,一箱箱寶物都蓋了珍玩處通關章印,即將整批入城不需開箱另查,負責主事統籌官員正是咱們老闆武大爺親侄,這條路早已疏通,過了城門,在下便會帶著玉衣直接由秘道送至牧爺手裡。」
「至於華大叔您父女倆的安危……」小朱自懷中取出一枚金令牌,「牧爺特意找人仿製了這只『壬王令』,您倆若要進城通關只需亮出此牌,保證不會受到刁難火速通關,不過持有壬王令,人可過,車依舊要查,所以玉衣還是不能跟著您的。」
「壬王令?!」華延壽微微一愣,接過令牌,「是彰榮王府的朱佑壬?他襲了父勳?」
小朱挑挑眉,「聽來華大叔與這姓朱的王爺似乎認識?」
「不!」他漠然搖頭,轉手將金令牌交給女兒,「只在他幼年時見過。」
小朱笑嘻嘻,「那就可惜了,壬王現今是咱們燕京城裡最有本事呼風喚雨的人,若能得其助,很多事都會簡單多了。」
「一個仗著父蔭的男人能有多大本事?」依姣把玩著金令牌不苟同地道:「不過,這牌子拿著挺順手的,用來搗藥該不錯。」
沒人留意小朱微僵笑顏裡閃過一絲哀愁。
「至於如何找到聚寶天鋪,大叔您心底可有譜?」他再度出了聲。
華延壽搖搖頭,「聚寶天鋪是京師第一古玩店舖,開口不難問得。」
「那倒不用麻煩了。」
小朱自懷中取出一張輿圖,上頭寫明了燕京城裡的街道名,再用朱佑筆畫出由城門口至聚寶天鋪一路而行的標示。
「這是牧大叔為您父女倆特意繪出的圖,您進城通了關只消依圖上描出的路線走,自然便能找到咱們鋪子了。」
小朱笑得親切,「還有,如果見到鋪外還有些未散的侍衛兵丁您也別愁,那些傢伙許沒死心,還要站一陣的,屆時您只高亮出壬王令,自然誰也不會阻著您了。」
華延壽收下圖,他將受傷的小朱留在馬車裡,重新攀回了駕車台上繼續趕路,依姣自是跟緊著父親。那叫小朱的男人,不論他是如何得著大師伯信任的,她卻一點都不相信他,那是條滑不溜丟的錦蛇,會笑的錦蛇。
可車行不遠,那躺在車裡男人的痛呼聲一聲大過一聲地同時鑽入兩父女耳際,華延壽再度勒停了馬。
「去陪他,看他有何需要。」
「不要!」長這麼大,依姣第一回向父親說不,「他騙人的,爹,您明知道他那些傷口死不了人的,更何況,他還是個大男人!」
華延壽沒想到會得到女兒的反駁,他想起那從未對他有過反抗,卻在瞬間背叛他的徒兒,霎時眸中寒芒勝過臘月雪。
他半天才吭了氣,「醫者仁心,你既無醫術亦無仁心,對外,日後別用我華家姓氏!」
一句話險險勾出依姣抑制不住的淚水,她知道爹向來不喜歡她,可他卻也從來沒用這樣的話來傷過她,不許用華家姓氏?!
她是他華延壽的女兒呀!再笨、再蠢、再不濟,好歹也是流著他骨血的女兒!
她盯著父親半天無法動彈,希望能由他眸光中覷著懊悔,只要一絲絲就可以,可她畢竟是失望了,僵持半天,她止了傻傻殷盼僵身動作著,父親眸子冷漠如昔,似乎並不認為自己所言有誤。
她無意識地爬入了架著頂蓬的車裡。
這會兒,偎近一條壞心眼的錦蛇,或許會比守在那生她、養她十六年的男人身邊還要容易得到些許溫暖。
真的!
