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容光煥發,蓋在她手上的一隻手掌打著節拍,一下一下,看得她心中煩亂不已。
「碧兒,你可有聽說?」
「何事?」
「最近外族似有蠢蠢欲動之舉,他們是想趁著這次天災,民心浮動,對我中原趁火打劫來了呢。」
玉簪沉默了一下,心中隱約明白對方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麼,陡然升起一股子的厭惡來,卻只能捺著性子接口:「皇上賢明,定能給百姓一個國泰民安來,娘娘不必擔心。」
「呵呵。」皇后笑著道,「這次就看太子如何為政了,一個掌權人的決策是至關重要的。」這個婦人,她做夢都想著自己的兒子登上大位。
玉簪低下了頭,不想去看皇后滿是算計的面孔,走出皇后殿的時候,她仰望遠方,見到熟悉的宮殿,相比皇后殿,她其實更願意去沁妃的宮苑。
沁妃的宮苑門口冷冷清清,她一生都沒有所出,如今年紀大了,更是不可能有懷孕的可能了。今日各宮的娘娘們都歡歡喜喜地迎媳婦,唯獨這裡安安靜靜。
宮中的嬤嬤見到她,笑著引她去見沁妃。
「二小姐好久不來了呢,哦,如今該是改為六王妃了。」這個嬤嬤是個老宮人了。
玉簪笑著,沒有糾正她的口誤,她如今在王府怎能稱為王妃呢?若是讓郝朔聽到了,定又是一次誤會了。
沁妃在大樹底下撫琴,大冬天的,她卻穿著單薄。玉簪忍不住斥責底下的宮人:「怎麼不讓娘娘多穿點呢,若是生病了如何是好。」
宮人們皆唯唯諾諾,沁妃笑著招她過去。
「碧兒,你好久不來看本宮了呢。」
「老是進宮,我怕別人妒忌了。」她笑道。
沁妃連連點頭,「碧兒是真的長大了,嫁了人果然就是不一樣了。」沁妃似是回憶道,「郝朔那孩子從小身子羸弱,以前他還未出宮建府的時候,本宮也總是見不到他人影,他現在也總算是熬出頭了,你也不用跟著吃苦了。」
沁妃雖然膝下無子無女,但她是出自席氏一族的女子,各宮娘娘都急著巴結,她的消息自然也是靈通的,如今朝中,誰不知道六王爺郝朔的威望直逼太子。
玉簪淺淺一笑,並未置言語,抬手撫弄著古琴,發出悠遠的調子。
沁妃細細端詳著她的神情,隨後輕聲歎道:「碧兒,我們席氏的女子都有一個通病。」
玉簪抬頭看她,隨後笑道:「可是太過傲氣?」
沁妃笑著,搖頭道:「不是傲,是傻。」
「傻?」
「對,傻。」沁妃說道,「若是不傻,我們又怎會為了家族犧牲了自己去追尋幸福的權利?若是不傻,我又怎會尋尋覓覓了大半輩子,卻落得一無所有的地步?」
玉簪注意到,沁妃的最後一句有的是一個我字,而非我們。
「碧兒,我的人生已經到了結尾,可是你的卻才開始沒多久,這麼長的一條路,你一定要好好地把握住了。」沁妃說到最後,她已經忘記用本宮這個自稱了,她常說玉簪像年少的她,因為這份想像,她才如此看重這個女子。
玉簪低下頭,輕輕一點。沁妃看著,笑了,玉簪是個聰明的孩子,她自然是明白如何過才是對自己最好的。
「郝朔是個出色的孩子,亦是個惹人愛的男子,兩個人相處哪能不吵鬧的,若真是相敬如賓,那才真真的可悲了呢。」
玉簪疑惑地問:「您和皇上也會吵鬧嗎?」
沁妃的眸光柔和下來,「剛進宮那會,正是年少氣盛之際,什麼都入不了眼,皇上比我大上許多歲,他每每總是讓著我,但我知道,他謙讓的或許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背後的家族勢力。」她歎息道,「席氏一族是個既讓人羨慕,又是個讓人煩心的家族,碧兒,你說是不是?」
玉簪輕輕地點頭,沁妃歎道:「果然,郝朔還是為難你了。」
「不,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那你現在又是在為什麼煩心?」
「您怎麼就知道我有煩心事呢?」玉簪對這個比較好奇。
沁妃笑了,「人若是安靜下來了,看的東西自然就看透徹了,許多以前看不清的,這會兒都清楚了。」
玉簪笑了,「謝謝您的教誨。」
見她如此,沁妃也笑了起來,看到這個女孩這個樣子,她才能放心啊,她的人生,不希望有另一個來重蹈一遍,有她一個就夠了。
