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依姣難以置信,「那我呢?您們不是生下了我?」
「你!?」怯情一臉輕蔑,「我嫁給華延壽三年,用盡所有溫柔誘惑、嗔罵哀求,他連我的手都不肯碰,更別提我的身子。」
她睇向突然冷顫了身的依姣,眼角終於起了些許似於憐憫的情緒,「這會兒,你確定還要聽下去?」
她僵著身,半天才硬硬地點了頭。
「三年的挫敗使我對他的愛轉成了恨,一個如此美麗而年輕的軀體竟這樣被深愛的男人忽視,一個獨守空閨的夜裡,我起了報復他的念頭,既然不能成為名正言順的華夫人,好歹,我可以頂著華夫人頭銜做些壞了華家門風的事,因為我瞭解,華這姓氏對他是個多大的驕傲……
「一個月圓之夜,我下了鬼墓山巔,在山腰一個獵屋裡喚醒了個正沉眠中的男人,夜裡,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也不在乎,雖然他又髒又臭又笨又拙,卻是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男人!在那樣骯髒而窄狹的空間裡,我獻出了我的初次……」
「別說了!別再了!我不想聽了!」
依姣兩手摀住耳朵,眼神又慌又亂,她該學星婼的,她該聽朱佑壬的,很多事情,不知道會比知道好。
怯情卻絲毫不在意女兒的控訴,這些回憶已然糾纏在她心底太久、太久,不是「怯情」兩字便能快意斬除。
「我不只下山一次,也不只找過一個男人,因為我要的不是肉體貪歡,而是真真實實背叛華延壽的證據!那些夜日後全成了我的夢魘,我恨那些對我而言沒有面孔只有汗臭的男人,可為了達成我的背叛,我一次又一次地奉上了身體,直到,我懷了孕。」
「所以,依姣,」她第一次喊出女兒的名字,卻是沒有溫度的,「你的生父不但不是華延壽,且還是個連你母親都弄不清楚的男人!」
「我有了身孕,鬼墓山上一片喜氣,那時延壽二師兄的妻子也恰好懷了孕,『雙喜臨門』。」怯情諷刺地笑了,「山上每個人天天都把這四個字掛在嘴邊,春蘿師母整日忙著燉藥膳為兩個孕婦補身,延壽兩個師兄一見了面便皺著眉,為孩子取名而傷腦筋,惟有華延壽依舊冰漠著臉,其他人早看慣了他的冷面孔,我卻清楚,在他心底定當惱極了這即將盜用他華家姓氏的小生命!
「我原盼他罵我淫婦,甩我耳光,或者,用藥除去我腹中骨血,背叛他的證據,可偏偏他冷漠如昔,他的冰冷比憤怒更傷了我,原來,不管我做什麼,是好是壞,在他眼裡都無關緊要,十個月後,孩子出了世,是對雙胞胎姊妹,除了小的那個生來體弱易病外,兩個娃兒都活得好好的,她們並不知道這世間並非竭誠歡迎她們的到來。」
「既已為人母,」慨然出聲的是朱佑壬,「華延壽也不追究孩子生父一事了,你又何苦依舊放不下怨憎?」
「為人母!」怯情冷哼,「要我整日面對那兩個只會提醒我,我曾做過如何不堪報復手段的女兒?且還要面對個依舊不將我放在心裡的男人?」
「那曾擁有過年輕驕傲靈魂的湛碧沁已死在鬼墓山巔,死在一個枉稱神醫再世,卻連自己妻子的心都救不回的男人身邊。」她頓了頓又道:「孩子們三歲那年,我再也受不了這種自我摧殘的痛苦,我放過他放過自己,大吵一架後,我帶走了體弱的小女兒,回到燕京將她交給姊姊,孤身上了碧雲庵,在佛前懺洗罪業。」
禪房再度死寂,怯情起身,睇著依姣的眼神已不復方纔曾有過的激動。「如果沒有旁的問題,貧尼就此別過。」
門扉呀地一聲輕響,一個冰冷又悲涼的嗓音自依姣喉中硬生生擠出,「我只想再問一句……」
她困難地迫出聲音,「難道您從不曾有過一刻欣喜,甚至只是一刻的不後悔……」她將傷心的眸子盯向那她原該叫娘的女子,「生下了我們兩姊妹?」
怯情身子僵在門口停下。
「對於你們,我真的很抱歉,不諱言,你們出世剎那,我曾有過片刻身為人母的悸動,可後來……」她淡了嗓音,長聲一歎,「你們的存在卻時時提醒著,我曾為了華延壽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誤。」
門合上,腳步聲在夜裡隱沒。
接下來,依姣連自個兒是怎麼離開碧雲庵的都不知道,她無意識地任由朱佑壬牽著她向靜心師太辭別,無意識地上了馬,由著他帶她答答馳騁在即將逝盡的夜裡。
神思恍惚間她沒留意到他並未將馬策往王府方向,而是攀上了另座山頭。
山之巔,清晨的雲海間緩緩透出了郁藍的光,陰霾霾的灰雲之際,日頭像只即將破繭而出的蟬,拚命咬噬著那還層層包裹著它的厚雲尋求解脫。
天,就要亮了嗎?