「陪我真這麼慘嗎?」躺在車裡的那條錦蛇邊繼續喳呼嚷疼,邊偷覷她漠冷覷向車外的臉色。
在確定即使他哼到死也不會贏得佳人一瞥後,小朱總算停了嚷疼。
「我餓了!」他大喊出聲。
沒有聲音,沒有反應,女孩兒像是和他身處在不同的地方。
「你不睬我?」他說得一臉委屈,「那我只有求助於華大叔了,華──」就在他敞開喉嚨喊出第一個字時,一個窩窩頭啪地一聲重重貼上他的臉。
「出手神准!」他不以為忤地自臉上剝下那個窩窩頭,「力道又足,兼之,」他將窩窩頭剝成小塊笑嘻嘻地扔入嘴裡,「還有些女兒香呢!」
依姣縮身坐在另一頭,曲著腿,兩臂枕放在膝蓋上,偏頭睇著車外殘月。若非車上只他兩人,他不禁要懷疑起這窩窩頭只是幻化成形,完全不干她的事!
「我渴了。」解決完窩窩頭,他出了另道難題,「光吃窩窩頭不喝水,會哽死人的,醫者仁心……」
這四字果然有效,話未盡,水已到,是的,飛到在他臉上,一灘子水直兜兜灑潑到他臉上,他眨眨眼,才在水滴朦朧間看見了依姣和她還捉在手裡的盛水葫蘆。
這回,人贓並獲,她可不能再佯裝襲擊與她無關了吧!
可卻只見她面無表情將葫蘆扔給他,讓他自個兒用來盛接臉上正滴下的水珠免得浪費,接著她轉回頭,恢復原來姿勢,繼續看著她的月。
小朱倒是修養好,用袖子抹乾臉上水珠子,仰高葫蘆啜著裡頭的余水。
「姑娘好本事,」他放下葫蘆目有玄思,「尋常女孩兒若見著條落水狗都會忍不住要笑的,卻只你……」
他搖搖頭嘖嘖有聲,「是不是非得弄得對方一身狼狽、血肉模糊甚至肚破腸流,你才會理人?」
沒有說話,沒有反應,依姣是一潭冰池。
他陪她仰高了首,「月無情,照眾生,它可不是光眷顧你一人的。」
「月多情,聆眾願,你不是月,何以知它無情?」
軟嫩嫩的嗓音在夜裡聽來分外動人,即便是冷漠不含半絲情緒的,可聽在男人耳裡,心底卻不知何以生起了波動,他從不曾只是為了想聽到一個人的聲音而耗這麼多勁的,也從不曾感受過光只是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就能感到很滿足的滋味。「你也不是月,又何以知它多情?」她微哼不再出聲,再度鎖上聲音。
「人生在世,若總在殷盼來自於別人的肯定與認可,那麼……」他語有深意,「必定會活得很苦!到最後,連自己原本面貌都記不清了!」
依姣心底一愣,這男人,相識不到一夜,卻似乎懂她心結?