玉簪離開沁妃宮苑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什麼,急急地轉了個身,往另一邊而去,宮中她常來,這個大的一個皇宮,單單是花園就有數百個,她只是去找那個最大的——御花園。
她跑得很急,腳下越來越快,感覺風在耳邊飛馳著,自己也要飛起來了一樣。她只是突然想到了那年,郝朔曾說過的早謝梅,她想為他洗手下廚做上一次梅花糕。
一個女子若是為了心愛的男人下廚,那便是幸福的事情,而此刻,她的心就是甜甜的,沁妃的一番話解開了她兩年來的心結,很多結子糾纏得越是深刻,就越是刻骨銘心,當觸到結果時,也越是讓人恍然大悟。
這個皇宮果真是大得出奇,她奔跑了許久,身上厚重的宮裝成了她的拖累。等到她見到濃濃的一片花海的時候,她早已上氣不接下氣了。
早謝梅是天下最珍貴的品種,盡數全天下,也就只有宮中種植繁多,她四處地找,當一簇簇梅花映入眼簾的時候,耳中也傳到了熙熙攘攘的講話聲。
「今日在朝堂上,六王爺真是威風十足。」
「那是,如今這朝堂之上的兩大勢力都偏向六王爺,我看吶這局勢是早已分了輸贏了。」
「如今又是外患,又是內憂的,我看吶,太子是肯定沒戲了,現在皇上身子又重病纏身,恐怕也」
聲音突然消失,隨後傳來一位男子的聲音:「吳大人,有些話可不能亂說啊,禍從口出,大人可要牢記了。」
那位吳大人諾諾地答道:「是,是,姚大人說的是。姚大人,席大人,兩位慢慢走,下官先告退了。」
「下官也先退下了。」另一位也急急地道。
那邊只剩下匆匆的腳步聲,再無半點聲響。玉簪在這邊屏住了呼吸,那邊是玉閭和姚可,她才想起,自從那次與郝朔吵鬧過後,她便再也沒能見過玉閭一面,兩年了,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他們應該是從議事殿中回來,經過這裡,她想到了郝朔曾說過的話,玉閭對她的心思,玉簪最終還是沒有走出去見他們一面,沁妃的話纏繞在腦中,原本愉悅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她轉過身鑽進花叢中,小心地採摘著早謝梅,細心地收拾妥當每一片花瓣。
宮門前多了一頂軟轎,醬紫色調的流蘇在微風中微微蕩漾著,她從宮牆裡慢慢走出來,大開的宮門成了一個框架,框住了這麼一頂華麗的軟轎,一頂朝廷一品大員的坐轎。
她的腳步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往前,她的懷中捧著滿滿的都是花瓣,平整的髮式也有些鬆散,華麗的宮裝上頭,更是東一塊西一塊的水跡。
姚可在轎中看到外面的玉簪漫步小心地走出宮牆,這樣狼狽的她,他從未見過。
他的視線落到她小心捧在懷中的艷嫩花瓣上,腦中不期然想起兩年前的那日,在飄紅的桃花園中,她一襲綠衫,放縱奔跑嬉笑。
玉簪,這麼多面的你,我竟然統統都錯過了,那樣美好的你,我卻沒有好好地把握住。
玉簪,我們錯過了,可是直到今日,我依舊不甘心,你叫我如何是好?而可悲的是,我心中卻深刻地明白,你早已放下了我,你親手繡上青蓮的羅絹每日每刻都停息在我的胸口,緊緊服帖著我的胸膛,可是那朵青蓮卻已離我遠去了
如意見她出來,連忙示意轎夫們放低轎子,好讓她坐進去,而她卻在距離轎子幾步之遙時停了下來,在此同時,另一頂軟轎的簾子被人從裡頭撩起,露出一張熟悉的臉孔來。
姚可看著她,那雙眼眸一變再變,最終還是幻成了一潭深淵。她無言回望,然後轉頭準備鑽進轎子離去。
「等一下。」他突然出聲叫住她。
她停下來,回頭,看到他下了轎子,一步一步地走進自己。
「姚大人有何事?」
「席大人托我轉達一聲,若是夫人有空,記得回去看看,老夫人都極為想念。」
玉簪垂下了頭,是啊,她有多久不曾回去看過府中的幾位老人了。
「我大哥呢?」
「席大人先回府了。」而他留下來等候她,知道今日是宮定的日子,她必然會進宮,他便只能在這裡守株待兔。
姚可走近她,眼睛卻是看著她懷中的花瓣,他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時荷塘的蓮花朵朵爭艷開放,他嘗過她親手做的蓮花糕,至今,那個味道依舊讓他回味。