冷不防,山頭一陣風襲來,依姣下意識往身後熱源縮了縮,這才發現身後男子雙目一瞬也不瞬視著她。
「水餃妹,」感受到她的視線,朱佑壬淺淺勾起笑,不似往日那嘻皮笑臉,他笑得微有收斂,「記得你還欠我一個要求嗎?」
她點點頭,雖回了神卻依舊魂不守舍。
「我要你哭出聲來。」
「哭!?」她傻愣著,「我為什麼要哭?」
她不解地反問,卻沒發現一顆顆滾滾燦亮的淚珠綻著日光爭先恐後地擠出了眼眶,「我為什麼要哭?」她抽抽鼻子,有些惱他突如其來的要求竟勾出了她氾濫的情緒,「我已經得到那困擾著我十六年的答案了,我為什麼要哭?」
他不出聲將她攬入懷中,由著她不被承認的淚水濕了他的衣。
「我為什麼要哭?」她抽抽噎噎,「這會兒我總算明白為何我再怎麼努力也得不到爹的認同,明白為什麼他會叫我別用華家的姓,明白為什麼我再如何努力也只能當個庸醫娃娃了。」
她笑了,笑得十足嘲諷。「因為我根本沒有華家的血統,只是個不知父親是誰、母親又不歡迎的野種,就算努力了一輩子,我也當不了神醫,當不了神醫的……」
她低低的自語消匿在他的懷抱裡,她哭了很久、很久,似乎想將十六年來所有受到的委屈一次傾盡,然後再也不哭,再也不痛了。
「換一個角度想,」他突然出了聲音,「雖少了個爹,這會兒的你卻多了個親妹妹、一個姨娘和一個表哥,」他語中添了笑意,「上蒼待你其實不薄!」
她在他懷中悶悶問出聲,「這一切,你早知悉?」
「猜出了八成,」他的笑聲傳入她耳中,雖覺刺耳卻又有股濃濃的暖意,「我早猜到了你和星婼是我的親表妹。」
「可連你也想不到,」她冷哼,「我是個父不詳的野種。」
「別再用這樣的字眼說自己了。」他斂了笑,「你和星婼的出生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妄想用自己的墮落來報復別人的心思,生命都是可貴的,它不需要經由任何人的肯定才能建立價值。」
他歎口氣,「之前,你總活在你父親否定的陰影下,難不成,日後漫漫歲月裡,你又得活在母親對你的否定裡?」
「華依姣,」他正了聲,「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自己的存活不為了任何人,即使那人在你心頭佔了多大的份量,你依舊是要為自己而存活著的。」
依姣不出聲,細細咀嚼他的話,半晌後,她推開他瞇起瞳,眸中儘是質疑,「你這麼幫我,這回要的又是什麼報酬?」
「不難,」他嘻皮笑臉,「叫聲表哥來聽聽。」
「作夢!」她微紅臉,這會才發現兩人共騎在馬上的親匿,她躍下馬往山下徒步行去。
「水餃表妹!」他喊著,輕輕踢著馬腹跟在她身後,「上來吧,難不成你真要這樣走回必死居?」
「我是怎麼來的,自然,」她已恢復了平日的漠然,「就該怎麼回去。」
他歎口氣,「我懷念那個會哭的水餃表妹。」
「喜歡就好好留在記憶裡吧,」她哼了聲足下未歇,「你不會再有機會見著了。」
※※※
回到必死居裡的依姣生活一切如昔,那一夜的事情似乎不曾發生過。
只不過,朱佑壬看得出,她在睇著朱星婼時,眼角底多添了絲不經意的溫柔,至於對他這正牌表哥,則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愛理不理。
她正眼瞧他的時候還不如瞧綠鸚哥小奇得多。
隔日夜裡,王府來了兩個不速之客──牧星野和牧金鑠,琉陽的大師兄和師父,死人債主牧金鑠夜探王府原還當是來送嫁妝的,到最後才總算弄清楚了徒兒來人家府邸是來搶新娘子的。
在王府三大教頭圍攻下,牧星野雖受重傷,也因為撕裂衣袖露出了左臂上的疤,意外地揭露了他皇子的身份,成了朱佑壬的堂弟。
朋友妻不可戲,更何況,堂弟的心上人!?