小朱笑嘻嘻不再繼續嚴肅話題,他突然低著嗓哼起了一首童謠──
「月光光,秀才郎。
騎白馬,過篷塘。
種韭萊,韭菜花。
結親家,親家門前一口塘。
打起鯇魚八尺長。
月光光,女娃娃。
跟著娘,翻過山。
手拿杖,築雋笆。
識冤家,冤家屋後山有嵐。
為償相思路連長。」
依姣身子微微一震,她似乎聽過這首童謠,好久好久,久到幾乎在她還沒有記憶的時候,一個月夜,一個輕柔柔的女音,一個喊她娃娃的女人,一個被她喚娘的女子……
「你為什麼會唱這首童謠?」她轉過頭,眸中一片迷濛,像個迷失在霧裡的孩子。
小朱半天沒作聲,不知何以她的目光竟讓他微有心疼。
「小時候,我娘唱給我聽的。」他聳聳肩,意圖去掉些微的不自在。
「你娘?」她掩不住一臉欣羨,「原來你是有娘的!」
他將那句「廢話,誰沒娘!難不成還從石頭縫蹦出來?」的話吞進了肚裡,看得出眼前這丫頭是沒娘疼惜的那種。
「再唱一遍給我聽!」依姣難得出口央人,那模樣全沒了平日的寒漠,而是濃濃的孩子稚氣。
「不唱了,」他搖搖頭合上眼,「我受了傷,又累又餓又渴又倦,還有……」他兩手環胸開始打哆嗦。「受傷後元氣大傷,身子冷,又沒人陪在我身旁讓我汲取點暖意,沒精神唱童謠……」
小朱話還沒完,影一閃,身旁偎近了個溫熱的身,她乖乖坐到了他身旁。
「原來。」他毫不留情地調笑著,「不光血肉模糊能吸引你,還有個叫童謠節玩意兒。」
依姣不出聲,只是並屈著雙腿枕在膝上,用企盼的眼瞅著他等候。
沒法子,他只得再度壓低嗓,一遍遍為她哼著那首叫「月光光」的童謠,直到她靠在他身上進入夢鄉。
小朱伸手將她弄妥睡在他沒受傷的那條腿上,睇著車外殘月,突生自嘲,若讓人知道堂堂壬王竟為哄個少女開心,傷條腿還一遍遍為她唱童謠,肯定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馬車外,殘星稀疏,天光微現,黑夜似正在緩緩蛻化成清晨。
※※※
「康兒!你瘋啦!」彰榮王府總管祈磊拉著兒子,老臉急急道:「你……你怎麼可以讓他們拆王府牌匾呢?」
「老爹呀!」祈康一臉無奈,這邊要安撫老爹,那邊又要指揮家丁護著匾額以免在卸下搬運時遭到碰毀,「別說您不懂,康兒也不明白呀,可這是咱們少爺的命令,您敢不從?」
「是王爺的意思?」祈磊鬆開了兒子,眉頭依舊皺著,祈康打小便是朱佑壬的書僮,少爺少爺地叫慣了,即便在朱佑壬十八歲授了勳爵後也常會改不了口,是以兩父子口中一個少爺,一個王爺指的是同個人。
「你問過為什麼了嗎?」祈磊一臉迷惑。
「您今幾個才認識少爺的呀?」祈康哼止,伸長手比著方向,讓那些扛著牌匾的家丁將物事護妥送至後院,「他決定的事情什麼時候高要同人解釋理由的?」
「那倒是,只不過……」祈磊忍不住叨念,「老王妃帶著郡主出了城,待會兒回府一抬頭發現牌匾不見了,那不罵死咱們這些下人才怪。」
「山不轉路轉,」他笑嘻嘻地幫爹出主意,「您先送個訊讓盧大叔待會兒回來時兜到後門進府不就成了。」
「前門不走走後門?」祈磊哼著聲,「咱們都知道王爺是個聰明人,可別忘了他娘也不是容易哄騙的人呢!」
兩父子絮叨了半天,可除了乖乖照著王爺吩咐去做之外,誰也沒膽不從。
卸了匾額,日頭過了半,馬聲答答地來到彰榮王府前,駕馬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和個豆蔻少女。
兩人在護院兵丁們橫抵著的刀戟前停了馬。
「來者何人?」今兒個輪當班的是莊侍統,他喝問出聲,「這兒不是尋常人可以來的地方,更別提你們竟還大剌剌地駕著馬車!速迷離開,否則……」
策馬男子漠著眸子沒出聲,只見他身旁少女氣定神閒自腰際取出一枚金令牌,日頭下,那上頭鏤刻著「壬」字,親授於天子足以代天巡狩,上斬昏臣下砍逆賊,能夠調動千軍萬馬的壬王令牌閃耀著光輝。
見金令牌如見壬王,不只莊侍統白著臉慌忙躬身問禮,他身旁十多名兵丁亦急急退開至兩側。
「否則怎樣?」少女冷著嗓,見對方不敢回話,哼了聲繼續道,「這會兒咱們這大剌剌駕著馬車的尋常人是否可以進去了?」
「當然可以,」莊侍統再度恭敬傾身,「對不住,是在下唐突了!」
手勢一揚,駐守在門口的兵丁開了大門,由著少女和那中年男子進了府邸。
退避一旁的莊侍統心底起了疑惑,不單為那小姑娘竟然持有王爺金令牌,更著那冷冰冰的小姑娘竟與他們的小郡主有幾分相似呢!