玉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轉過頭,「我知道了,謝謝姚大人的告知,再會了。」說完便匆匆進了轎子。
如意知道她的忌諱,也趕緊讓轎夫起轎。
回到王府的時候,她也等不及回房先換一套衣服,就直奔灶間,小廝們見到她都嚇了一跳。
幾個時辰忙過去,當她捧著熱騰騰的花糕回到後院的時候,只見到院子門口立著一道瘦長的身影,白色的貂皮大衣蓋在他瘦弱的身體上,倒是顯現了些厚度來。
他見到她,便疾步跨過來,「我知道你今日進宮,怎麼這麼晚回來?」
她抬高手中的食盒。
他吃了一驚,道:「我好像聞到了什麼香味。」
一言既出,兩人都笑了,多麼熟悉的台詞,兩年前,她為他做桃花糕的時候,他也曾是這麼說的。
「這回是什麼?」
「你看看這時節,該是什麼花開了?」
郝朔靜靜地望著她,下一瞬間將她擁進了懷中,滿心滿眼都是激動。
「若是再遲些,早謝梅就不早了。」
早謝梅啊,這是多麼遙遠的記憶,一晃眼,竟然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還有幾個這些年可以過。
「碧兒,我的碧兒,我們不要浪費了光陰。」
她在他懷中點著頭,淚水滋潤了眼眶。
大年三十過後,朝中重臣攜帶家眷前往六王爺府中參加晚宴。
那晚,玉簪終於見到了姚可的妻子,如今的辛兵司天官夫人,姚夫人向她來問安的時候,她細細地打量了面前的女子一番。
「一直聽聞姚夫人是個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姚大人可真是有福之人。」她淡淡地說道。
姚夫人連忙福身,道:「妾身一介民婦,在夫人面前是萬萬不敢提個美字的,夫人可是覓城中首屈一指的大美人呢。」
玉簪聽著恭維的話,輕輕地笑了,不再理會她,轉身離去,留下一長串打量的目光。她是席氏一族的女子,即使在王府的地位讓人猜疑,但依然要賣這個姓氏一個面子。
遠遠地,她看到玉閭、姚可、郝朔和童太傅四人站在一起正說著些什麼,放眼整個朝堂,這四人都是執掌一方的人物。
玉閭眼睛最尖,早就看到了她,遠遠地朝她笑著打招呼,隨後在場的幾人順著大哥的目光,皆注意到了她,他朝他們說了幾句後匆匆地朝她走來。
他一路笑著走到她面前,然後,斂去了笑容,兩年未見,多次被拒門外不得而進,兩年來他們的首次見面又怎麼可能如從前般嬉笑言語,毫無疙瘩?
「姚可沒有傳話給你嗎?」
「他有告訴我。」
玉閭皺眉,「那為什麼不回來,人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難道你真的不要娘家了嗎?還是說郝朔不讓你出府?」
她搖搖頭,「我是自由的。」
「那便是你自己不願意回來?」
她沉默下來。「大哥,你很生氣嗎?」
玉閭皺緊了眉頭,「碧兒,你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只是覺得累了而已,應付他們這麼多人,還要應付自己的心,能不累嗎?
「大哥,你想過娶親嗎?」
她突如其來的一句,玉閭不禁愣住,「什麼?」
「大哥,你也不小了,以前是我拖累了你,如今我都出嫁好幾年了,你也該娶妻了。」
玉閭看著她,眸子暗了下來,「是不是郝朔對你說了什麼?」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他長歎了一聲:「你都知道了?所以這些年你不回家,其實是因為想避開我,是不是?」
玉簪垂頭不語,心裡卻喊著:不是的。那段時間她只是覺得身心疲憊,並非存心要避開他的。可是玉閭這樣認為著,其實也沒什麼不對的,或許這樣對他們都好。
「以後你只管回去,你在府上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出現,這樣如何?這樣,你總該願意回去了吧?」
她輕輕地點了頭。
「碧兒,你真是個擾人心的女子。」他歎息著。
是啊,她是個擾人心的女子,她的存在讓這麼多人酸楚痛心。