朱佑壬將傷重的牧星野留在府裡養傷,並取消了隔日的婚禮。
為了這事,湛碧落又是搖頭又是歎息,對於琉陽那粉雕玉琢的乖巧女孩兒她早已當成了兒媳看待,也終於對於含飴弄孫一事萌生些許期盼,哪想得到半途會殺出個牧星野。
所以,原本該是洞房的夜,必死居外傳來叩門聲,門一敞,是朱佑壬。
依姣未出聲,只是挑高的眉和冷幽的眸子寫滿了驚奇。
「幹麼驚訝成這副德行?」朱佑壬依舊笑著,「不歡迎?」
她側身讓他進了房,拿下爐上剛燒好的水沏了壺熱茶,朱佑壬腳上感到癢意,蹲下身他將啄弄著他腳踝的小奇抱上了桌。
「瞧瞧你,」他一臉悲情,「連你的鳥都還比你歡迎我。」
「這屋子是你的,你隨時想來想去都沒人多語……」她給了他一杯熱茶,慢條斯理地剝起了葵瓜子,睨了悲情男人一眼,「只是,今夜似乎是你的洞房花燭夜。」
「虧咱們還身置同個宅第,你除了必死居那堆死貓死狗外,當真毫不過問紅塵俗世?」他哼了哼,「我這彰榮王府又不是深宮內苑,消息真這麼難以傳遞?還是,你壓根就排擠任何與我有關的消息……」
朱佑壬的牢騷發到一半,見依姣遞來剝好的葵瓜子肉,一聲謝謝斷了嘮叨接過,尚未進口被她硬生生奪回還橫了他一眼。
「不是給你的!」她將瓜肉塞入在他掌邊早張大了的鳥嘴。
朱佑壬抿緊嘴,忍住想一掌掐死小奇的衝動。
「幹麼罵到一半就停?」依姣睇他一眼,「你可以繼續了。」
「不罵了,」他瞪了瞪小奇,有無意將它推到桌沿,然後,再有意無意藉著拿杯子的動作,將這只不會飛的鳥兒狠狠掃向地面,引起小奇嘎叫與一堆鳥毛飛揚,「人不如鳥,沒什麼好說的。」
「人不如鳥?」她睇他一眼,「你是人,自個兒可以動手剝瓜子,這種事有得計較嗎?」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自己剝!」他哼了哼,「今夜本該溫香軟玉在懷的,被搶走也就算了,沒想到連想吃個瓜子都會被只不會飛的死鳥給搶走。」
她覷他一眼沒作聲,俐落剝了個瓜子遞給他,怪的是這傢伙一吃下瓜子,面色立即和緩地漾起了笑容。
「你惱的究竟是少了美人在懷,還是……」她突然有些想笑,為了他從未在別人面前顯現的孩子氣,「小奇搶了你的瓜子?」
他嘿嘿笑不作聲,逕自一顆顆吃著她遞來的瓜子,惹得桌下小奇又叫又跳,見自己食物被人奪走無計可施。
「賠了個小美人兒,釣出了個落難民間的皇子牧星野也算值得了,」飲茶吃瓜子的朱佑壬恢復了笑容,「至少,皇上交託的任務大功告成。」
「牧星野!?」依姣微訝,「原來,琉陽喜歡的人是他!原來,昨天夜裡前院傳來的打鬥聲響是他!」
「原來,」朱佑壬哼著氣,「你還是聽到了嘛!」
見依姣點點頭,他再問。「難道你就不好奇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已睡下懶得起來,」她漠然道:「只要沒殺到必死居就不關我的事。」
「你不擔心是刺客來殺我?」
「你的命太硬,」她覷著他,「死不了的。」
「我的命不如你的心硬。」他有絲遺憾,「水餃妹,如果有天我真的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掉眼淚?」