甫進府邸,一望之下,兩父女雖未對談起了同樣心思。
「這聚寶天鋪雖說是京師第一古玩店舖,可……」依姣視線游動在眼前─池大潭和雕刻精細的亭台樓閣間疑惑低語,「這樣的光景也未免太豪麗了吧?」
此時兩人卻同時聽到後頭傳來車聲轆轆抵近的聲音。
來人鑾車未停妥,一個衣著華麗的小姑娘已自車上躍下,雙手叉在腰際一臉凶悍。
「盧大叔,是誰說前門挖坑不能進的?」
她指著燦日下的門扉一臉得理不饒人,方才擋下華延壽父女兩人的莊侍統及其他兵丁則是趕忙趨身向前喚了聲郡主。
駕馬的盧大叔則臊紅了臉擠不出聲,心底暗咒著死祈康,好端端的幹麼傳訊要他騙王妃和郡主?
「算了吧,星婼,」鑾車裡傳來婦人溫吞的嗓音,「別為難盧大叔了。」
「誰為難誰呀?娘,」朱星婼依舊雙手叉腰,哼著氣,「蔽主犯上要變天的,有些事情可千萬縱容不得,傳將出去,讓人批評咱們不會管教下人,砸了咱們『彰榮王府』招牌……」
她話語未盡,一聲尖尖拔高叫聲自她口中逸出,嚇得原安坐在鑾車裡的老王妃湛碧落掀開了廉,俟見著女兒無恙後才鬆了口氣。
「星婼呀!別嚇娘了,叫成這樣,娘還當你出了事兒。」
「我沒事,家裡卻出事了,」朱星婼手指著空無一物的王府門楣,一臉氣急敗壞,「反了!反了!不過出個城,這一屋子上下就全造反了,莊侍統,去給我叫祈總管過來,不只他,還有你們,這麼一堆廢物守在門口曬太陽?連咱們彰榮王府的大匾額讓人給撬走了都還不知曉?」
「不是這樣的,郡主,」莊侍統一身汗,「您聽小的解釋……」
「解釋個屁!」她揮揮手,「誰的話我都不想聽,個個都給我拉緊了皮,待我大哥回來,不剝了你們一層皮才怪……」
一道陰影移來,嚷嚷著的朱星婼停了聲,發現眼前站了個男人,一個雖似中年,兩鬢微銀,卻依舊好看得緊的男人。
他眸子冰漠地問:「這裡是彰榮王府?壬王所居?」
他嗓音磁性而低沉,有著渾厚的男子氣概,卻和他的眸子一樣沒什麼溫度,睇著他冰冷的眸,朱星婼像只被人閹了的大公雞,沒再喔喔啼。
一旁的湛碧落在乍見男子時身子震了震,緩緩踱下鑾車。
「好久不見。」她向華延壽頷首。
「好久不見。」他回了禮.神情依舊倨漠。
「用盡思量。」他冷哼,「其實,依壬王兵馬人力大可直接奪寶,又何需如此委屈自己?」
「對死人對頭用搶的?」他笑嘻嘻道:「那豈不是對閻王失敬?依大叔本事,若小侄硬要用搶,只怕您會在急促間毀了寶物,兩敗俱傷的蠢事不是小侄的行事風格。」
此時依姣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聽著兩人對話,原來這會兒還在她懷裡的那塊爛金牌也是真的壬王令嘍?
耳邊雖聽著父親與那姓朱的騙子的對話,她眼角卻忍不住溜向那正躲在屏風後從隙縫中偷覷著她的少女。
原來,那姓朱的騙子只一件事沒撒謊,他還真認識個和她有幾分神似的姑娘,而且,還是他的妹妹!
相似的容貌卻有迥然不同的命運!
那個叫朱星婼的女孩兒不只有個慈祥的娘親,還有個寵溺她的兄長,這才會明知她躲在後頭偷聽,卻還若無其事地縱著她。
「侄兒已找人去信聚寶天鋪牧爺那兒,一來告之牧姑娘無恙,未遭小王留難請他寬心,另一方面說明那套金縷玉衣已送至皇宮面交了聖駕,死人債主寶庫中多得是寶,犯不著為這檔子事和天子過不去!」
華延壽淡然瞥視朱佑壬,「那麼,對於我父女倆,壬王又做怎生安排?」
「能邀得華佗傳人客居自是敝府盛事,再加上,」他笑道:「大叔與家母似是舊識,自然,更沒有不賞光的理由了。」
他冷哼,「你是怕我走了後,玉衣再度被人扒走吧!」
「大叔若要如此認定,小侄無言以對,」朱佑壬無所謂地聳肩,「要緊的是您能同依姣妹妹開開心心,當這兒是自個兒家住下就是了。」
入廳大半天,依姣第一回將視線至他臉上,瞇著的丹鳳眼中滿是嫌憎。
依姣妹妹!?
噢!別吧,這男人若真打算這樣喚她,那就別怪她用他的壬王令牌打斷他的另一條腿!
※※※
夜裡,彰榮王府沉香閣,這兒是湛碧落所居的廂房院落自朱佑壬父親彰榮王朱見齊死後,這處院落除了幫傭老管尊及兒子定期拜候,不曾出現過男人。
這一夜,燭影幢幢.湛碧落屏退了幾個貼身丫環,沉香閣裡,故人到訪。
「我還以為,」湛碧落的聲音響起,她雖貴為壬王之母,但待人向來客氣熱呼,少有如此嘲諷,「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你。」
華延壽沒出聲,儘是覷著燭芯,沒見著湛碧落前,他還沒驚覺日子匆匆,這會兒猛回過頭,才發現很多事情竟已同白頭宮女話當年般的遙遠了。
「二十年不見,」他淡淡開口,「很多事情都變了,連你們王府的外觀也變了,莫怪乎我會被你兒子騙進王府而不自知,」他睇她一眼,有些諷刺亦有些真心地道:「恭喜你!有個本事的兒子。」
「不只兒子,」湛碧落眼神滿是滿足,「我還有個可愛又貼心的好女兒,華延壽,」她一臉認真地道:「今日有緣故人得見,不計其他,我是真心喜悅的,只不過,我愛我的女兒,而她是個很單純的孩子,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打亂她的生活,也從沒打算讓她知曉有關她親生爹娘的事情,當年的事,無論對錯,都已與今日的朱星婼毫無關聯了。」
「這丫頭……」華延壽冷哼,「命倒不錯!」
「比起那倒楣跟著你的丫頭,」湛碧落哼了回去,「星婼當然命好!」
「你是在指責我嗎?」
「不敢,」她淺淺勾起笑,「誰有膽罵死人對頭?老實說,你善當醫者卻不善當人父親,尤其那丫頭……」她略有喟歎,「你能容著她的存在已算大量。」
華延壽不出聲,表明對這話題沒興趣。
「昭漓她……」湛碧落看得出眼前男人在聽見這名時,神情明顯起了變化,「現在人在何方?」
「這次出門大半是為著她,」他冷著眸,「她被人帶走了,我希望能盡快找著她,這回陰錯陽差來了你這兒正好,彰榮王府會是她回復記憶後該會出現的地方。」
「恢復記憶?」她眸中儘是不解。
「冰凍二十年,她的軀體、容貌、智力不損,都還停留在她十六歲時的模樣,可卻會稍稍延緩了她的智能,乍重回人世,她會有段孩子似地重新摸索成長過程,然後,」他眼神幽邈,「重回原來年歲並想起她曾有的一切。」
「在她恢復過來前,肯定會需要個醫術精湛的人守在她身邊的,而你,」湛碧落有些發急,「卻讓她被帶走?」
「這點你大可不用擔心,」華延壽漠然道:「帶走她的人盡得我真傳,昭漓跟著他不會有問題的。」
她長聲一歎,「如果昭漓不會有問題,那麼,回過頭我又得替朱見深擔心了,」朱見深即當今皇上,她憂心忡忡道:「你當真深信當年卦象?」
「那道卦象是我師父親自佔出,之後我亦曾請我二師兄盤過,」他歎口氣,「他兩人命格相沖,昭漓十七歲生辰必是朱見深死期!」
兩人陷入沉默,各有思量。
「如果我沒記錯,距昭漓生辰只剩幾個月,希望在這之前咱們能找著她,並想出解決的辦法。」湛碧落用著安撫的聲音道。
華延壽不出聲,什麼叫解決的辦法,殺了她嗎?