「無聊!」她起身撣去瓜子殼,漠著眸子拒絕作答。
他聳聳肩無所謂地笑了,片刻後她背後傳來窸窣聲,回過頭她才看見他褪了衣,光著上身趴在那只躺椅上。
「表妹!」他歎著氣,「我今天心情不好,幫我鬆鬆筋骨。」
「明日請早,」她漠著嗓沒有動作,「我累了,想睡了!」
「累了就睡下吧,別理我,」他再歎口氣,「反正我也從不曾幫過你什麼,不曾在你心情不好時捨命陪君子一夜到天明,不曾在你哭泣時提供臂膀供你憩息,你睡吧,別理我,夜裡露水雖寒,但還不致命……」
他的絮絮叨叨終於在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欺上他背心時停了。
不管依姣是不是心甘情願服侍他的,她都做得很好,軟軟的小手依著穴門筋絡緩緩遊走在他向來繃得死緊的肌肉上。
「所謂神醫不光是治病用的,」他舒服地嗯出了聲音,「水餃表妹,你真的可以掛個『鬆骨神醫』招牌的。」
「對於神醫我已熄了念頭,」她淡然道:「必死居現在研習的是如何幫垂死生靈盡速走完最後一程。」
朱佑壬嘖噴作聲,「難怪院子裡的竹片愈來愈多,紅絲繩寥寥無幾……」他語中難掩好奇,「難不成你不再在意那賭約?對辛步愁也死了念頭?」
「那是我的事情,」她加重勁道,引起手底下的他哇哇大叫,「不勞費心!」
「不費心,不費心,」他一邊哇哇叫一邊笑嘻嘻,「表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這樣吧。」
他突然一個旋身,在她措手不及時將她壓在自己身下,單手箝住她雙手,依舊嘻笑的瞳眸中卻有潭黑焰焰的小火苗,「不如,你賠我個洞房花燭夜。」
她沒作聲,連呼吸都偃下了,生怕一個動作便要觸及他光裸著的上身,對於與他之間的碰觸,她向來抱持著醫者心態,可這會兒,兩人即將融合糾纏一起的呼吸,卻已全然叛離了醫者與患者當有的分際。
她雖未出聲,但向來無情緒的眸光中卻粉碎了淡漠,很惱、很火、很恨。
他歎口氣,將臉降下,貼近她臉旁,末了卻只是用俊挺的鼻尖輕觸了她的鼻尖,再滑向額心,然後在她唇上做了暫憩,他鼻中輕淺的呼吸搔得她的唇癢麻麻地,她卻冷著眼毫無動作。
最後,他將鼻尖俯近她耳際,身子一沉將全身重量壓到她身上,他在她耳畔輕輕笑著,搔得她全身發癢。
「好表妹妹,別惱了,當心氣傷身子,我要的不多,只是想嗅嗅你上的藥草味罷了……別擔心我,我不會動你的,知道嗎?一個行事向來無所忌憚,不擇手段的男人,在遇上了這世上他惟一真正想要的東西時,他反而會亂了方寸,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了……」
話語未盡,他突然離開她躍起身,沒有道歉、沒有解釋,只是笑著穿妥了衣服,揮揮手向她和小奇道了夜安便踱出必死居。
這世上惟一真正想要的東西?!
依姣鎖著眉心用力甩上門,將這句話和心上惱思一併關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