在他給了她冰凍二十年的刑期之後。
朱見深的命值錢,那麼,朱昭漓就注定該被犧牲?
徒兒辛步愁臨去前的聲音再度在他耳響起……
「我們剝奪了她應有的生存權利,摒去她應有感受世間美好一切的可能性!」
「對她而言,我們的身份並非醫者,而只是個執行懲戒的劊子手!」
懲戒?劊子手?
他心底滿是冷冷的痛,天知道他懲戒的是她還是他自己!
她整日躺在他面前,沒有溫度,沒有知覺,沒有痛苦,不會成長,不會衰老,永遠和他初初見著她時一樣的美麗,他卻只能在旁覷著她,完全無能為力!
對她的刑期無能為力,對自己不能停止的老去也同樣無能為力!
「當年你雖沒說……」湛碧落覷著眼前神惰複雜的男人,「可你是喜歡昭漓的吧?」
華延壽不出聲,眼神透過眼前的人望向窗外黑漠的夜。
「所以當年碧沁無論對你多用心,你都始終不曾動心,你雖遵聖旨娶了她,卻從不曾將心思放在她身上片刻,所以,才會有了今日的結果……」她睇著眼前面無表情的男人,「這麼多年了,難道你當真一點兒也不惦記她?不想知道她人在何方?」
「離開我,想必,」他冷冷自嘲,「她應該活得更好。」
「那倒是,」湛碧落點頭承認,「現在的她凡事已然看開,不再似年輕時的毛躁執著,那種愛個人就非得弄得天下皆知,矢志強求,完全不計後果的拗性了,」她忍不住笑,「回想起,她這脾氣倒與現在的星婼有幾分相似。」
她想了想,凝睇著華延壽,「當年威國大將軍么女湛碧沁,這些年來都在碧雲庵裡修行,法號怯情。」她搖搖頭,「至於真是心底膽怯了情?還是忍心卻除了情?這答案也只她自個兒有數了。」
怯情?!
華延壽沒作聲,努力消化著來自於湛碧落的訊息,眼前不由得浮現那在陽春三月天,發上綴著珠蝶兒,雙手叉在腰際,神氣十足老嚷嚷著她是威國大將軍么女的女孩兒!
那曾是個多麼愛笑鬧愛玩耍的女孩兒,卻在苦戀他、苦恨他之後作了遁入空門的決定?
那個總愛纏捉著他的手嬌膩喊著我最最最親愛的相公,全然不在意身旁他那兩個師兄、三個師娘拉長耳朵笑彎了腰的那個女孩兒,最終──
竟選擇了「怯情」?
※※※
黃昏的天色,一聲聲叫喚在她窗外響起,她當狗吠,連眼皮都沒抬。
可那叫聲卻毫無倦意,也不在意她究竟是不是聽到了。
「依姣妹妹!姣妹妹!」
「親親小姣姣!親親華妹妹!」
「小水餃、小湯餃、素花餃、小蒸餃、叉燒餃……」這前陣子還瘸了腿的男人還真有本事,將茶樓裡所有「餃」字輩的點心全點到了名。
她冷哼,他如果餓了,該上的是酒樓茶肆而不是她這裡。
「庸醫娃娃!」
砰地一聲,門被用力拽開了,晨風中,依姣站在朱佑壬面前,冷著眸。
「你在叫誰?」
朱佑壬笑嘻嘻道:「怎麼,和自己的小寵物說說話不成嗎?」
「小寵物?」
依姣將視線移上他捧著的雙掌,這才發現了個小黃點,「這是什麼?」她踱向他,難得對他稍稍解除了戒心。
「一隻生病的黃色小鸚哥。」
他眼眸雖是覷著手中奄奄一息的小鳥,眼角餘光卻全著落於身旁女孩兒的一顰一笑,這陣子事忙,他已幾天沒見她了,看得出,沒他來煩她活得很不錯,可偏偏,他在忙碌中卻老沒來由憶起這個愛聽「月光光」的落寞小女娃。
這種感覺很奇怪,沒原由地,就像有根針紮在你心口,拔又拔不脫,卻會三不五時地隱隱作痛提醒你它的存在。
她雖和星婼生得相似,性子卻全然沒半點相同,星婼愛纏他,可偏偏,他只惦記著這總是漠然隔得遙遠的姑娘。
「它好像快斷氣了。」
依姣自朱佑壬掌心接過鸚哥,審視之後,她抬頭睇著他,「如果你真要它活下去,那就該帶給我爹,拿給我,是想它必死無疑嗎?」
「必死無疑?」他怪笑,「這麼慘?可它是只公鳥,喜歡給女大夫看!」
「你懂鳥語?」她哼了聲,「問過它本人?」
「是呀,「他笑嘻嘻,「我說如果你想給男大夫看便叫一聲,不出聲便是要女大夫,等了半天,它連哼都不曾哼呢!」
「病成這樣還能哼氣,那它可真是神鳥了。」依姣搖搖頭將鸚哥放回他掌中,「你帶它走吧,別說我現在手邊沒有藥石針具可使,就算有,我也沒把握幫它。」
「沒針具?」他將鸚哥揣在左掌,右手拉起她,「走!」
「上哪?」她掙了掙,冷著臉,「我不想去,也沒興趣。」
「有個地方許能救它!」她被他拖起不由分說地跑著,一路上,不少僕役丫環都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們這少年王爺,自幼聰穎卻老成穩持,處事雖屬率性,卻罕有未經思慮的莽撞舉止。
更別提,在他們這些下人面前有失身份地跑跳著了。
跑過幾處堂屋院落,過了一畦荷塘湖泊,再穿過幾道迴廊,就在依姣已然分不清東南西北之際,朱佑壬卻突然佇了足。
眼前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有個小小的院落。
那院落乍看之下像極了鄉下民宅,有著竹籬笆環伺的那種,院落中心矗著一幢茅廬小屋,屋外院種了如茵花草,未近屋已聞到滿溢著花香。
他開了竹籬門拉她進了院落。
「這是哪?」
她問了,他沒回答,只一逕神秘地笑著拉她進了小屋。
屋子一開濃濃藥香撲鼻而來,屋裡素素淨淨,除了一張臥鋪,一隻躺椅,兩張桌几和幾個簡單的擺設外,兩個落地大型五斗藥櫃並立著,兩個櫃加起來怕不只百來個小抽屜,屜上用宜紙寫明了裡頭所放的藥材,從常見的甘草,明礬到珍貴罕見的何首烏、天山雪蓮均可見其蹤影。
屋裡另一進是個小小的針具刀砭貯存室,不只鋼針、鐵針、銀針,金針,且另有各種用途的針具,型如(靈樞)中所載之饞針、員針、鍉針,鋒針、鈹針、員利針、毫針、長針、大針等九針形狀互異,功能各具之針砭均有。
除了針,所有與醫術有涉之相關設備一應俱全,別說外頭醫鋪,怕是連皇宮太醫的草藥鋪都還沒備得如此齊全。
「你想轉行?」向來寒漠的依姣終究忍不住要被眼前一箱箱藥材設備吸引,她一格格拉開抽屜,在見著滿溢的藥材時,清冷的瞳不自覺地添上了些許暖意。
「傻水餃妹,」朱佑壬笑嘻嘻地不在乎道:「這屋子是給你的。」
給我的?
依姣突然真傻了,在鬼墓山,靈樞屋和爹的草藥鋪都是她的禁地,她的銀針是撿爹不要的,藥材也只能由書中所繪圖形或春蘿婆婆膳房裡的材料窺知一、二,而現在,這樣一個完善的寶窟卻是要給她的?
她突生敬畏。
「連屋子裡的東西?」她不敢置信地睇著他。
「連屋子裡的東西!」他點點頭給了肯定,有些心疼她的無措。這丫頭,不過是些醫療器具了,枉她生為神醫之女,難不成真連這些物事都不曾擁有?
「我不要!」依姣砰地一聲甩上抽屜,冷冷踱回門口,「你這麼好心肯定有問題。」
她睇著他,用那雙冰冷卻奇異地生起獨特嫵媚的丹鳳眼表達她的輕蔑,「這回你打的又是咱們死財門哪項寶物的主意?」
「沒錯,我是打著你們死財門寶物的主意。」他笑著上下打量她,別有深意,「可那也要看你們是不是真的笨到次次都讓我如意,還有,難道死人對頭的女兒膽子這麼小,連接受挑戰的勇氣都沒有?」
「不是沒有接受挑戰的勇氣,」她微微上噘的菱唇,個性十足銜著不屑,「只是沒必要浪費時間同條錦蛇周旋。」語未畢,她已啟步向外。
「謝謝姣妹妹謬讚,」他也不阻她,只是語帶惋惜,「小黃小黃,既然上天注定你當亡命於此,那也怨不得我了。」
依姣沒作聲,半天咬咬唇再度回到屋裡,自朱佑壬手中接過那妄垂死的鸚哥。
「它叫小黃?」她扁扁嘴,「好土的名字。」
「不叫小黃叫什麼?」他引開話題,沒讓她再想起方纔她已決走要走的事。
「如果治得好,」依姣偏頭想了想,「就叫小奇,如果治不好,那叫什麼也都不打緊了。」
「小、奇?」他笑笑,「小小的奇跡?」
她點點頭,沒再理他,逕自抱著鸚哥翻索著藥櫃。
那日,由黃昏到深夜,朱佑壬和依姣都沒再離開那座小小的茅廬小屋,連晚膳都是讓祈康親自端到屋裡來的。
不只晚膳,朱佑壬還叫這些日子伺候依姣的丫環將她在原來住屋裡的細軟用品全搬到這幢小屋,沒知會華延壽,反正他清楚,依姣的爹該是不會太在意她究竟身在何處的。
她盡張羅著小鸚哥,他盡張羅著她。
她醫療得太過專注,連被人了家當都沒感覺,連晚飯是他一口一口餵她的也不知道,直至夜很深很深,她才在無意識間被他抱到了床上躺平。
而他,就睡在另張躺椅上。
清晨,是一陣嘰嘎嘎鳥叫聲同時吵醒兩人的,燦日透過窗欞射在那躺在軟布墊上,昨日還奄奄待斃的鸚哥身上。
「它活了!它活了!它真的活了!」
依姣嚷著翻身跳下床,沒知覺自己昨兒晚睡在陌生的床上。
「是呀!」
朱佑壬懶洋洋起身,用手爬著發,睇著她和她掌心的那團綠色小東西。
「小奇?!」他笑了,燦日攀上他好看至極的清朗笑顏,清晨微風中的他笑得非常可愛,「這會兒它可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奇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